黎同柏
(海南醫(yī)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 海南海口 571199)
1910年2月12日,因英國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而被迫離藏流亡祖國其他地方近六年之久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剛回到拉薩,又因其與清朝政府及駐藏官員之間撲朔迷離的矛盾糾葛而出走英國殖民下的印度。此事件造成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名號再次被清朝政府褫奪,而他與昔日宿敵英國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微妙變化,種種事態(tài)對后期西藏政局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因為這一事件,成為一些學者筆下十三世達賴喇嘛背叛祖國、分裂國家的“鐵證”。其實,就西藏言西藏,或者用“放大鏡”的效果來審視西藏發(fā)生的一些歷史事件,確實能起到“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效果,但也有可能陷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困惑,往往很難準確把握其全貌和本質。相反,如果我們把這一事件放在清王朝加速衰敗的中國近代史的背景下來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事件的原因固然復雜,但其本質只是晚清社會風雨飄搖之中,眾多社會主體做出的自發(fā)或自覺反應中的一個。
從鴉片戰(zhàn)爭前后直到1912年清王朝滅亡的近八十年時間里,封建專制社會的加速衰敗是晚清社會發(fā)展中一個最明顯的趨勢。這里說的“衰”主要指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實力的日益衰落,體現(xiàn)在政治上的高度專制和腐朽,經(jīng)濟上的日益停滯和落后,社會結構上的等級僵化,文化結構上的迷信封閉,人民群眾的貧困破產(chǎn)和整體發(fā)展趨勢的沉淪垂死等方面。“敗”則主要指在內(nèi)外沖突中的不斷失敗,體現(xiàn)在反侵略戰(zhàn)爭中的一敗涂地,以及應對國內(nèi)革命和運動中的束手無策等方面。衰和敗是相輔相成的,二者共同構成了中國近代史的底色。社會的衰敗使早已暮氣沉沉的封建王朝朝不保夕,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給包括藏族同胞在內(nèi)的中華民族帶來嚴重的生存危機。
清王朝的衰敗在西藏地區(qū)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事件便是其引起的眾多社會矛盾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首先,西藏地方的整體衰落相較祖國內(nèi)地更加突出。在政治上,清王朝的腐朽不僅引起西藏地方民眾的反抗,也引起地方政教上層的強烈不滿。1908年,在十三世達賴喇嘛進京朝覲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禮儀上,清王朝頑固要求三跪九叩,這不僅違背世界發(fā)展大勢,也引起十三世達賴喇嘛及其政教上層的嚴重不滿。在地方事務上,清朝政府及其駐藏機構的腐敗現(xiàn)象反而比內(nèi)地更為嚴重。1906年,清王朝旨派以候補五品京堂赴藏查辦藏事的張蔭棠,在其奏稿中感慨,“今藏中吏治之污,弊孔百出,無怪為藏眾輕視,而敵國生心”,駐藏大臣“日形驕蹇,一切政權得賄而自甘廢棄”[1](P1318-1319)。我們從清政府駐藏官員的派駐規(guī)律,以及派駐西藏的諸如有泰之流的具體官員的身份,就可以知道清王朝后期對西藏事務的重視程度和駐藏官員的惡劣影響。中央政府不重視,派駐官員腐敗,而作為地方政教領袖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又不能直接向皇帝奏事。在經(jīng)濟上,三大領主占有土地的封建莊園經(jīng)濟走向衰敗沒落,西藏經(jīng)濟的危機更加突出。從公元13世紀開始,在封建農(nóng)奴制的基礎上,以“谿卡”為主要組織形式的封建莊園經(jīng)濟,一直是西藏的主要經(jīng)濟形式。進入近代以后,一方面由于土地和農(nóng)奴的日益集中、封建剝削的不斷加深和對農(nóng)奴人身自由的禁錮,經(jīng)濟發(fā)展的凋敝之勢愈發(fā)明顯;另一方面,隨著帝國主義對西藏的侵略和門戶的洞開,西藏傳統(tǒng)經(jīng)濟遭受沉重打擊。隨之而來的是,“差民和農(nóng)奴為了躲避繁重的烏拉差役以及官吏的壓迫,紛紛逃離莊園,流浪在西藏各處,很多人涌進拉薩,成為拉薩的乞丐和游民,直接導致莊園的衰亡”[2]。
其次,西藏在各種內(nèi)外沖突中遭受的失敗沖擊更加明顯。雖然西方侵略者對西藏的侵略相對較晚,但是侵略者的手法和目標并無二致。在面對外來侵略時,無論出于何種目的,十三世達賴喇嘛都表現(xiàn)出頑強的反抗精神,在兩次抗英斗爭中都是如此??墒墙Y果如何呢?抗英戰(zhàn)爭的失敗是給十三世達賴喇嘛的第一波沖擊,這種沖擊給他帶來如同內(nèi)地面對鴉片戰(zhàn)爭失敗時一樣的挫敗感和失望。使他對朝廷失望,對自身實力失望,在失望之余本能地選擇出逃。第二波沖擊則是中外交涉的結果。第一次侵藏戰(zhàn)爭后,清政府簽訂《中英會議藏印條約》和《中英會議藏印續(xù)約》,條約越過西藏地方政府,將在西藏的國家主權拱手讓人。對此,十三世達賴喇嘛一直是抵制的。這種抵制,既有無助中自立自強的成分,也有抵御外侮的性質。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中,清王朝政府的代表——駐藏大臣有泰認敵為友、“戰(zhàn)后而和”的政策更是讓人寒心。戰(zhàn)后,清王朝在英帝國主義的壓力下,對于十三世達賴喇嘛返藏的態(tài)度,竟然是“旨令十三世達賴留駐青海塔爾寺,暫不返藏”[3],使十三世達賴喇嘛仍然處于有家不能回的窘境。面對這些沖擊,作為地方政教領袖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其心中的挫敗感和矛盾可想而知。
當國家處于風雨飄搖時,社會上的“風飄絮”和“雨打萍”都是常態(tài),政治人物又何嘗不是如此!綜合分析十三世達賴喇嘛當時面臨的內(nèi)外處境,國家的加速衰敗和英俄等大國的角逐,使他長期被迫小心地盤桓在俄國、英國和清王朝中央之間,這種無助感是他出走印度的重要動因。所以,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更多表露的是對國家衰敗的無奈、對朝廷的失望和不滿以及對自身前途的迷茫,而很難說得上就是對國家的背叛。
進入20世紀,清王朝的內(nèi)外交困接近了臨界點。義和團運動的攪動、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沖擊和《辛丑條約》造成的危局,使茍延殘喘的清王朝難以為繼。為了擺脫內(nèi)外困境,清政府在半推半就中開啟了“新政”。1901年,慈禧太后在回京途中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上諭,實行“新政”,陸續(xù)頒布了一系列措施;1905年,清政府派五大臣出使西洋考察政治;1906年,清政府頒布《仿行立憲上諭》,預備立憲;1908年,頒布《欽定憲法大綱》;1911年,“皇族內(nèi)閣”成立……對于清末新政的性質,學界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看法。然而,作為推進國家現(xiàn)代化的改革運動和挽救大清王朝政權危機的最后一次嘗試,清末新政的先天不足和內(nèi)在缺陷確是十分明顯的,這也決定了它不可能完成前述的兩項艱巨任務,最終只能在革命的炮火中偃旗息鼓。
首先,從新政的時機和條件上看,對新政的成功都是十分不利的。一方面,清末的新政錯過了掌控和主動變革的最佳時機。清末新政是在國內(nèi)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國外列強步步進逼的情況下登場的,清王朝中央已經(jīng)無法掌控社會變革的主導權。另一方面,這一自上而下的社會變革所需要的權力和資源也極為脆弱。到了清末,清王朝的實力和中央的權威每況愈下。雪上加霜的是,作為晚清權力核心的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于1908年在兩天之內(nèi)相繼撒手而去,皇室在繼承危機中倉促的迎來只有兩歲的溥儀勉強維持。清末的財政狀況更是糟糕,根本無力為新政措施的推行提供起碼的支持。其次,從新政的具體過程和改革舉措上來看,也存在著相當多的缺陷。諸如改革措施不徹底、改革進程拖拉遲緩等等,國內(nèi)學術界對于清末新政局限性和虛偽性的認識,多是從這方面的研究出發(fā)的?!皩π抡枰苑穸ㄔu價,認為新政是‘假維新,偽變法’,是洋務運動的翻版,具有封建性和買辦性……不但不可能導致國家的獨立和富強,也無補于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4]。實際上,這些缺陷都是在時間約束的背景下凸顯的。相對于數(shù)千年來最大的社會變革,相對于極度脆弱的清王朝,新政的措施和進程可能并不緩慢,反而有些“激進”。歷史留給清王朝的最后機會只有短短10年,它要么在頑抗中繼續(xù)沉淪,要么在激進變革中走向覆滅。
兩次英國侵藏戰(zhàn)爭之后,西藏作為一個非常落后的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社會的危機也到了崩潰的邊緣。無論從清王朝還是西藏地方考慮,變革已經(jīng)在所難免。1905年,作為新政的一部分,清政府派趙爾豐在川邊藏區(qū)推進“改土歸流”政策,加強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直接控制。西藏的情形更為復雜,赴藏查辦藏事的張蔭棠感嘆,“非大為更張,不足挽危局也”。張蔭棠上奏朝廷,提出了以“政教分離”為重點,以“收回治權”為目的,和以“川軍駐藏”為保障的建議,并提出了一系列在藏推行新政的措施。張蔭棠對于西藏的看法無疑是有見地的,清政府采納了他的意見,并于1906年先后派聯(lián)豫和張蔭棠進藏推行新政。新政的推行,在一定意義上推進了西藏社會的變革,對西藏社會進步是有利的。同時,新政對于維護和加強清王朝對西藏的治權、鞏固邊疆以遏制帝國主義勢力的影響等皆具有重要意義。然而,與內(nèi)地正在推行的新政相比,西藏的新政存在更多的缺陷。
如何看待新政在西藏地區(qū)的宿命呢?首先,清王朝的新政本身就存在如上文論及的種種缺陷,在全國都不同程度地招致不滿和反對,并以失敗告終。這些缺陷在西藏地區(qū)同樣存在甚至更加突出,因此,新政在西藏地區(qū)遇到的矛盾和沖突也是可以預見的。其次,在西藏地區(qū)推行的新政措施,由于沒有顧及到西藏的區(qū)情和民族地區(qū)的特點,也沒有獲得藏族群眾的廣泛參與和支持,它引起的抵制和沖突就在所難免了。由于特殊的民族、歷史和宗教等原因,西藏地區(qū)的社會進化表現(xiàn)出自身的特點,社會改革的方式必須充分考慮到這些因素。然而遺憾的是,或者出于民族主義的心理,或者出于對民族特點的無知,亦或是出于對在藏施政挫敗感的焦慮和反彈等原因,駐藏官員在西藏地區(qū)推行新政時采取了急功近利和簡單化的措施。對于西藏“不改以行省之名而以行省之實治之”[5](P440),尤其是政教分離問題、川軍入藏問題等改革舉措都觸動了西藏政教上層的敏感神經(jīng),進一步加劇了西藏地方與清王朝的對抗。此外,新政在西藏的推進過程更為“激進”,這對于積重難返的西藏社會是一時難以消化的?!爱吘刮鞑嘏c其他藏區(qū)不同,與內(nèi)地差別更大,把西藏與全國其他地方納入統(tǒng)一步驟,問題自然凸顯”[6](P437)。
綜上,新政在西藏的推行擺脫不了失敗的宿命,以十三世達賴喇嘛為首的西藏地方政教上層必然對新政的推行進行抵抗。最終,新政不僅沒有挽救封建王朝的生存危機,鞏固清王朝在西藏的治權,反而加劇了西藏地區(qū)的社會矛盾,特別是十三世達賴喇嘛和以聯(lián)豫為首的新政主持者的矛盾,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事件就是這些矛盾激化的直接后果。
清王朝的加速衰敗,造成了不可克服的社會危機。清末新政不僅沒能如愿化解危機,反而加速了革命的爆發(fā)。在這種背景下,晚清的中國社會瞬息萬變,因為“人民群眾已經(jīng)不能照舊生活下去了”[7](P61),紛紛努力尋找出路。李鴻章曾在《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中說:“今則……實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變”是晚清社會唯一的確定性。面對風云變幻、急劇墜落的社會,各社會階層和主體對社會的激蕩做出了自發(fā)和自覺的反應,出現(xiàn)了眾多社會運動和波詭云譎的事件。這些反應從大的方面看,有農(nóng)民階級反帝反封建的太平天國運動,也有“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運動;有地主階級編練“湘軍”以求自保,也有以“自強”、“求富”為名的洋務運動;有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救亡圖存的“百日維新”,也有革命派浴火重生的辛亥革命;有皇室當權者“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茍且,也有清末意興闌珊的“新政”;有地方政權在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的“東南互保”,也有辛亥革命后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傊?,面對搖搖欲墜的清王朝,各社會主體都在以各種方式追求著國家、民族和自身的出路,身處西藏的政教人士也是如此,這也是我們認識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的重要背景。
當然,面對亂世,十三世達賴喇嘛之所以做出出走印度的反應,還有其自身的原因。首先,十三世達賴喇嘛有一定的自強心理,不愿意受到脅迫。十三世達賴喇嘛的成長環(huán)境比較復雜,在他親政后的幾年里,西藏的政治形勢依然十分險惡。除了英俄帝國主義爭奪侵略西藏的野心日益膨脹,西藏上層內(nèi)部爭權奪利的斗爭也日益激烈,1899年發(fā)生的“第穆妖鞋”事件,就是其中的一個縮影。經(jīng)歷這樣的磨煉,使十三世達賴喇嘛逐漸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渴望有所作為,不愿意受到脅迫,逃亡是他逃避脅迫的方式。所以,在1904年英軍進入拉薩之際,他選擇北上內(nèi)地;而在川軍進入拉薩之時,他又選擇了南逃印度。雖然川軍入藏在性質上與英軍入藏截然不同,但是個性要強的十三世達賴喇嘛仍然強烈感受到川軍入藏帶來的力量變化。面對有可能受到的脅迫和個人傷害,他再次選擇了出走。只是這次他投奔的是昔日的宿敵。其次,十三世達賴喇嘛為了維護自身的既得利益,不惜選擇以出走的方式對抗清王朝。清王朝治邊政策的轉變,特別是激進改革在西藏的推行,極大地損害了以十三世達賴喇嘛為首的西藏封建領主階層的利益,本就對清王朝非常失望的十三世達賴喇嘛極力采取措施加以對抗。當對抗失敗后,他又選擇以出走的方式拒不接受。
總之,單憑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事件推導出他謀求獨立的思想,恐怕是難以自圓其說的,此一事件更多的是他在應對清末變局中的一種被動選擇。1912年1月1日,在南京舉行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就職典禮,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中說:“武漢首義,十數(shù)行省先后獨立,所謂獨立,對于清廷為脫離,對于各省為聯(lián)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于中央,斯經(jīng)緯周于四至,是曰領土之統(tǒng)一”[8]。雖然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出走事件與一年多以后的各省獨立不可同日而語,但《宣言書》的邏輯也足以說明,起碼在革命者的視野中,此時對清廷的背離并不一定意味著事實上的傾向“獨立”。至于十三世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以后西藏形勢的發(fā)展,應該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