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虹
[摘要]本文以性別的眼光審視梁曉聲長篇小說《人世間》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分析女性人物的母性、妻性及多重角色的困境。隱含作者把以鄭母、鄭娟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與受難、奉獻、無私、善良等母性符碼相連接,傳遞出男性對理想母親的期待和依戀;周母、金月姬、曲秀貞等老一輩女性秉持門當戶對的婚戀觀,折射出現(xiàn)實社會母性角色的世俗鏡像;周蓉、郝冬梅、春燕、于虹等體現(xiàn)了新時代開放自然、獨立自由的“妻性”,昭示著新的婚戀關系中男女處于平等地位。叛逆女性周蓉正視內(nèi)心需求,具有擺脫男性中心思維的自主品格,顯示出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意識;春燕、于虹以民間底層女性的天真自然、潑辣務實彰顯了女性自然合理的欲求表達和蓬勃的生命力。無論是知識女性還是底層婦女,都無可避免地面臨職業(yè)和家庭的雙重負累,文本沒有涉及女性走出家庭進入公共領域擔負多種角色的無名之痛,反映出男性作家對女性主體位置進行想象性構(gòu)建時的盲區(qū)。
[關鍵詞]梁曉聲;《人世間》;性別意識;母性;妻性
[作者簡介]葉云虹(1984-),女,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3)。
一、緒論
三卷本長篇小說《人世間》是梁曉聲的最新力作,2017年11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描寫了1972年到2016年間以周氏三兄妹為代表的百姓生活,時空跨度大,出場人物多,展現(xiàn)了眾多平民子弟的命運遭遇,揭示出社會生活的復雜變化。在《人世間》之前,人們對梁曉聲的認識,主要集中在知青文學,《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年輪》《一個紅衛(wèi)兵的自白》等作品的問世將知青文學帶人輝煌時期,論及知青文學/作家,梁曉聲成為繞不過去的里程碑。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有評論者發(fā)現(xiàn)了梁曉聲知青文學的價值,文本中,北大荒黑土地上充滿理想與熱忱的知青喚醒了老三屆一代人的記憶,那里塵封了他們當年狂熱的青春。郭小東深層次挖掘了“文革”及“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轟轟烈烈開展的社會文化心理,他犀利地指出“革命”理論和政治謊言誘發(fā)民族心靈中盲從的文化惰性,關于《雪城》等知青小說,乃梁曉聲“調(diào)動生活塵封的記憶”,通過書寫知青悲愴的生活尋找現(xiàn)實人生意義,“從那虛妄的然而記憶深刻的年代中去尋找;同時,獲取某種精神的庇護與慰藉?!焙樽诱\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指出,梁曉聲在“維護一代人的‘青春年華和獻身精神”的知青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代表性,此言論將梁曉聲精準且權(quán)威地定位為知青文學的代言人。劉起林、劉可可、車紅梅等均將梁曉聲納入知青作家/文學討論,劉起林討論以梁曉聲為代表的知青作家群的精神文化特征和歷史成因,劉可可重提梁曉聲知青作品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車紅梅探討梁曉聲筆下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人性之光。90年代之后中國社會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轉(zhuǎn)變,80年代那段純文學的美好時光湮沒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中,梁曉聲90年代發(fā)表了多部關于社會問題的隨筆,1997年出版的社會思想文化隨筆《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被冠以“一部后毛澤東時代最深刻的社會分析”的美譽,其對生活現(xiàn)實的深刻揭露和對底層民眾的體恤關懷在后來的《人世間》中得到了延續(xù)。2017年底,現(xiàn)實主義長篇巨著《人世間》“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年代寫作”,梁曉聲是共和國的同齡人,與文本主人公周氏三兄妹是同代人,故事以年代順序展開,時間跨度近半個世紀,涵蓋“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改革開放、國企改革、下崗再就業(yè)、房屋拆遷等時代大事,以一種個人編年史的方式再現(xiàn)了當代歷史的連續(xù)性,充滿歷史的厚重感、生活的戲劇感及人生的宿命感。作者意不在展示宏大歷史,筆觸主要集中在百姓日常生活,以平民意識和仁愛情懷揭示低層人物的生活境況及平民子弟的奮斗之路,書寫周氏三兄妹及周圍的人在困難中堅持理想與信仰并以此確立自我的主體地位,完成作為歷史親歷者的主體化過程。
《人世間》出版后,受到了眾多文學評論家的青睞,該書的責編李師東認為《人世間》形象闡釋了好人文化,鑒于作者梁曉聲對社會各階層及運行機制的熟稔,輕松駕馭了錯落有致的城市百姓生活群像圖。路文彬認為《人世間》書寫了民間人物的正義之愛,周秉昆愛上鄭娟、鄭娟拒絕因兒子犧牲獲得的資助等均體現(xiàn)了普通人內(nèi)心的正義與擔當。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路文彬指出周母周父對子女深沉的愛無意識中對抗了扼殺情感的階級斗爭,釋放了平等自由的現(xiàn)代倫理價值,“梁曉聲從自由倫理的視角發(fā)現(xiàn)了隱匿于這個家庭的現(xiàn)代性秘密,這便是家長意志的消失?!眲④娙阍诳隙ㄖ苁先置玫戎饕宋飯猿帧白鰝€好人”的同時,不忘指出社會中存在攀附權(quán)貴、侵占公共空間等底層之“惡”。同時,有評論者提出,文本主要人物在追求愛情中獲得人生向善的力量,也有人將周秉義與普羅米修斯相對照,發(fā)現(xiàn)兩人在奉獻精神與受難英雄方面的相似性。吳秉杰闡述了《人世間》的樸素性,稱文本對普通人生活的全景書寫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價值。
文本試圖以性別的眼光審視《人世間》中出現(xiàn)的女性人物,分析主要女性人物的母性、妻性及多重角色的困境,文本通過在個人/時代維度上展示女性日常生活經(jīng)驗,傳達出隱含作者對獨立自由的女性主體思想和男女平等的社會性別秩序的肯定,彰顯作者樸素的女性關懷立場。
二、母性:男性對傳統(tǒng)女性的詢喚
作為塑造女性不可缺少的視角,男性作家對女性的想象性構(gòu)建與書寫折射出“他們”對“她們”的審美理想和欲望訴求?!靶蜗笈u是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范疇,尤其是針對男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因為無論在西方或中國,文學傳統(tǒng)是由男性創(chuàng)造的,女性只是對象,是出于他們的審美標準和心理投射的創(chuàng)造物。”在《人世間》中,受難、奉獻、堅韌成為理解“母性”傳統(tǒng)的關鍵詞,隱含作者對鄭娟及鄭母堅韌善良寬厚的大地之母精神的贊美,折射出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的崇母情結(jié),而對曲老太太、金老太太、周母這些母親角色的描寫中,敬重中帶有批判,代表了隱含作者對理想母性/母親角色的探索。
(一)母性的傳統(tǒng)符碼
文本通過贊美女性的受難精神和奉獻精神彰顯男性對女性的期望和控制,召喚傳統(tǒng)女性登場。書寫受難女性是傳統(tǒng)男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之一,很多男性作家描寫過女性受難的情節(jié),曹禺筆下的四鳳、愫方,巴金筆下的鳴鳳、瑞玨,老舍小說中的小福子等,都是飽經(jīng)生活磨難的美麗女性,“讓女性受難也是男性現(xiàn)代敘事的必要安排”。《人世間》文本里的鄭娟延續(xù)了受難天使的文學母題,年輕守寡,被強奸生子,獨自帶娃,生存環(huán)境如此惡劣,讀者不難聯(lián)想到傳統(tǒng)文化中頭插草標待價而沽的受難女子形象。周秉昆迎娶鄭娟,宛如一出多情才子拯救受難佳人的傳奇故事,這類故事隱秘地導向一種男性中心的認知:只有與男性建立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才是人生拯救的關鍵。鄭娟一家將能給予鄭娟婚姻的周秉昆視為救世主,傳達出一種十分傳統(tǒng)的價值觀:女性相對于男性來說是弱者,需要男性和婚姻的庇護。男性承擔拯救者的重任,弱化了女性主體地位,表現(xiàn)了男性中心意識。
愛是母親的核心品質(zhì),其他無私奉獻、受難犧牲都是因為愛而進行的權(quán)利讓渡。作者對鄭娟這位受難女性所做的形象刻畫,是基于對傳統(tǒng)女性命運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反映出作者樸素的女性關懷立場。她生下施暴者的孩子并拒絕施暴者的援助,雖面臨苦難仍葆有尊嚴,鄭娟的堅韌、善良與母親一脈相承。鄭媽先后撿了鄭娟與弟弟,組成一個臨時家庭,跟《紅燈記》的人物關系類似,一家人沒有血緣關系。在“子一母”視角中,母親與愛、苦難、無私、奉獻等符碼緊密相連。鄭母以賣冰棍維持生計,將鄭娟和光明養(yǎng)大,直到去世仍在操勞,含辛茹苦撫育子女,為子女無私奉獻、犧牲自我,恰似仁慈寬厚的大地母親,成為理想之中給人以希望和安全的下層勞苦大眾代表,成年后的鄭娟繼承了鄭媽博愛、寬厚、能承受命運給予一切的精神。鄭娟青年喪夫(涂志強),中年喪子(周楠),屢次遭受打擊,她都默默承受,溫順、隱忍,從不控訴自己的苦難,踐行了哀而不怨的傳統(tǒng)女性審美標準。隱含作者同情并贊美鄭娟,肯定鄭娟所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隱忍忠誠的美德,試圖從沉默喑啞的鄭娟身上發(fā)現(xiàn)功利浮躁社會中稀缺的精神之根。
鄭娟不僅是受難者,同時也是奉獻者,犧牲、隱忍、奉獻等等父之法已內(nèi)化為鄭娟的自我要求,先驗地為鄭娟及其母親自覺遵守。周秉昆在家庭中有兩次長時間角色缺位,一次是在紀念周恩來逝世的活動中被帶走,鄭娟頂著“沒有名分”的壓力住進周家,照顧周秉昆生病的母親,另外一次是周秉昆失手打死了養(yǎng)子周楠的親生父親,坐了十二年的監(jiān)獄,鄭娟一個人支撐著家庭,獨自照顧兩個孩子。作者對鄭娟充滿憐惜之情,稱她為降落到民間的天使,“有一類女人似乎是上帝差遣到民間的天使,只要她們與哪一戶人家發(fā)生了親密關系,那戶人家便蓬蓽生輝,大人孩子的心情也會好起來。她們不一定是開心果,但起碼是一炷不容易滅的提神香?!碧焓惯@一詞匯來源于基督教傳統(tǒng),“以美貌、忠貞、溫順、富于獻身精神為特征”,在男性視域的文學想象中,天使“表達的是男性視閾對女性的期待性想象。”作者贊美鄭娟為“天使”是基于鄭娟符合傳統(tǒng)社會賢妻良母的標準:富有同情心,長得美麗,沒有半點私心,操持家務,撫養(yǎng)孩子,取悅丈夫以及照顧丈夫的父母。鄭娟嫁給周秉昆,完成所謂的人生“拯救”后,她的人生走向不是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而是堅韌奉獻、勤勞持家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與周秉昆結(jié)婚之前,鄭娟是亟待拯救的落難天使,結(jié)婚之后的鄭娟是拯救男性的大地之母,擁有寬厚忍耐的性格和溫暖肉感的身體,奉行從夫的傳統(tǒng)美德,用無限的溫柔無條件愛著命運多舛的男性,撫慰男性寂寞的身心,滿足男性對美好女性的想象。文本以周秉昆的視角敘事,強調(diào)了鄭娟對家庭所做的無私奉獻,忽略了對鄭娟自我意識和主體精神的關注。周秉昆、周聰及周父周母承認并贊美鄭娟的偉大奉獻,從現(xiàn)實意義上說,是男性享受女性操持家務的便利而進行的補償,從思想意義上說,是作者試圖探討女性通過服務家庭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可能性。女性根據(jù)生理特征和性別優(yōu)勢將陣地轉(zhuǎn)移到家庭并不是不可取,但這不是簡單地讓女性回歸到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角色,更重要的是男性也要參與到家庭服務中來,分擔女性的家務負擔,同時發(fā)掘男性在日常生活領域的私人價值。
鄭娟及其母親以堅韌、奉獻、受難、善良等母性特征回應了男性對傳統(tǒng)女性的詢喚,順應、延續(xù)了男權(quán)文化觀念對女性的期待,一方面她們用大地母親一般的胸懷包容一切苦難從而構(gòu)建女性自我,另一方面她們又通過期待男性拯救、依附男性自我貶抑消解了女性主體性。
(二)母性的世俗鏡像
在關于老一輩母親的敘事中,缺少關于父親場景的描述,鄭母沒有丈夫,金月姬的丈夫未出場,曲秀貞的丈夫老馬著墨不多,唯一戲份較多的周父,在小說中部就去世了。在“子女一父母”視角中,這些父親角色在文本敘事中功能性作用缺失或者受限,無形中突出了家庭中母親的角色重要性。文本將以鄭母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與受難、奉獻、無私、善良等母性符碼相連接,表現(xiàn)出男性對理想母親的期待和依戀,傳達出對以母性、親情為本位的儒家文化的認同。周母、金老太太、曲老太太等老一輩女性代表了母性角色的世俗鏡像,其世俗性體現(xiàn)在對子女婚姻的偏見與干預,秉持門當戶對的婚配觀念,排斥與低階層的人結(jié)成親家。故事的結(jié)局,破除門第偏見結(jié)婚的得到善終,執(zhí)著于門當戶對的婚姻反而走向歧路,黑白分明的情節(jié)設計表明隱含作者意欲借助民間道義整飭社會秩序的理想主義精神。周秉昆母親善于調(diào)解鄰里矛盾,是受人尊敬的街道干部,她的理想兒媳是市級勞動模范春燕。當周秉昆試探地說出鄭娟的境況時,母親驚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周秉義只得以“開玩笑”為借口搪塞過去。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社會秩序里,守寡的婦人地位低于未婚的小伙子,“小寡婦”這樣的民間稱呼透露出隱隱的不友好和歧視,周母的顧慮折射出民間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婚配理念甚至貞潔觀,認為沒有婚姻經(jīng)歷甚至性生活的年輕人,社會等級要遠遠高于有過婚姻史且與別人孕育過孩子的女人。
如果說鄭母反對鄭娟與周秉昆的結(jié)合是認同性道德方面的“門當戶對”,金月姬、曲秀貞對兒女婚事門當戶對的要求則反映了既得利益者對社會階層降級的警惕。戰(zhàn)爭年代國家處于緊急狀態(tài),正常的社會秩序被打破,戰(zhàn)士以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為榮,金月姬、曲秀貞等為紅色政權(quán)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從而在政權(quán)取得后獲得了輔助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成為社會階層較高的人。面對日常生活中的婚喪嫁娶,曾經(jīng)為人民流血犧牲的革命前輩紛紛重拾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展現(xiàn)了母親角色世俗、市儈的一面。黨的高級干部金月姬老太太不滿意女兒郝冬梅與工人后代周秉義的結(jié)合,“我家冬梅起初一說丈夫是百姓人家的兒子,而且還是光字片的,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苯鹄咸氩煌ǎ斈昊沓雒鼮槔习傩崭筛锩?,為何如今卻懼怕兒女與老百姓結(jié)親,昭顯出難得的懷疑精神和自省心態(tài)。曲老太太毫不猶豫地選擇門當戶對的婚姻,理直氣壯地承認自己拆散了兒子與百姓人家女孩的婚事。
老一輩母親及其子女的命運驗證了“好人有好報”的民間倫理道德。金老太太接納了平民女婿周秉義,周秉義對老太太關愛有加,比女兒冬梅還貼心,老太太甚是欣慰。曲老太太拆散了兒子與老百姓家女孩的婚姻,娶到門當戶對的兒媳,最后兒媳“貪污了一大筆公款,成了女巨貪,帶著她孫子不知逃到了哪個國家。她兒子逃脫不了干系,雖尚未判刑,但一直關押著。”門當戶對的鋃鐺入獄,跨階層的結(jié)合反而善終,文本對人物生命軌跡的不同設計顯示出對門當戶對婚姻觀的質(zhì)疑,這也意味著隱含作者并未放棄依靠道德自律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主義價值觀。周母得病失去意識后,鄭娟以一人之力照顧周母數(shù)年,贏得周家的信任,最終與周秉昆結(jié)婚,鄭娟默默奉獻照顧周媽數(shù)年所呈現(xiàn)出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傳統(tǒng)美德完全可以抵消貧窮、守寡等客觀不利條件,與傳統(tǒng)貞潔觀/“性道德”有關的門當戶對讓位于樸素的民間報恩倫理,民間倫理道德彰顯出溫情脈脈的一面。周秉昆與鄭娟、周秉義與郝冬梅的結(jié)合破除了門當戶對的倫理道德束縛,在個人品質(zhì)和傳統(tǒng)觀念之間取得新的平衡,彰顯了新的婚姻平等關系。
文本沒有描寫曲秀貞和金月姬早期參加革命的傳奇歷史,也沒有渲染“文革”時期金月姬丈夫蒙冤去世的悲情經(jīng)歷,關于兩位母親的敘事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領域,母親們的狹隘與虛榮成為被審視的對象,母親的世俗鏡像浮出歷史地表。在第三人稱客觀敘事的視角下,母親形象不再是溫暖敦厚的傳統(tǒng)女性符碼,而是回歸現(xiàn)實生活的本來面貌,呈現(xiàn)真實的世俗鏡像。兩位前輩位高權(quán)重,且不無同情心,在工作中受人尊重,提攜并守護了以周秉義、周秉昆為代表的年輕人,但是在兒女婚事上扮演了自私、勢利、世俗的母親形象,底層婦女鄭娟及鄭媽并沒有在苦難中沉淪,而是升華出愛與奉獻,成為母親的理想符碼,兩種形象構(gòu)成了一個明確的對母親形象的完整勾勒。
三、妻性:新的婚姻平等關系
“多少個世紀以來,妻子這一角色被用來充當最為根本的女性控制裝置?!睘E觴于古代中國的“三從四德”規(guī)范成為束縛女性的不平等條約,她們須順從忍讓以迎合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要求,“五四”時期婦女解放運動在男性導師的啟蒙下發(fā)端,娜拉作為女性解放的先驅(qū)走出家門,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規(guī)矩關在門后,但是門響之后的狀況并不樂觀,魯迅預測娜拉出走后要么回家要么殞命,社會沒有為女性走出家門做好準備。目睹男女不平等沉重的歷史負荷,魯迅對女性生存狀況發(fā)出感嘆,“女性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與女兒性的混合。”魯迅不滿意與奴性相當?shù)钠扌?,說明魯迅對妻性有美好的期待,從《傷逝》(寫于1925年)中子君的命運可以看出,魯迅不贊成妻子依附、從屬于男性,拘囿于狹窄的家庭,妻子應取得經(jīng)濟和精神的獨立,避免被男性及社會邊緣化。約百年后《人世間》文本已經(jīng)蕩去妻子作為家庭和社會“他者”身份的卑微屬性,妻性也不再是束縛/規(guī)訓女性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妻性”與“夫性”對照,成為社會對女性/男性認知與期望的中性詞,男性中心主義的色彩褪去,確立了男女平等的價值尺度。隱含作者盡管贊美無知識會持家的美麗女性鄭娟,但實際上他并沒有真正從男性的婚姻愛情立場上簡單地回歸于對傳統(tǒng)女性的絕對肯定,在《人世間》中,與作者自我比較貼近的知識男性(或愛好文學的男性)周秉義、蔡曉光都選擇了有知識有文化的獨立女性。周蓉具有平等獨立的妻性人格,在感情、事業(yè)和為人上自主抉擇,擺脫了從父從夫的傳統(tǒng)家庭結(jié)構(gòu),打破了傳統(tǒng)溫順柔弱的“賤內(nèi)”形象,成為勇敢追求平等、幸福、自由的女性典范。
(一)妻性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周蓉是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知識分子,以一個底層女孩子的自主選擇自覺奮斗,在種種人生選擇上堅持己見。青春期的周蓉以高昂的生命意志沖擊現(xiàn)實拘囿,積極探索屬于自己的生活,顯示出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意識。周蓉讀中學時拒絕老師的建議,執(zhí)意進人離家近的普通中學;在愛情婚姻中,她不在乎功利得失,遵從內(nèi)心的感受,以情感為導向做出選擇,年輕時在“反革命分子”馮化成與高干子弟蔡曉光之間選擇馮化成,中年之后在富有的英國紳士和等待十二年的蔡曉光之間選擇蔡曉光,她的婚姻體現(xiàn)了高度自主性和理想情懷。在事業(yè)上,進取奮斗,知識淵博和眼界開闊,在同齡人中屬于翹楚,在貴州山區(qū)惡劣的生活條件下,克服困難考取北京大學;畢業(yè)之后放棄留在北京的機會,毅然回到家鄉(xiāng);丈夫馮化成腐化出軌后,選擇離婚切割關系……升學、婚戀、工作,人生經(jīng)歷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周蓉均有特立獨行的想法,不隨波逐流,有主見、不盲從,其獨立自主的行為挑戰(zhàn)了溫順軟弱、哀而不怨的傳統(tǒng)女性觀念,充分展示了女性主體意識?!爸苋貜墓亲永锾焐涯妫绻粋€時代讓她感到壓抑,她的表現(xiàn)絕不會是逐漸適應。短時間的順從她能做到,時間一長,她就要開始顯示強烈的叛逆性格。如果遭受的壓制和打擊殘酷無情,那么,她將會堅忍地抗爭到底?!睌⑹稣呗暦Q周蓉一直在追求自由,“不自由,毋寧死”,贊美周蓉的抗爭意識。
自由離婚的前提是女性自立和男女平等,周蓉主動離開丈夫說明女性已經(jīng)在生活方式、社會地位、心理意識上都擺脫了傳統(tǒng)宗法制度,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和人格的獨立。從生活條件艱苦的貴州回到北京,馮化成變質(zhì)腐化屢屢出軌,周蓉毅然決然地與他離婚,表現(xiàn)出對充滿功利和虛偽的男性世界的不屑,顛覆了男性中心思想,顯示出擺脫男性中心思維的自主品格,對自身存在價值充滿自信。
但是,周蓉的叛逆僅僅停留在個人“婚姻自主”階段,缺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度,沒有體現(xiàn)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周蓉下嫁馮化成是出于對愛情的信仰,并不是為了實現(xiàn)自身價值,也沒有為其他女性爭取權(quán)益,她離開馮化成,與其說是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不如說是基于對男人的失望。她的叛逆行動最終都得到了親人的諒解和扶持,幾乎沒有受到過強有力的阻力,缺少與環(huán)境對抗形成的張力。當知道周蓉與馮化成在偏遠的貴州山區(qū)結(jié)婚之后,周爸爸請求調(diào)去貴州工作,以便探望看護生活困難的女兒,同為下鄉(xiāng)知青的周秉義和郝冬梅每月從工資里擠出錢來接濟周蓉,就連備胎蔡曉光在周蓉嫁給馮化成后仍照顧周蓉的家人,親人朋友對周蓉來說并不是壓力,而是溫暖的后盾和依靠,她的叛逆行為均消解在親人的關愛中。所以,周蓉的反叛沒有尋找女性生存價值的明確指向,少女時期的反叛出于愛的信仰,離開馮化成是基于對虛偽功利的男性世界的失望和不滿,從這一點來看,周蓉沒有達到打破女性傳統(tǒng)、張揚女性個性與價值的高度,只能構(gòu)成對男性中心“有限度的反叛”。
《人世間》文本中老一輩女性革命者金月姬和曲秀貞的妻性現(xiàn)代轉(zhuǎn)換表現(xiàn)在政治對生活的全面浸入和男性夫性的缺如。金月姬與曲秀貞在戰(zhàn)爭年代參加革命,伴隨著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社會地位提升到歷史最高水平。金老太太和曲老太太建國后在社會上擔任了重要角色,在黨內(nèi)生活中與男性共享同一套政治符碼,一貫服從并支持“組織決定”,自稱為“老共產(chǎn)黨員”,言他人必稱“同志”,表現(xiàn)出與政治組織高度一致的中性面孔。金老太太的丈夫官至副省長,在“文革”中蒙冤去世,曲老太太的丈夫老馬也是高官,先老太太一步去世后,丈夫在家庭生活中的缺位或夫性缺如造成金月姬和曲秀貞的妻性懸置。金月姬和曲秀貞作為老一輩革命家在政治生活中壓抑及消除了女性特質(zhì),模仿男性行為追逐事業(yè),在家庭生活中忽視/懸置妻性,呈現(xiàn)中性化/雄性化傾向,丈夫角色的缺失呈現(xiàn)的性別失衡無形中召喚了與夫性對等的妻性。
(二)妻性的欲望凝視
《人世間》多次提到男女情(性)事,承認女性與男性有相同的身體欲望,肯定了女性作為人的自然欲求的合理性,企圖以性愛自由來彰顯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高干子女冬梅和工人后代周秉義是兩個獨立人格的結(jié)合,新婚之夜,周秉義壓住冬梅,宣稱“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俯視你這個副省長的女兒了!”冬梅立即反擊,反身將他壓到身下,自豪地說“現(xiàn)在,我這個黑幫女兒也終于能夠俯視你這個紅五類了?!眽?、俯視,預示著雙方控制與反控制的較量,壓制各有輸贏,不分勝負,男性和女性主體意識鮮明,不存在一方壓迫另一方的不平等行為,也不存在一方順從另一方的奴化行為。隱含作者試圖通過郝冬梅與周秉義洞房花燭夜的行為彰顯女性在身體欲望方面的主動性和平等意識,以此確立女性的主體地位。趕超國慶談戀愛,計劃與女朋友借宿在周秉昆家里,周秉昆為了女孩子著想不同意,但是女孩子并不領周秉昆的情,她們也與男性一樣期待魚水之歡,“別忘了偷吃禁果的首先可是咱們夏娃,其實男人不也是女人的桃子嗎?想明白了這一點搞對象談戀愛那才是來情緒的事呢!”性不是洪水猛獸,也不神秘莫測,而是恰到好處的興之所至,女性對性的態(tài)度是開放自然的,各取所需的欲望抒發(fā)背離了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與“文革”期間性壓抑、性禁錮傾向相悖。周秉義與冬梅在洞房之夜互相“壓制”,趕超國慶與女朋友婚前試愛,鄭娟如秦可卿引導寶玉一樣完成周秉昆的首次愛的體驗,文本毫不避諱甚至放大了兩性之間的情感表達,刻意凸顯女性的身體欲求,認同、踐行了男女平等的價值觀,同時暗示即將結(jié)成的家庭,并非父權(quán)制家庭模式,而是男女平等的家庭模式。
文本多次強調(diào)周蓉和鄭娟的美貌,對外貌價值的尊崇暗示出隱含作者以色相劃分女性社會等級的潛意識或無意識,在某種程度上制約甚至貶低了長相普通的女性的生命價值,彰顯了男權(quán)文化的審美規(guī)范。鄭娟的美貌對于婚姻的成就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周秉昆第一次見面就徹底被這個“小寡婦”的美貌征服,“鄭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朝思暮想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不曾遇到過的那類女性的美”。秉昆與鄭娟結(jié)婚,昭示著相貌等個人價值戰(zhàn)勝傳統(tǒng)婚配理念和社會等級秩序,成為男性首要考慮的因素。在“美絕不遜于自己的姐姐”的小寡婦鄭娟和主動示好的市級勞模修腳工春燕之間,周秉昆傾向明顯,意志堅定,鄭娟“讓一切男人惜香憐玉”⑤,春燕不過是“討厭的修腳婆”。
對于沒有學歷沒有文化沒有財富的底層人物鄭娟,美貌成為首要優(yōu)勢資源尚可理解。對于大學副教授周蓉,作者仍花了大量筆墨在她出眾的外貌上,屢次強調(diào)周蓉是“大美人兒”,充分暴露出男性對女性外形相貌的期待,“這些期待或關涉男性的精神需求,或關涉男性的本能欲望。”(Z)女性不僅需要保持精神的獨立性,能與男性平等對話,還需要時刻修飾美化身體,從而以富有魅力的形象展示在男性面前,吸引男性的目光。周蓉去法國后,膚色曬成古銅色,無意中迎合了異國男性的審美標準,展示超越國界的吸引力:“馬賽夏季的陽光將她的臉曬成了古銅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國女性特別欣賞,令大部分法國男人著迷的一種膚色。”即使時光流逝,歲月在周蓉臉上刻下痕跡,作者不忘強調(diào)周蓉的相貌優(yōu)于常人,“走在街上,周蓉仍像當年是大美人兒時那樣引起很高回頭率”,無意中將女性引導向男性社會的欲望對象,強化了女性被觀看的處境,男性視角引導的閱讀位置指向“他們”看“她們”,這種閱讀位置透露出以男性為主體的性別權(quán)力關系。
文本中通過塑造與傳統(tǒng)女性形象迥異的開放自然、獨立自由的新女性形象,表達了對新的婚戀關系中男女平等地位的贊賞和肯定。春燕、于虹以民間底層女性的天真自然、潑辣務實彰顯了女性自然合理的欲求表達和蓬勃的生命力。周蓉為了人格尊嚴和愛情信仰,不惜離婚再婚,以其自由叛逆的姿態(tài)樹起現(xiàn)代女性獨立自強的旗幟。周蓉對愛情的信仰與追求建立在維護人格尊嚴的基礎上,對愛情有對等的訴求,而不是一味地單方面給予和付出,這也反映出作者對女性理想愛情觀的美好期待。周蓉、郝冬梅等知識女性在事業(yè)上與男性伴侶并駕齊驅(qū),甚至比男性還能干,解構(gòu)了男性中心主義話語,表現(xiàn)出難得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文本多次強調(diào)鄭娟、周蓉等女性引人駐足的美貌及引起性欲的身材,以欲望之眼凝視女性色相,折射出男權(quán)意識統(tǒng)攝下男性作家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趣味。
即使沒有完全過濾掉男性對女性“欲望凝視”流露出的物化女性思想,仍然能夠分辨出,隱含作者對知識女性周蓉、郝冬梅及底層婦女春梅、于虹、吳倩女性主體性的認同和肯定,文本在男女平等的意義上尊重了女性的生命邏輯,贊美了女性不愿屈從的個性和強健的生命活力。
四、多重角色:現(xiàn)代職場女性的困境
文本中,女性人物兼任職業(yè)女性、母親、妻子、女兒等多重角色,女性在為母為妻的家庭角色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社會角色之間如何取得平衡成為一個懸置話題,現(xiàn)實社會中充斥著家庭和事業(yè)不能兼顧的言論,但文本極少提及職場女性多重角色平衡的困境,這反映出男性作家對女性主體位置進行想象性構(gòu)建時的盲區(qū)。
(一)讀書帶來命運分野
1949年建國之后實施了一系列保障婦女參與社會事務的政策,使得婦女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平等參與社會事務。文本中的女性大多在社會上擔任角色,有自己的職業(yè):曲秀貞和金月姬均是廳級官員,周蓉曾任大學副教授,去法國后做導游,“是全公司導游中學歷最高的”,冬梅在大學做行政工作,周母熱衷調(diào)解鄰里矛盾,在街道社區(qū)任職,鄭母賣冰棍到生命最后一刻,春燕于虹吳倩等在工廠謀生,即使家庭主婦鄭娟也有短暫的社會工作經(jīng)歷。除了有戰(zhàn)功的曲秀貞和金月姬,其他女性的職業(yè)選擇與讀書經(jīng)歷息息相關。
在文本中,讀書成為和平年代打破階層固化實現(xiàn)向上流動的最有效渠道,工人子弟周蓉“文革”通過高考入讀北京大學,后做了大學副教授,完成了從工人家庭向知識分子的“階層”躍升,成為知識改變命運的樣板。“大學學歷改變了周志剛的兒女以及孫兒孫女的命運,他們中已出了四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義、周蓉還曾是北大學子,周蓉母女擁有碩士學位,周玥所獲的還是洋碩士學位?!彪[含作者賦予讀書多種積極意義,讀書讓女性增加魅力值,“世上美女很多,愛讀書的美女太少,愛讀書又有獨立見解的美女少之又少,你是美女中的珍品?!弊x書幫助男性成就事業(yè),“我有今天,是從喜歡閱讀文學作品開始的,當年她的家是我的三味書屋,她和她哥周秉義如同我的私塾先生。”讀書乃向上向善的追求,是政治高壓時代對抗荒謬世界的工具,作者賦予讀書多種價值,可上升到宗教信仰的高度,呈現(xiàn)出理想主義情懷。作者梁曉聲曾說:“讀書對于95%以上的人類,益處甚大。會使我們成為社會地位雖普通,但在其他方面卻較優(yōu)秀的普通人。會使我們于浮躁之境淡定;于群情盲動之際保持理性;于享樂風氣大行其道時儉以修身;于清貧中不至于連精神也一并‘貧窮了。會使我們成為善良、文雅、舉止得體、談吐不俗,因而起碼在95%以上的人口中成為受尊敬的普通好人?!?/p>
與周秉義周蓉等文學青年不同,德寶趕超及他們的妻子春燕于虹不喜讀書,對政治冷漠,忽視抽象的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在日常柴米油鹽的生活中獲得足夠的樂趣。他們意識到階層固化、社會板結(jié)的現(xiàn)實,無力也無意做深層次的思考。在他們眼中,無論高層的政治斗爭如何波譎云詭,糖廠的一輩子會呆在糖廠,醬油廠的一輩子呆在醬油廠,修腳工春梅即使當上了市勞模,到退休也還是個修腳工。工廠破產(chǎn)等歷史事件讓無知無識的底層婦女于虹吳倩等女性失去生存倚傍,底層女性以其柔韌堅強的特質(zhì)快速適應了市場經(jīng)濟的叢林法則,顛覆了底層社會基本由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家庭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并確立了以對家庭所做經(jīng)濟貢獻劃分家庭地位的權(quán)力法則。趕超的膠鞋廠倒閉,妻子于虹能領工資,于虹代替趕超成為一家之主,傳統(tǒng)男強女弱的家庭權(quán)力關系發(fā)生反轉(zhuǎn)。
讀書/不讀書、大學教授/下崗工人的對應關系揭示出讀書帶來的邊際收益,讀書與不讀書過的是不一樣的生活,讀書具有改變命運的強大動力。隱含作者賦予讀書在解決現(xiàn)實困境和提升精神境界方面的崇高意義,體現(xiàn)了一個通過讀書獲得社會地位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良知,也反映了作者揮之不去的理想主義情懷。
(二)被忽略的職場困境
“毛澤東時代是把婦女解放作為階級解放、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一個基本構(gòu)成部分看待的,這也使得女性真正作為國家的國民與社會的成員而進入公共生活領域。這事實上也是毛澤東時代的最大成就,這種成就直到今天也不能和不應低估?!钡靡嬗诿珪r代的婦女解放政策,社會為女性走出家庭平等地參與社會事務提供了便利。但是另一方面,社會主義革命的父權(quán)制結(jié)構(gòu)對女性形成新的壓抑,造成了新的不平等,女性在公共領域向男性看齊,男女都一樣,“女性能頂半邊天”,在家庭生活中比男性承擔了更多的責任,面臨家務和工作雙重勞動的壓力。文本中男性大多沒有意識到女性承擔多個角色的現(xiàn)實負累,也就無從生出體恤之心。下崗后再就業(yè)失敗的吳倩和于虹不敢產(chǎn)生退回到家庭的想法,勞模春燕不會產(chǎn)生辭職回家的念頭,“她們?nèi)绻f出鄭娟說過的話,丈夫一定不會拿好顏色看她們?!甭殘霰緫桥缘目蛇x項,現(xiàn)在成為女性的必選項,女性解放變成了女性困境,反映出婦女解放運動的不徹底性,“不敢回家”一方面迫于養(yǎng)家糊口的經(jīng)濟壓力,另一方面反映出社會對家庭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的漠視。
專注妻職和母職的鄭娟較少平衡多重角色的苦惱。周秉昆支持鄭娟放棄工作,照顧家庭,當鄭娟表達希望參加工作的意愿時,周秉昆表現(xiàn)出為難,“誰來照顧媽和聰聰呢?”周秉昆和周聰爭相把工資交由鄭娟,表達出對鄭娟家庭地位和勞動價值的認可。鄭娟放棄職場打拼,回歸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她聲稱“我可樂意當家庭婦女了,做做飯,拾掇拾掇屋子,為丈夫兒子洗洗衣服,把他倆侍候好,我心里可高興了。我覺得自己天生是做賢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歡上班的女人。”鄭娟除了在周秉昆坐牢期間短暫工作,其他時間都在家里操持家務,缺少對公共領域的關注度,向內(nèi)的思維方式禁錮了鄭娟的自我發(fā)展,從鄭娟依附周秉昆生存這一點來看,傳統(tǒng)女性的自我認同和自我滿足離不開男性的首肯及確認,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女性自我主體性的建立。
知識女性同樣在為母為妻的傳統(tǒng)角色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職業(yè)角色之間難以獲得平衡。周蓉為找回女兒辭職出國,在法國生活十二年,以導游謀生,放棄了國內(nèi)大學教授的美好生活,在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扮演良母角色之間選擇后者。郝冬梅放棄母職,一生沒有生育和撫養(yǎng)孩子,表現(xiàn)出對主流社會性別政治的挑戰(zhàn)。具有母親身份是人們對傳統(tǒng)婚姻關系中女性的普遍期待,隱含作者拒絕冬梅為生育而焦慮的傳統(tǒng)敘事,屏蔽周秉義郝冬梅的“朋友圈”對丁克家庭可能的臧否,甚至沒有透露周秉義是否有隱秘的傳宗接代男性中心意識。郝冬梅放棄承擔孕育子女的母職,甚至在感情甚篤的周秉義去世后立即改嫁,意味著現(xiàn)代女性不再拘泥于忠貞的妻子或偉大的母親這類傳統(tǒng)角色,彰顯出隱含作者對女性特殊個體地位的尊重和對獨立自由的現(xiàn)代價值觀念的推崇。
五、結(jié)語
周氏三兄妹五十多年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交織著北方城市從“文革”到改革開放再到市場經(jīng)濟發(fā)達的當下近五十年的演進過程?!度耸篱g》懷著悲憫的情懷專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經(jīng)歷,從宏大、主流的敘事中剝離出來,故事情節(jié)集中在人情世故、家長里短,完成“人世滄桑”的現(xiàn)實主義日常敘事。文中,女性與男性一樣獲得了平等的敘事價值,作品涉及兩性關系時并沒有采取男性慣用的對女性的啟蒙態(tài)度,而是平等的對話,文本設置的女性角色性格迥異,呈現(xiàn)個體差異化傾向,不同程度上表現(xiàn)出反抗父權(quán)和男權(quán)的意識,展示了女性個性特征和生存價值,體現(xiàn)了作者對民間優(yōu)秀女性的想象,傳達出作者的性別意識。作為成長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青年,作者沒有從人性的善惡導向?qū)r代與制度的審視與批判,對歷史采取溫情脈脈的仰望態(tài)度,“文革”的荒誕以及這段歷史在人的精神上留下的后遺癥沒有得到體現(xiàn)。
《人世間》文本關于女性的敘事不僅集中在周蓉、冬梅這樣的知識女性,還關照鄭娟、春燕、于虹這樣的底層婦女。天使型女性鄭娟默默忍受苦難,不反抗不控訴,將全部精力奉獻給家庭,彰顯了傳統(tǒng)“母性”角色的自覺,重復了傳統(tǒng)性別觀念對女性的召喚。作者將以鄭母、鄭娟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與受難、奉獻、無私、善良等母性符碼相連接,傳達出男性對理想母親的期待和依戀,周母、金月姬、曲秀貞等老一輩女性秉持門當戶對的婚戀觀折射出母性角色的世俗鏡像。早年參加革命從而在建國后獲得較高社會職務的曲老太太和金老太太,代表了建國后女性參加社會事務所能達到的高度。周蓉、春燕、于虹等體現(xiàn)了新時代開放自然、獨立自由的“妻性”,昭示著新的婚戀關系中男女地位的平等。叛逆女性周蓉是兼具傳統(tǒng)思想與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勇敢正視內(nèi)心需求,具有擺脫男性中心思維的自主品格,顯示出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意識,春燕、于虹以民間底層女性的天真自然、潑辣務實彰顯了女性自然合理的欲求表達和蓬勃的生命力。作者多次強調(diào)周蓉、鄭娟出眾的外貌,賦予其相貌姣好、身材性感等性別內(nèi)涵和女性符碼,亦在昭示著這類女性本身可以成為具有明顯性別等級關系的消費品,男性視角引導的閱讀位置指向“他們”看“她們”,這種閱讀位置透露出以男性為主體的性別權(quán)力關系。無論是知識女性還是底層婦女,都無可避免地面臨職業(yè)和家庭多重角色負累,“從女性的處境看,追求公共領域的男女平等,使女性因此面臨比男子更繁重的責任,導致‘解放的實踐,常常變成女性超負荷的困境?!迸宰叱黾彝ミM入公共領域擔負多重角色的“無名之痛”,為母為妻的傳統(tǒng)義務和彰顯個人價值的職場生涯之間的艱難平衡等,作者都沒有涉及,反映出男性作家對女性主體位置進行想象性構(gòu)建時的盲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