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在中國近代文人中,我特別喜歡王闿運,一是他夠硬,腰桿硬,膝蓋硬,筆頭硬;二是他有趣,有逸趣,有雅趣,有諧趣。按理說,“硬”與“趣”二字最難調(diào)和,性情耿硬的人通常趣味鮮少。儒家文化是通紅灼熱的鐵板,士子的那點幽默感早就在上面焙烤得焦枯了。王闿運堪稱異數(shù),他是文豪和大學(xué)者中有趣的硬骨頭。
幽人一默,勝造七級浮屠
年輕時,王闿運英氣勃發(fā),豐神秀雋,雖是泥木匠之子,卻文質(zhì)彬彬。王闿運平素特別討厭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擬曹子桓》一詩,詩中有句:“高文一何綺,小儒安足為!”好一個“綺”字,這是王闿運極高的自許。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論文學(xué)才華,可算是歷代帝王中的前三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然將文章視為世間的寶中之寶、重中之重。他在《典論·論文》中說得既動情又認真: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蓖蹶]運自封為“湘綺樓主”,其屬意于名山事業(yè)的初衷昭昭可見。
依照曾國藩的外孫婿王森然在《王湘綺評傳》中對王闿運的寫照,先生豐下而丹顏,目如電,聲如鐘,步履如飛,稟賦之厚,蓋無與比。平生早眠早起,無煙酒之嗜,亦攝生之道有異于人,故其精力彌滿,造詣獨多”。論吐屬風(fēng)雅,出語詼諧,王闿運乃是湘人之佼佼者。某年,王闿運有位親戚想要納妾,正逢江南戰(zhàn)亂,旁人規(guī)勸道:“今為志士枕戈待旦之秋,君不宜惑溺于女色?!蓖蹶]運聞言解頤,為某親戚解圍道:“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兒,以示勿忘在莒之義可也?!蓖蹶]運的這個玩笑開出了十足的雅趣,既然某親戚不能投筆從戎,娶個小妾,將她改名為戈兒,也算是枕戈待旦了。善調(diào)侃者,聞?wù)呤Γ苷卟缓蕖?/p>
清末時,王闿運是開明的保守派,論保守,他不像王先謙、葉德輝、曾廉那樣頑固不化,論開明,他不如江標、徐仁鑄那樣與時俱進,應(yīng)劃入中右分子隊伍。某次,湘紳聚談,有人說:陳中丞(湖南巡撫陳寶箴)講求吏治,剛直不撓,是近年難得的賢臣。但他不應(yīng)聘請梁啟超來主講時務(wù)學(xué)堂,敗壞湖南風(fēng)氣。有人解釋道:這不是陳中丞的過錯,怪只怪他兒子陳三立交友太濫,擇友不慎,所以陳中丞受到誤導(dǎo),千慮而有一失。大家議論風(fēng)生,王闿運卻捋須微笑,在一旁默無一言,于是大家請他發(fā)表高見。王闿運嘆息道:“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陳中丞只不過遵行古道而已?!贝蠹颐婷嫦嘤U,莫明所指。于是王闿運開導(dǎo)他們:“王荊公(王安石)變法時,遇事多由兒子王雱主持。嚴嵩當國,對兒子嚴世蕃言聽計從?,F(xiàn)在陳中丞也是如此,這是江西人的慣例,你們還大驚小怪干嘛?”此言一出,眾人莫不傾倒。至于褒貶臧否,既在言語之內(nèi),又有弦外之音。
幽默感富裕的人隨處皆可發(fā)揮,王闿運就是這樣的典型。光緒五年(1879),他應(yīng)四川總督丁寶楨之聘,主持成都尊經(jīng)書院,傳道授業(yè)解惑。王翁教學(xué),好以實物獎勵門下弟子,諸生已娶者,恒獎以婦人用品,如手帕、胭脂、水粉和弓鞋之類,讓他們轉(zhuǎn)致賢妻。他說:“諸生勤學(xué),得內(nèi)助為多,閨閣之勸勉勝于師長之督責(zé)?!狈蚓龑W(xué)問好,妻子可沾光,妻子多勸勉,夫君學(xué)問強,王翁通邏輯,好玩真好玩。
在其成材的川籍弟子中,廖平的學(xué)問最佳,楊銳的名氣最大,宋育仁與王翁最為投緣。三人各有所長,廖平卻始終未能博得王翁的青睞,何以至此?廖平敏于思而訥于言,患有幽默感欠缺癥,王先生最欣賞魏晉文章晚唐詩,廖弟子卻喜歡漏夜抄寫宋人之作,趣味大相徑庭,因此道既不同,意復(fù)不洽。有一事最能凸顯王闿運的心思,其《湘綺樓日記》提供了明確的線索:況氏送來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僅三尺,即揮之去?!辨九猜盹?,王先生嫌棄不置,首先想到的參照物竟是弟子廖平,審丑尚在其次,這得有多大的反感才會紙寫筆載?
宋育仁堪稱奇葩中的奇葩。光緒二十年(1894),宋育仁以二等參贊身份隨大臣龔照瑗出使歐洲四國,他做出大膽的策劃,在澳洲招募二千名水兵,組成艦隊,聘請英國人、原北洋水師總教習(xí)瑯威理為指揮官,偽裝成澳大利亞商團,突襲日本,以達成先發(fā)制人的軍事目的。因為巨額資金無法到位,這個奇想很快就落空了,他還受到了貶職降級的處分。宋育仁腦海里的奇思異想多的是,武的不行,就來文的。他認為西方的現(xiàn)代文明制度都是華人老祖宗玩剩下的東西,是《周禮》制度的升級版,因此他提出一個令人腦筋急轉(zhuǎn)彎的主張——“復(fù)古即維新”??涤袨橐u其創(chuàng)意,寫出《孔子改制考》,一時間暴得大名,兩人因此鬧出不少紛爭,積為一樁學(xué)案。當然,宋育仁用的是偷懶的路數(shù),盡管他百般詭辯,力圖自圓其說,復(fù)古即維新”的理論仍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宋育仁做過外交官,見識過西方世界的文明真相,其維新思想尚且是這般成色,那場不熱身就登場的維新運動以失敗而告終,就絲毫也不奇怪了。但不管怎么說,廖平、宋育仁、楊銳、楊度等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倒是頗得其業(yè)師王闿運的真?zhèn)鳌?/p>
民國伊始,最鮮明的標志有三點:男人解放了頭(剪掉了辮子),女人解放了腳(除去了裹腳布),清廷的龍幟換成了五色旗。其他方面改觀不大。王翁一時起興,自告奮勇,為總統(tǒng)府作諷刺聯(lián)一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橫批為“旁觀者清”。后來,章太炎意猶未盡,覺得此聯(lián)與其含蓄不如顯豁,他為上、下聯(lián)分別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東西”意為:民國何分南北,總統(tǒng)不是東西),變冷嘲為熱罵,更加痛快淋漓,卻缺失了幾分蘊藉。
王翁八十壽辰正逢民國“開業(yè)”,一時間賓客盈門,湖南都督譚延闿身穿一套挺括的西裝到湘綺樓來道賀。王翁卻身穿一套前清的袍服出門迎接,令譚延闿大惑不解。王翁打趣道:“我的衣服是外國式樣,你的衣服難道是中國式樣?”經(jīng)他這么一說,滿座為之歡笑。
王翁晚年怕冷,得貂裘一件,足以抵御風(fēng)寒。他退居湘潭山塘灣時,一夕,偷兒光顧內(nèi)室,貂裘不翼而飛。王翁甚是達觀,戲作七絕一首:“犬吠花村月正明,勞君久聽讀書聲。貂裘不稱山人服,從此蓑衣并耦耕?!卑耸鄽q的老翁,有此好心態(tài),如握無價寶,貂裘雖貴,失之不惱。
布衣傲王侯
在等級森嚴的社會,倘若士子缺乏傲岸不羈的精神,獨立人格就難以保全。從弱冠之齡到壽終正寢,王闿運交結(jié)天下英豪,常為王侯將相的座上賓。他瞧不起脅肩諂媚之徒,即使與權(quán)貴交往,也不會自賤自卑,更不會自慚形穢。他強調(diào)“人生要在發(fā)舒其意”,如何發(fā)舒?學(xué)問不小。
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后,天下士子宗仰他為泰山北斗,趨之若鶩,唯恐不及,以能成為其門生幕僚為極大榮幸。他們謀想的是進身之階,是平坦的仕途,是亨通的官運。然而王闿運與曾國藩交集,始終以賓客自處,唯其獨立不羈,瀟灑來去,曾國藩才對他格外高看一眼。江寧之役告捷,王闿運前往湘軍帥府道賀,此時曾國藩志得意滿,已非昔時臨淵履冰、獨撐危局時的苦瓜相,對老朋友遠不如先前那么禮貌周全。王闿運見曾國藩無回訪之意,心下大感不平,他打點行裝,立刻走人。恰巧這時曾國藩派幕僚來召他前去宴飲,王闿運不滿且不屑地說:“我大老遠趕過來,難道是為了吃大帥兩頓酒飯嗎?”于是他浩然歸棹,連一個當面轉(zhuǎn)圜的機會也不肯留給對方。曾國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門生故吏名冊,竟自作主張,將王闿運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別人求之不得,王闿運卻嗤之以鼻。他為曾國藩撰寫挽聯(lián),聯(lián)語中暗含譏刺,其詞為:“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只傳方面略;經(jīng)術(shù)在紀河間、阮儀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痹鴩辉胫弟姍C處(相當于未登相位),沒有留下專著(按老規(guī)矩,奏折、日記、書信不能算數(shù)),乃是他人生的兩大遺憾,均被王闿運信手拈出,這就叫哪壺不開提哪壺。難怪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乍見此聯(lián),即忿然作色,斥責(zé)王闿運“真正狂妄”。
王闿運與左宗棠交往,依然顯露其狂狷不羈的素性。他對左宗棠的評價不高,遠低于對胡林翼和曾國藩的贊可,他在致郭嵩燾的信中寫道:“左之識學(xué)不逾明人,劣及宋而止矣,何足以識九流之秘奧,知六合之方圓?”左宗棠比王闿運年長21歲,王闿運“唯以丈人行事之,稱其為‘季高十三丈”。左宗棠一向自視甚高,對于王闿運時不時亮出高姿態(tài)不以為然,他對別人說,王闿運“太過狂?!?,這四字評語雖不算太冤酷,但王闿運風(fēng)聞之后,立刻投書問罪,他責(zé)備左宗棠用人不當,而且怠于求賢,詞鋒相當銳利:“委克庵以關(guān)中,留壽山于福建,一則非宏通之選,一則為客氣之尤。節(jié)下久與游而不知,是不智也;無以易之,是無賢也。將兵十年,讀書四紀,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賢,亦不如淳于之日進七士,而焦勞于旦暮,目營于四海,恐仍求士而士益裹足耳。闿運自不欲以功名見,視當世要事若存乎蓬艾之間,既非節(jié)下諸公所札調(diào)能來,亦非諸公肯薦自代,有賢無賢,何與人事?特以聞節(jié)下之勤懇,傷所望之未逢,涉筆及之,聊為啟予耳?!彼猹q未盡,繼續(xù)寫道:節(jié)下頗怪闿運不以前輩相推,此則重視闿運而自待輕也。今特節(jié)下者眾矣,尚須求也益之乎?如闿運者尚不怪節(jié)下不以賢人見師也?!蓖蹶]運的邏輯很簡單:左宗棠功勛蓋世固然不假,但他未能禮賢下士,就該大打折扣。我猜,左宗棠讀了這封信,兩個眼珠子都可能氣綠了,甚至掉在地上。
循情推理,王闿運布衣傲王侯,那股子狂傲勁頭是以自身超強的實力為基礎(chǔ)。他若學(xué)識谫陋,心胸狹窄,徒有狂傲的性情而無可狂可傲的資本,曾國藩牛氣十足,左宗棠虎氣沖天,才懶得搭理他,又豈肯忍受這種目空一切的譏誚和責(zé)讓?
湖廣總督張之洞敬重王闿運的才學(xué),曾用討好的語氣對后者說:我為博學(xué),君為鴻詞,合為一人,始可應(yīng)博學(xué)鴻詞考試?!惫糯牟W(xué)鴻詞科極難考中,考中的人真能名副其實、又博又鴻的少之又少。張之洞是擇其難處而言。王闿運笑道:“若必定如此,又從何處得同考之人?”王闿運當仁不讓,居之不謙,張之洞便默然無語了。
魏晉名士之風(fēng)久已澌滅,而在王闿運身上仍有保留。湖南巡撫陸元鼎專程去衡陽拜見王闿運,王翁竟閉門不納,讓這位省長大人吃下閉門羹。陸元鼎倒也不以為忤,掉轉(zhuǎn)船頭,返回省垣。過了半天,王闿運租條快船追上百多里水路,回拜陸元鼎,兩人把晤之后,相談甚歡。對此有人大惑不解,王翁便解釋道:“前之不納,示不敢當;后之遠追,又以示敬。”東晉才子王子猷雪夜乘舟去剡縣訪戴逵,乘興而往,興盡而返,并未與戴逵謀面。經(jīng)《世說新語》播揚,“王子猷雪夜訪戴”早已成為千古佳話。王翁高仿,亦饒有趣味。
王闿運對金錢看得很輕,真能做到“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他主理湘潭慈善公所時,銀錢出入累千累萬,他卻從不沾手,另擇專人管賬。他題不忍堂門聯(lián):“世上苦人多,一命存心思利濟;湘中民力竭,涸泉濡沫念江湖?!笨梢娝收邜廴?。也有說王闿運視錢如命的,理由是他曾訂下條例:凡是央求他向達官貴人通門徑,以謀取美差的,須按每封推薦信一百兩銀子的標準付費。就算是自家的女婿,也不例外。在《湘綺樓詩文集·箋啟》中有一短函《致馬生》,饒有趣味:“用度浩繁,??砍鲑u風(fēng)云雷雨,一信百金,久出筆單,而令叔以瘦鴨換之,故為難也?!蓖蹶]運定下高價潤筆費,是為了省減許多無謂的應(yīng)酬,杜絕煩人煩己的官場請托。標出高價,才可讓人知難而退。但親戚朋友后生晚輩都來懇求他,拎一只瘦鴨充抵潤筆費的也有,這樣明目張膽的爛價行為,他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老眼未昏花
民國初年,袁世凱決定聘請康有為擔(dān)任國史館館長,但康有為力辭不就,還放出狠話來: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凱必入貳臣傳。這就讓袁世凱如芒在背,渾身不舒服了。于是袁世凱退而求其次,邀請湘綺老人王闿運出山。早在三十年前,王闿運寫信給龍高平,就已斷言:五十之年,仆仆行役,此有官癖者為宜,而以老兄之初志,又未屑與悠悠者沉浮矣?!蹦堑搅税耸畾q,他的官癖反而有增無減?王闿運收到聘書,以嘲弄的語氣質(zhì)疑道:“瓦崗寨、梁山泊亦欲修史乎?民國才不過兩年。何史之有?唯有館耳?!钡⑽匆豢诨亟^,反倒是樂顛顛地赴京上任。不少學(xué)者對此大惑不解,章太炎致信劉揆一,即吐微詞:“八十老翁,名實偕至,亢龍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鼻宄z老鄭孝胥的道德優(yōu)越感超強,他賦詩嘲諷王闿運,道是“湘水才人老失身”。然而王闿運在清朝未曾踏入仕途半步,連一秒鐘的藍頂子、紅頂子都沒有戴過,“失身”之說根本不能成立。面對鄭某射來的毒箭,王闿運以“登西山不用采薇”作盾牌,巧妙地擋住,意思是,我王某人食周粟,盡可安心,因為我只是前朝的草民,哪有失節(jié)可言?
當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歲高齡,夫復(fù)何求?如今折身事袁,為其下屬,似不值得。”王闿運的回答既令人解頤,又令人釋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如今老聵,百事莫辦,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p>
王翁受累于弟子楊度,楊度要借重乃師之盛名,為自己多撈些政治資本,因此擅自在勸進書上代為簽名,實違王闿運的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翁曾勸楊度不可犯傻:“若先勸進,則不可也。何也?總統(tǒng)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為帝也。弟足疾未發(fā)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歸,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運致信袁世凱,也婉言勸導(dǎo)這位龍心未饜的大總統(tǒng)打消稱帝念頭:“但有其實,不必其名。四海樂推,曾何加于毫末?”當時,袁世凱哪里聽得進逆耳之言。
王闿運一生風(fēng)骨不肯讓人,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學(xué)的“老鍋底”,也絕不肯沿街叫賣。袁世凱得隴望蜀,欲壑難填,王翁視之為鄙夫,再加上國史館的經(jīng)費、工資遲遲不能到賬,遂有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勝其辱”之感。惱怒之余,他將國史館館長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楊度處,未向袁世凱辭行,就一駕風(fēng)回了南方。
當初,王闿運北上赴任,在武昌題襟高會上,意氣洋洋,所作詩句“閑云出岫本無意,為渡重湖一賞春”,至此僅兌現(xiàn)了一小半,折損了一大半,春意若有實無,秋風(fēng)蕭瑟倒一點不假。
一位閱盡滄桑的大智者,一位被奉為“學(xué)界泰斗”“魯?shù)铎`光”的大名士,在極端幼稚的新生事物面前,肯定要擺一擺他的譜。這很正常,說明新舊兩種思想恰似酒窖中的糧食和曲藥在作急劇的發(fā)酵反應(yīng)。若經(jīng)不起舊思想猛力的顛掊和敲打,新體制就很難有足夠的生命力。王闿運屬于保守陣營,但他與王先謙、葉德輝那樣的花崗石腦袋大有區(qū)別,他是“名士派”人物,所取的是不偏不倚的立場,在任何時候都會冷靜地保持思考和發(fā)言的權(quán)利。
不向空門何處消
王翁身歷六朝,活到八十五歲高齡,看天下萬事如走馬。以他的霸才,以他的傲骨,以他的雄心,以他的慧眼,早已修煉得了無窒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王翁晚年常念叨王維的兩句詩:“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由此可見,他心中仍有耿耿難消的遺憾。表面上看去,王翁是詩壇的舊頭領(lǐng),汪國垣纂《光宣詩壇點將錄》,提點王翁為“托塔天王晁蓋”,在經(jīng)學(xué)研究方面,他也多有創(chuàng)獲,名山事業(yè)堪稱不朽,樹藝人材眾多,皆為一時之俊杰??上溟T徒雖眾,卻并無衣缽傳人。王翁仙逝后,同縣人吳熙撰寫挽聯(lián):文章不能與氣數(shù)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壽皆為累;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xué)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贝寺?lián)概括死者一生,有抑有揚,對王翁晚年的所作所為略有微詞,其精切處雖為時人所稱道,卻只是皮相之說。
王闿運睥睨不黨,卓爾不群,其狂士性情與其修持不懈的帝王學(xué)不易調(diào)燮,常起齟齬。王闿運曾經(jīng)表白道:一種風(fēng)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蹦铣宋锖蒙星逭?,總與權(quán)力核心保持足夠的距離,掩鼻以對政治的溷穢之氣。王闿運喜愛魏晉文章,崇仰魏晉風(fēng)骨,精神方面就會有明顯的潔癖,無論如何,他都不會仿學(xué)蘇秦、張儀,自沼其心,自污其行。偏偏帝王學(xué)與厚黑學(xué)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王闿運自尊而任性,只能行其陽面,不能行其陰面,白天不知夜的黑,落為半吊子的權(quán)謀家,終于不著邊際。顯而易見,封建末世的讀書人內(nèi)心尤為彷徨,一方面,若要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們就必須有所依傍,不僅不能與強梁之輩“擰麻花”,還須時時仰仗其大力提攜;另一方面,若要保持獨立人格,他們又必須無所營求,決不能與齷齪之徒同流合污,須仿效中通外直的青蓮,出淤泥而不染。似此左其身則丑,右其身則窮,真是進亦難,退亦難,進則“亢龍有悔”,退則“據(jù)于棘藜”,毫無中間道路可走。因此那些懷有良知而又拋不開功名的讀書人就恒處于進退失據(jù)、左右為難的邊緣境地,游移越久,苦惱越深,甚至終身悶悶不樂,郁郁寡歡?!安涣x而富且貴,于我若浮云”,當初,這話從孔夫子嘴里說出來,味道就已變酸,更何況儒生們說了兩千多年,早已變成了醋精,真不知酸掉了多少億顆門牙。身處于專制王朝,不義是富且貴的首要前提,這是游戲規(guī)則的頭一條,若違背它,圣哲如孔丘、孟軻,周游列國,照樣懷才不遇?!疤狭⒌?,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王闿運能夠立德立言,未能立功,雖有遺憾卻無愧怍。
清末民初,進步知識分子渴望的是民主與自由,大潮之音不絕于耳,王闿運所信奉的“顯學(xué)”愈益殘破,禁不起雨打風(fēng)吹。王翁晚年入京,猶有姜子牙九十佐文王的心理期待,但他血氣衰矣,暮氣沉矣,袁世凱專參野狐禪,貨色太差,實在難入法眼。王翁離京返湘時,囑咐弟子楊度:“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上老莊之學(xué)?!蓖跷痰男叛鑫C至此暴露無遺。他想用黃老清靜無為的解藥化除帝王學(xué)的丹毒,可惜為時已晚。
一貫令人厭憎的索命無常叩響了門環(huán),竟有心來點幽默,可他那句玩笑開得不合時宜:“去天堂,你老人家的帝王學(xué)更派不上用場,還是去地獄吧,所有人間的專制魔王都在那兒蠢蠢欲動呢,你老人家不愁找不到大顯身手的機會!”然而,王翁斷然拒絕了惡鬼的“美意”,他把最后一瞥目光投向了高曠邈遠的青天。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