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鵬
(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楊凌 712100)
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曾指出,“以往民族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將不復存在,將被各個民族之間的往來和聯(lián)系所取代,不僅是物質(zhì)生產(chǎn),同時在精神生產(chǎn)方面均有所體現(xiàn),不同民族的精神逐漸成為人類社會共有的財產(chǎn),被世人所承認?!盵1]無論是一種理論還是一種學說,誕生之后會逐漸在人類社會傳播,從本土傳播到世界范圍內(nèi),對各國的社會思潮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初作為一種西方社會政治思潮的馬克思主義,在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半個世紀之后,由一批走在時代前列的留日學生引入中國。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它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以及中國革命的實踐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有關(guān)留日學生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這一論題,已有成果多為學者利用文獻資料進行的宏觀論述或個案研究,缺乏深入系統(tǒng)的考察。有鑒于此,筆者將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情況,客觀分析19世紀末至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期間,留日學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條件、路徑、內(nèi)容、特點及其影響,進而揭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的傳播態(tài)勢及規(guī)律。
1895年,清政府在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失敗,中國的兵權(quán)、利權(quán)、商權(quán)等喪失殆盡。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大清“天朝上國”的迷夢方得初醒,朝野上下大為震撼,憂心如焚。國人不得不重新審視一衣帶水的東方鄰邦,對日本明治維新所取得的驚人成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探究愿望?!巴耐N”的日本何以變得如此強大?中日兩國昔日的情況何其相似,而日本竟然能在短短的40年后遠超中國,中國的有識之士不自覺地把目光從泰西轉(zhuǎn)向東瀛,紛紛學習效仿。維新派代表人物楊深秀向光緒皇帝上書《請議游學日本章程片》,其中指出:“日本變法立學,確有成效,中華欲游學易成,必自日本始。政俗文字同則學之易,舟車飲食賤則費無多?!盵2]張之洞談及留學日本的好處時說:“中東情勢風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無過于此?!薄叭毡疽酝慕尤溃兎ㄗ詮姼锕识π轮E尚可追尋,帆影輪聲,往游日眾?!盵3]學習日本成為甲午戰(zhàn)敗后中國各界的普遍共識,成為國人自強變革的自覺反應(yīng)。大批國人也因此走出國門,東渡日本學習考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留日熱潮。
1896年,日本外交大臣兼教育大臣西園寺公望接受清朝駐日公使??低扑]的13 名通過考試的留學生,這是最早的中國留日學生。1898年3月,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提供了3000 個由日本政府負擔經(jīng)費的留學名額。此后,留日學生人數(shù)不斷增加。1902年,各種留日官費生、自費生總數(shù)已達600 余人,1906 增至8000 余人。如此巨大的留學生教育規(guī)模,是以往留美、留歐教育都無法比擬的。留日學生中主要以20 歲左右的年輕人居多,但也不乏老翁、幼童、甚至纏足女子。?;庶h人康有為、梁啟超等,革命黨人孫中山、黃興、宋教仁、朱執(zhí)信等,未來的共產(chǎn)黨人李大釗、陳獨秀、彭湃、周恩來、王若飛等,都相繼踏上了求學的路途。他們進入日本學習后,置身日本文化的土壤,強烈感受到中國與日本的現(xiàn)實差距。稍能懂日文,便開始廣泛閱讀日文版的西學書籍,于是新思想、新知識,“應(yīng)接不暇,腦質(zhì)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判若兩人”[4]。相應(yīng)的,一大批日本化的西方思想及文化學說被翻譯介紹到中國。同樣,在日本逐漸興起的社會主義思潮及馬克思主義學說也當作西方思想引入中國。
早在1870年,明治時代官界和學界的總帥加藤弘之在其著作《真政大意》中首次提及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兩種經(jīng)濟學說。[5]有“東洋盧梭”之稱的中江兆民相繼發(fā)表《近代社會黨的沿革》、《革命社會論》等文章,談及空想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1893年,東京“民有社”編寫《現(xiàn)實の社會主義》用較長的篇幅介紹了馬克思的《資本論》。1904年,幸德秋水和界利彥合譯《共產(chǎn)黨宣言》,安部磯雄翻譯出版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首次向日本民眾系統(tǒng)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為科學社會主義在日本的進一步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也為中國人了解馬克思主義學說提供了資料來源。其中,日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成為最初漢譯本《共產(chǎn)黨宣言》的文本依據(jù),而安部磯雄所翻譯的《資本論》第一卷則成為中國學者翻譯《資本論》的最初來源。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進一步推動了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的發(fā)展。1917 至1918年間,堺利彥等創(chuàng)辦的《新社會》雜志開始不斷登載介紹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文章。馬克思主義獲得越來越多年輕人的青睞。馬克思主義也獲得越來越多年輕人的青睞,僅在1919年,《新社會》發(fā)行量即達到31.5 萬份以上。另外一部由河上肇創(chuàng)刊的、以解釋馬克思主義的學術(shù)雜志《社會問題研究》第1 冊、第2 冊,也創(chuàng)造出12 萬份、8 萬份的驚人發(fā)行量。這一時期,還有大量日文本的馬克思主義原著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論著出版,如《資本論解說》(考茨基著,高昌素之譯,1919年)、《馬克思〈資本論〉大綱》(1919年)、《唯物史觀解說》(荷蘭郭泰著,河上肇譯,1920年)、《歷史唯物主義研究》(河上肇著,1921年)、《馬克思學說體系》(1921年)、《雇傭勞動與資本》(1921年)、《工資價格和利潤》(1921年)等。值得一提的是,從1920 到1924年,高昌素之完成了里程碑式的工作,翻譯出版了《資本論》全卷。大橙閣也開始翻譯并出版《馬克思全集(附恩格斯全集)》。列寧關(guān)于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論著也相繼譯成了日文。日本學者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不僅促進了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發(fā)展,同時也為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創(chuàng)造了前提條件。
中國人正式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是經(jīng)由日本中轉(zhuǎn)的。20世紀初,即日本出現(xiàn)社會主義思想的高潮時,留日學生便開始通過創(chuàng)辦報刊、組建學會、譯介書籍、撰寫文章等方式傳播和介紹馬克思主義。1902年10月,留日歸來的梁啟超發(fā)表《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提及馬克思是“社會主義泰斗”[6]。1905年,被譽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拓荒者”的朱執(zhí)信撰寫《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向中國人具體介紹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并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和《資本論》的部分篇章,這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中國最早的中文譯文。1907年,劉師培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辦的《天義報》,宣傳馬克思主義先進思想,他十分推崇馬克思的階級斗爭學說,稱這一學說“最有俾于歷史”[7]。
1905 至 1907年間,《譯書匯編》、《民報》《新世界學報》、《浙江潮》、《江蘇》、《時務(wù)報》、《新世界學報》等大眾媒體也相繼刊登介紹馬克思及其學說的譯文。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有《萬國社會黨大會略史》(宋教仁譯自日本《社會主義研究》雜志)、《近世社會主義評論》(杜士珍編譯久松義典的著作)、《社會主義》(羅大維編譯村上知至著的著作)、《論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并行》、《無政府黨與革命黨之說明》、《社會主義史大綱》、《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高非難民生主義者》等。這些譯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本土的傳播,激勵更多中國知識精英投身馬克思主義研究。
1917年11月7日,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勝利,推翻了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創(chuàng)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開創(chuàng)了世界無產(chǎn)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新時代。在十月革命和世界革命高潮的影響下,中國的先進分子受到極大的鼓舞,開始迅速從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找尋中華民族新生的希望。由此,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其中,貢獻較大、社會影響較深遠的是以李大釗、陳獨秀、李達、楊匏安、陳望道為代表的留日學生群體。
1918年7月,李大釗在《言治》季刊上發(fā)表文章《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將十月革命看作是“立于社會主義上之革命,是社會的革命兼著世界的革命”。12月,他又在《新青年》5 卷5 號上發(fā)表《庶民的勝利》、《Bolshevism 的勝利》兩篇重要文章,對俄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大加贊賞,提出“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的著名論斷。1919年初,日本學者河上肇文章《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論》從日本漂洋過海,輾轉(zhuǎn)流傳到李大釗手中。李大釗看過之后,頗有知音之感。于是,也開始著手搜集資料,于9月和11月發(fā)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充分肯定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地位,稱其為“世界改造原動的學說”。[8]隨后,他相繼發(fā)表《階級競爭與互助》、《物質(zhì)變動與道德變動》等文章和講演,闡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想和觀點,影響帶動一批先進知識分子走上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同年6月,師事河上肇的李達接連發(fā)表《什么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目的》兩篇文章,旗幟鮮明的指出社會主義本質(zhì)上是為了改變社會的不平等狀況。8月,李漢俊發(fā)表《怎么樣進化》,運用唯物史觀分析人類進化與生產(chǎn)發(fā)展的歷史,闡釋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必然性。11月,楊匏安撰文《馬克斯主義(一種科學社會主義)》,論證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稱“這一科學的社會主義出現(xiàn)后,使以前社會主義于理論及實際上,頓失其光輝”[9]。
1920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撰寫《談?wù)巍芬晃模U述無產(chǎn)階級革命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思想。[10]同時還領(lǐng)導創(chuàng)辦工人周刊《勞動界》,向工人宣傳馬克思主義思想。8月,陳望道以幸德秋水和界利彥合譯《共產(chǎn)黨宣言》為藍本,翻譯出版了第一個中文本《共產(chǎn)黨宣言》,該譯本一再翻印,廣為傳播,影響了一代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chǎn)黨人。這一時期,留日學生譯介的馬克思主義論著還有:《雇傭勞動與資本》(食力轉(zhuǎn)譯河上肇《勞動與資本》,《晨報》1919年5月 9日至 6月 1日)、《貧乏論》(李鳳亭譯述自河上肇《貧乏物語》,泰東書局1920年7月版)、《科學的社會主義》(恩格斯原著,鄭次川轉(zhuǎn)譯自遠藤無水的日文本,群益書社1920年8月)、《唯物史觀解說》(荷蘭郭泰原著,李達轉(zhuǎn)譯自堺利彥的日文本,中華書局1921年5月版)、《馬格斯資本論入門》(德國馬爾西原著,李漢俊轉(zhuǎn)譯自遠藤無水的日文本《通俗馬克思資本論附馬克思傳》,社會主義研究社1920年9月版)、《蘇維埃研究》(日本山川均著,王文俊譯,北京知新書社1921年8月版)等。
不難看出,留日學生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有大量照搬、模仿的痕跡,大量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的闡釋都是引自轉(zhuǎn)道日本的二手材料。并且持有不同政治立場的留日學生在傳播強度、傳播效果上是不同的。十月革命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還未形成規(guī)模,其影響只局限于少數(shù)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們把馬克思主義僅僅當作眾多西方社會思潮中的一種,仍停留在“感性的認識”。十月革命后,傳播主體變成了傾向于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自覺將這一理論作為指導中國革命的行動指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也實現(xiàn)了從被動到主動,從單純的理論研究到與中國革命實際和建設(shè)相結(jié)合的過程。這一傳播過程對整個中國社會的進步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從20世紀初至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留日學生一直是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的主要輸入者。這些譯介者和傳播者雖然在宣傳立場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水平上存在差異,但是其社會影響十分深遠,中國人早期主要是通過留日學生了解到馬克思主義及社會主義思想,正是因為他們宣傳和介紹,馬克思主義才得以在中國生根發(fā)芽并進入國人的思想。
1.推進了早期中國知識精英世界觀和信仰的轉(zhuǎn)變。20世紀初,面對著日漸衰敗的國家,中國的知識分子憂心如焚,迫切需要新的思想慰藉心靈,指引方向。在辛亥革命以前,他們曾經(jīng)抱著一個美麗的幻想,以為革命后的中國一定是一個民主、獨立、統(tǒng)一、富強的國家。但是現(xiàn)實嘲弄了這些早期知識精英。“中國人民所碰到的不是民主,而是袁世凱的專制獨裁;不是獨立,而是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欺凌、蠶食和鯨吞;不是統(tǒng)一、富強,而是軍閥們的爭權(quán)奪利、魚肉人民?!盵11]因此,他們?nèi)ム弴毡緦W習考察時,帶來了先進科學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想及學說所倡導的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發(fā)展的主題,鼓舞了當時中國知識青年的斗爭精神,直接激發(fā)了他們要求進步、追求真理、爭取解放的熱情。研讀這一理論也逐漸成為當時的社會潮流,許多知識精英的世界觀也相應(yīng)發(fā)生了改變。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比先前有了更有利的外部條件。在留日學生的宣傳下,中國人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進一步加深,更多知識青年開始將其作為指導思想和行動的指南。毛澤東就是因為看了留日學生所譯的《階級斗爭》、《共產(chǎn)黨宣言》、《社會主義史》三本書,才建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正確信仰。[12]
2.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1920年7月,蔡元培為《社會主義史》作序,其中提到:“西洋的社會主義,二十年前,才輸入中國。一方面是留日學生從日本間接輸入的,譯有《近世社會主義》等書。一方面是留法學生從法國直接輸入的,載在《新世紀》周刊上。后來有《民聲》周刊簡單的介紹一點。俄國廣義派政府成立以后,紹馬克思學說的人多起來了,在日刊月刊中,常??匆娺@一類的題目?!盵13]蔡元培在序言中介紹了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兩種途徑,對留日學生的傳播作用給予了積極肯定。從20世紀初至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20年間,留日學生將大量宣傳社會主義思想、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書籍介紹到中國,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最初的文本來源。有學者統(tǒng)計,僅1903年介紹社會主義的日譯著作在中國的出版量就達到34 種之多,《共產(chǎn)黨宣言》在1920年前的四種節(jié)譯或摘譯本、1920年8月陳望道翻譯的全本,以及《資本論》的部分卷冊都是經(jīng)由留日學生將日文譯本轉(zhuǎn)譯成中文的。這一時期,通過留日學生的宣傳,國人初步了解到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事跡,對唯物史觀、階級斗爭、剩余價值等馬克思主義的相關(guān)學說也有了基本認識。例如,李大釗在談及唯物史觀時就曾指出:唯物史觀是社會學上的一種法則,他的目的是為得到全部的真實,是要尋出那個民族的人依以為生的方法。[14]雖然這些認識都是初步的,但大致能夠反映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基本面貌,客觀上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進一步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
當然還需要指出的是:受時代和認知水平所限,早期留日學生對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認識還很粗淺的,他們向國人介紹的馬克思的學說帶有翻譯、轉(zhuǎn)述日本馬克思主義論著的痕跡。另一方面,受日本社會主義學者解讀馬克思、恩格斯經(jīng)典著作的影響,留日學生在傳播馬克思主義過程中也同時具有日本馬克思主義的思維定式。如日本學者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主張“根本解決”的學說,主張“經(jīng)濟定命論(economicdeterminism)”,李大釗也曾認為馬克思主義存在著過分重視經(jīng)濟和物質(zhì)作用的偏向,帶有“命定的色彩”,因而不可整個搬來應(yīng)用于中國社會。[15]這些認識也主要是由于留日學生在日本所學并非原生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而是日本語境的馬克思主義所造成的,同時也是他們在思想上的準備、理論上的修養(yǎng)還不夠成熟的表現(xiàn)。但瑕不掩瑜,留日學生在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篳路藍縷之功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