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艷榮

鳳凰稟賦儒家之德的思想觀念完成于先秦，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即已流行“以鳳比德”，鳳凰被賦予了仁、義、禮、信等德目?！傍P兮，鳳兮！何德之衰？”（《論語·微子》）這句千古一問，即揭示了鳳凰與德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它反映了兩方面的問題：其一，鳳凰有“ 德”；其二，以“ 德”為紐帶，鳳凰與人間有著神奇的感應與互動關系，也就是說鳳凰之“ 德”對于人間政治或社會生活具有一定的作用力。那么，鳳凰之“ 德”從何而來？鳳凰之“ 德”在官方與民間分別有怎樣的作用方式？保障鳳凰之“ 德”在人間踐履的根本因素是什么？鳳凰之“ 德”有什么樣的社會意義？這些都是我們需要探究的問題。

一、鳳凰之“德”從何而來

1.“德”的內(nèi)涵

商代“ 德”的觀念已經(jīng)出現(xiàn)。晁福林先生認為，甲骨卜辭中的“ 德”更多的是“ 得”之意，是指由于神意指點迷津而獲“ 得”。①李澤厚先生認為： “‘德’似乎首先是一套行為，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行為，主要是與以氏族部落首領為表率的祭祀、出征等重大政治行為?！雹诖送?，還有觀點認為“德”的原始觀念來源于人們對“ 效能”和“ 能力”崇拜，是古代君王通過“ 巡省”方式樹立自己的權威和影響力的反映。“ 德”字之初義就是“ 政治控馭能力和權威影響力”，這種觀念大概產(chǎn)生于部族聯(lián)合體的堯舜禹時代，所以“ 德”不是周人的首創(chuàng)，周人只是提出了不同于商人的“ 明德”觀念，以“帝遷明德”為自己的政治合法性依據(jù)。③“德”開始只是作為天地的品格、自然之性，為人們所效仿；后來逐漸躍升為政治范疇，成為對“ 王者”的特殊要求；最后才成為后世廣泛使用的倫理范疇。④

可見，“ 德”的內(nèi)涵比較復雜，其形成經(jīng)歷了長時期的積淀、演變過程，早期是關乎神意、政治、權力、權威、最高首領身份等因素的政治范疇，到周代又延伸到倫理范疇。

2.鳳凰與儒家之“ 德”關系的構建

其一，德源于天。看兩則周代青銅器銘文?！妒穳ΡP》：“ 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上下，迨受萬邦?！钡莱隽恕?德”之本源在天，并強調(diào)上帝降德的同時也送給文王能夠輔佐他的重臣，因此他才能匍有四方。《 班簋》：“ 彝昧天令，故亡，允哉顯，惟敬德，亡逌違?！庇浭隽嗣懛|域凱旋一事，并認為這場戰(zhàn)爭取得勝利的原因是敬德，勿違天命。這兩篇銘文中非常明確地表明“ 德”乃天之所降，“ 敬德”即意味著尊崇天命，可以得到天之護佑；不“ 敬德”即是違抗天命，會遭到滅亡。“ 德”不僅是周取代商的重要依據(jù)，也是周人歷代相傳的“ 保命符”，“ 德”逐漸與君臣融為一體。⑤

其二，天命、德、王權?！?尚書·咸有一德》：“ 天難諶，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左傳·僖公五年》：“ 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顯然，“ 德”成了人們能否回應“ 天命”的關鍵，這是殷商時期人們所普遍抱持的“ 天命”觀中所根本不具有的精神質(zhì)素?！?以德配天”的出現(xiàn)，表達的是倫理政治的終極關懷，重新規(guī)范了人與天之間的基本秩序，“ 德”開始意味著人對“ 天命”的感領和回應，人的積極而主動的精神追求得以強調(diào)。有“ 德”者，能夠深刻感領并成功地回應“ 天命”者也。“ 以德配天”在周人的思想中，雖含有個體道德修養(yǎng)的意味，但主要是著眼于政治意義，是一種高明的政治策略。⑥

其三，以鳳比德。先秦時代，大量“ 鳥獸草木之名”進入時人日常語匯，形成“ 比興”之習。自然對象、現(xiàn)象成為社會民眾自我言說最便當?shù)恼Z言材料；成為人們描述自我、表達自我、相互理解不可或缺的參照；成為人類經(jīng)驗、知識、情感與智慧的重要源泉。自然界已全面融入人類現(xiàn)實生活各領域，這是極為重要的歷史文化信息，它說明時人在天人之際已然建立起普遍、穩(wěn)定、深刻、細致的精神性聯(lián)系。⑦儒家“ 比德” 觀代表了時人道德德性意識的自覺，其目的是要對個體社會成員的道德品格做出評價，促進良好德性塑造。在此意義上，“比德”當從屬于中華早期主體倫理德性的自我塑造，它首先是一種倫理觀念、道德建構事業(yè)，其次才表現(xiàn)為一種審美現(xiàn)象。⑧

《 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云：“ 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又云：“ 鳳鳥，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膺文曰仁，背文曰義?！北硎绝P凰身上不同部位的毛羽代表德或各種德目，鳳凰儼然成為“ 德”的化身，被賦予了人類的倫理情感。鳳凰秉德是西周時期大的文化背景使然，在“ 以德配天”神權政治學說與道德政治的文化大背景下，在先秦“ 比習”之風的興盛中，與政權密切聯(lián)系的神鳥鳳凰也被配上了“ 德”的神性光環(huán)。

其四，鳳凰串聯(lián)起天命、德、王權。商代甲骨卜辭記載：“ 于帝史鳳，二犬?！雹帷对娊?jīng)·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毙B為鳳凰的原型之一。《史記·殷本紀》：“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比齽t史料，傳遞、延伸出的主要信息有：鳳鳥與上帝的關系密切，幫上帝向人間傳遞信息；鳳鳥奉上帝之命，遺卵人間，誕生商族；也意味著商王朝的崛起是上帝所賜，上帝護佑著商王朝。

再看《國語·周語上》：“ 周之興也，鸑鷟 （鳳鳥之屬）鳴于岐山?！兵P凰鳴叫，喻示了周族的興起。鳳凰之鳴，顯然是受了天命的指使。再配上“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信息：指使鳳凰的至上神身份發(fā)生了轉(zhuǎn)移，由“ 帝”轉(zhuǎn)為“ 天”，鳳凰由“ 帝使”化為“ 天使”；鳳凰傳遞天命有了輔助條件，那就是君王有“ 德”。 反之，時局動蕩、列國紛爭，鳳凰則隱而不出。 《論語·子罕》：“ 鳳鳥不至……吾已矣夫！” 這是春秋時期孔子身處亂世的哀嘆。

從周代開始，鳳凰將德、天命、王權政治貫串起來。周初政治思想的特征與商代政治思想不同的地方，就是周人特別突出了“ 天命”和“ 德”在政治中的作用。⑩既然德源于天，那么鳳凰的德性也是天之所賦，并應承天命，昭示人間民族興起、帝王有德?！?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創(chuàng)造了鳳凰象征天命王權的政治神話，后世則演繹出鳳凰銜詔的史事，頗有比附之意?！?論語·微子》記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边@里有兩重意思，一方面，因為鳳凰是“ 德”的象征，所以呼喚鳳凰來感嘆世間“ 德”之缺失；另一方面，以鳳比喻有德的孔子，詰問其為何世間執(zhí)政者“ 德”之衰敗。

二、鳳凰之“德”在官方與民間的不同踐履方式

鳳凰之“ 德”在官方與民間的不同踐履方式可以分為三個層面。

1.鳳凰之“ 德”與帝王之“ 德”間的感應與互動

在儒家思想里，帝王有德是一種政治需求。德性意識自覺的起點是對天子個人德性之于王朝政治命運的意識，《詩經(jīng)》中即出現(xiàn)了關于君王理想德性、理想人格的概念，曰“ 明德”“ 令德”與“懿德”。?《大雅·皇矣》：“ 帝謂文王：予懷明德?！薄洞笱拧ぜ贅贰罚骸凹贅肪?，顯顯令德?！薄?周頌·時邁》：“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p>

鳳凰與人間帝王之德之間的感應互動，其導因是有德之君即將興起，或是帝王治世有“ 德”，鳳凰出現(xiàn)表示預兆或嘉獎，其后的政治背景是“ 天命”。基于先秦已經(jīng)形成的這一政治“ 信仰”，先秦以后直接以鳳凰出現(xiàn)來證明帝王有“ 德”?！栋谆⑼āし舛U篇》載:“鳳凰者，禽之長也，上有明王太平，乃來居廣都之野?！币曾P凰作為政治祥瑞出現(xiàn)次數(shù)特別多的漢代為例，趙翼《廿二史札記》云：“ 兩漢多鳳凰，而最多者，西漢則宣帝之世，東漢則章帝之世。”《太平御覽》曰： “昭帝始元三年，鳳凰集東海，使祠處……又曰宣帝幸河東之明年春，鳳凰集翔……又曰鳳凰集上林，乃作鳳凰殿以答嘉瑞。”為了回應鳳瑞，漢代皇帝還會更改年號，如漢昭帝即位時年號“ 始元”，后因三年中，鳳凰比下東海海西樂鄉(xiāng)，于是改年號為“ 元鳳”。漢宣帝有“ 五鳳”的年號，也是為鳳凰集而立。

看一則漢代的詔書，《赦詔》（神爵二年二月）：乃者正月乙丑，鳳皇甘露，降集京師，群鳥從以萬數(shù)。朕之不德，屢獲天福，祗事不怠。其赦天下。?這里“ 朕之不德”自然是客套性的謙辭，“德”與“ 不德”就是皇帝自己的一句話而已，重點在于鳳凰出現(xiàn)了，代表著政權的合法性、天命的支持、上天的褒獎。

總之，鳳凰與帝王之德的感應與互動包含了幾個方面：其一，有德之君興起，會有鳳凰出現(xiàn)呈現(xiàn)瑞兆，以示天命；其二，人間帝王施行德政，上天會派鳳凰降臨，以示嘉許。其三，鳳凰承載天命，在上天與人間帝王之間的互動關系中起著樞紐作用，而且這種互動關系僅限于良性的，也就是當人間帝王秉承了源于天的德，施行“ 仁政”“ 德政”的時候，鳳凰才會出現(xiàn)。當然，這是一套對政權有利無弊的政治邏輯，因為鳳凰出現(xiàn)的“ 新聞”，是可以人為制造的。

2.鳳凰之“ 德”與文人之“ 德”間的“ 感應與互動”

這里將“ 感應與互動”加上引號，是因為不用出現(xiàn)“ 有形”的鳳凰，鳳凰只是作為精神存在，與文人之間的“ 感應與互動”屬于象征性的喻指，及其對文人形成的精神振拔力量與情感抒發(fā)。古代以鳳凰喻文人，多有德才兼?zhèn)涞馁澴u之意。《 楚辭》中，屈原喜好高傲地自比鸞鳳（鸞為鳳凰之屬），而把讒佞干進的小人斥之為雞鶩燕雀。如《涉江》中寫道：“ 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懷沙》中寫道：“ 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鼻择妗?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表明自己既有內(nèi)在的美德，又有才能，只可惜如同“ 鳳鳥在笯兮”，美德與才能都得不到施展。先秦以鳳喻人既是稱頌有賢德的人，也是借鳳凰表達儒家的人才觀、政治觀，希望有賢德的人輔佐君王治理國家，以達到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態(tài)。屈原作品中的美政理想充分表明其自身是肩負這樣的政治使命感的，他借鳳凰贊美自己的德才能識，表達政治理想抱負，反映出強烈的建功立業(yè)、強大楚國的儒家治世思想。

將鳳凰之德與儒家的仁愛思想、濟世精神緊密結合起來的是杜甫。在杜甫筆下，鳳凰是仁愛的化身，是詩人濟世理想的體現(xiàn)。大歷元年夏初杜甫移居夔州，寫下了《壯游》一詩，詩中回顧了自己年輕時的抱負：“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這是杜甫第一次詠鳳凰，表現(xiàn)了詩人強烈的求仕愿望。后來，杜甫分別創(chuàng)作了《鳳凰臺》《朱鳳行》兩首以鳳自喻的詩歌，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德才兼?zhèn)涞镍P凰，希望能實現(xiàn)“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政治理想。

可見，鳳凰與文人之間圍繞“ 德”的感應與互動，焦點在于政治理想，在于有濟世報國之心。

3.鳳凰之“ 德”與百姓“ 德”之需求之間的感應與互動

在西周及其以前的歷史上，“ 德”是不能輕易許人的，因為“ 德”是與“ 天”“ 天命”“ 天道”等標志至上性和神圣性的概念緊密相連的。在當時的政治話語譜系中，“ 德”與“ 得”是相通的：“得”乃獲得政治統(tǒng)治權力，而有“ 德”就能獲得政治統(tǒng)治權力。?那么有意思的是，與君王、文人（君子）能夠自身擁有“ 德”相比較，百姓與“ 德”之間是分離的，是“ 德”的需求者，這種需求不在于擁有 “德”，而在于客觀上能得到“ 德”之踐行所帶來的和平安寧。于是，秉德的鳳凰飛來了。

鳳凰之“ 德”與人間百姓“ 德”之需求間的感應互動，其導因是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渴盼有“ 德”相助。此時，鳳凰自身之“ 德”煥發(fā)，主動飛入人間救苦救難。鳳凰的出現(xiàn)包含了百姓的祈盼，他們把鳳凰視為有德的神鳥，拯救人間疾苦是其社會屬性使然。百姓從自身的生存境況出發(fā)，以儒家的視角看待鳳凰或者說接受了儒家思想賦予鳳凰之“ 德”的觀念認識。

民間傳說?《百鳥朝鳳》里，鳳凰能成為百鳥之王，是因為將自己積攢的食物分發(fā)給眾鳥，幫群鳥度過了饑荒。在鳥類世界中是這樣，在人類世界中，鳳凰也是代表著真善美，造福眾生。民間流傳著很多關于鳳凰的神話與傳說，鳳凰肩負著除暴安良、造福百姓的社會使命，如西藏《神燈》傳說，鳳凰的眼珠化為神燈，照亮了黑暗的自然世界：

很久以前，天地混沌，一片黑暗。是一只金色的鳳凰欲改變此狀，它飛到念青唐古拉山一帶，將自己的一顆明亮的眼珠摳下來，從空中扔下，正巧被一位神女接住。神女將鳳凰的眼珠高高捧起，這眼珠變成了一盞光芒四射的神燈。于是，人們告別了黑暗，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此外，福建潮州《鳳凰山》傳說中，鳳凰幫百姓排澇、除旱、治療瘟疫……寧夏銀川別稱鳳凰城，傳說是鳳凰讓寧夏變成了 “塞上江南”?？梢哉f在百姓心里，鳳凰是吉祥鳥，哪里有鳳凰，哪里就有幸福和諧。誠如水族民間《鳳凰歌》?中所唱：

它落在，哪座山上，

哪一帶，幸福吉祥，

鳳凰鳥，飛越高山，

山隔山，千里迢迢，

山再高，無法阻擋，

鳳凰啊，幸福吉祥，

鳳凰鳥，在我心上。

百姓有難時，鳳凰主動出現(xiàn)，幫助百姓解決困難；然后百姓對鳳凰感恩戴德，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紀念鳳凰，永久地銘記鳳凰。

三、鳳凰的神化與人格化——鳳凰之“德”能在人間踐履的根本因素

“ 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體系其強大之處在于，它能構建出既深不可測的神圣信仰又接地氣的操作手冊”?，與儒家思想結合緊密的鳳凰也是神圣與世俗兼具，人們既神化鳳凰，讓它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賦予它天帝使者的“ 神使”身份；隨后又將它人格化，讓它具有人類的道德情感，從而能感應人類的道德情感，發(fā)揮相應的作用。

如果鳳凰不具備神性，就無法傳達富有神圣性的天命，無法作為政治祥瑞營造政權的神圣性，從而形成凝聚力。另一方面，人格化后的鳳凰秉承儒家之“ 德”，才能知曉、感應帝王之德。如漢代賈誼《吊屈原賦》：“ 鳳皇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边@是說鳳凰一旦發(fā)現(xiàn)人間帝王有盛德，便會降身人間。

如果說鳳凰的神性被帝王階層充分所用，那么鳳凰的人格化則多體現(xiàn)在文人身上，秉承仁、義、禮、信等德目的鳳凰與具備仁、義、禮、信的古代文人在自身修養(yǎng)與政治追求上達到了一致的理想高度。從以鳳比德到以鳳喻人，似乎是一個順承的過程，鳳、德、人三者間以“德”為紐帶，形成了可以互喻的關系。如《詩經(jīng)·大雅·卷阿》：“ 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痹姷闹黝}言賢士君子來游王所，此以鳳皇喻賢士，是說帝王有德，吸引賢士紛紛而來。《爾雅注疏》曰：“ 梧桐茂，賢士眾，地極化，臣竭忠?！P凰應德鳴相和，百姓懷附興頌歌?！奔热弧?鳳凰（能）應（帝王之）德鳴相和”，被喻為鳳凰的賢士自然也是有“ 德”的。那么，鳳與帝王之間是否可以因“ 德”而形成互喻關系呢？也是有的，如杜牧《雪中抒懷》：“ 天子號仁圣，任賢如事師?！缛赵潞闵?，若鸞鳳葳蕤?！?總體來說，以鳳喻人以文人為多，其主導思想在于鳳凰的社會屬性，鳳凰為王權服務，文人為帝王服務，鳳凰與文人之間形成了功能屬性上的平衡點。由此，鳳凰的人格化將文人與帝王之間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象征化、寫意化，增添了虛擬的意象，表達起來可以朦朧、含蓄，也可以激昂、慷慨，根據(jù)文人們自身不同境遇時候的胸臆來決定。

鳳凰之“ 德”在百姓層面的踐履，其神化與人格化都有充分體現(xiàn)，如果沒有神性，在自然災害或黑暗勢力面前，鳳凰就不可能有幫助人們的資本與力量；如果不具備人格化后的道德情感，面對百姓遭受的苦難與困境，鳳凰又怎能閃現(xiàn)扶危濟困的人性光輝？鳳凰還是百姓的“ 德”之使者，它以自身稟賦的 “德”之使命，感應老百姓的 “德”之需求，來踐德、履德。

四、鳳凰之“德”的社會意義

鳳凰之“ 德”有何積極的社會意義？總體來說，主要是為社會和諧、天下太平服務。

《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云：“鳳凰……見則天下安寧?！蓖瑫段魃浇?jīng)》云：“ 鸞鳥，見則天下安寧?！保[鳥為鳳凰之屬）道出了鳳凰存在的意義——為了“天下安寧”。細析起來，鳳凰之“德”的社會意義比較復雜，既有官方與民間的區(qū)別，又有時代發(fā)展的變化。

周取代商，將鳳凰與天命以“ 德”為樞紐聯(lián)系起來，宣揚政權更迭的合法性及其政權的神圣性。此后，在權力的角逐中，鳳凰會成為新上臺的政治勢力營造輿論聲勢的工具，象征其獲得政權是上應天意，下順民意。如漢代天下一統(tǒng)后，鳳瑞大盛，為粉飾太平服務，鳳凰成為穩(wěn)固神權政治的有力工具；三國時期，孫權借用龍鳳等符瑞稱帝；唐代將鳳凰列為大瑞之一，宋代亦視鳳凰為首要的祥瑞之一。?也就是說，在統(tǒng)治階層，鳳凰是輔助政治權力的工具，無論是新的政治權力的上位，還是政治權力的穩(wěn)定維護中，均借鳳凰營造有神的力量與意志參與，以獲得政治支持。與此同時，鳳凰在皇家禮制、禮儀中逐漸固定下來，成為維護等級、權威的標志符號。如鳳冠成為皇后的象征；在宮廷雅樂中，借鳳凰美頌盛世和諧。

以鳳凰為主題的民間傳說，大約興起的比較晚，相比較統(tǒng)治者喜歡以鳳凰美飾太平，民間鳳凰出場總是在百姓有難的時候，為的是解救眾生。

那么我們可以看出，鳳凰為社會和平而生，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著不同形式的作用。在統(tǒng)治者階層，鳳凰以標志性、符號性的象征意義為主，重在精神意義，形成政治凝聚力、號召力。鳳凰在民間則是具體有所作為，發(fā)揮其自身的神性力量，幫助百姓做了許許多多的好事，為百姓過上安定祥和的生活而奉獻。因此，鳳凰深深烙刻在各民族的心靈深處，承載著深厚的民族情感。在文人階層，將鳳凰人格化能帶來神奇的精神力量，獲得自信，張揚自我的德才，追求為社稷蒼生服務的政治理想。

儒家政治文明作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明，是幾千年來儒家對于人類 “美好生活”的自我體認、自覺追求與自主創(chuàng)造的結果。?《周易·明夷·彖》曰：文王“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追f達疏曰：“內(nèi)懷文明之德”。《周易·乾·文言》：“ 見龍在田，天下文明”。孔疏： “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币馑际钦f，通過人文的教化所形成的文明國家，如同生機盎然的、暖意融融的明媚春天一樣美好。《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云：“ 鳳皇……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蓖瑫逗Ｍ馕鹘?jīng)》:“諸夭之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凰卵，民食之；甘露，民飲之，所欲自從也?！贝送?，《大荒南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和《海內(nèi)經(jīng)》中也寫到“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凰自歌自舞的怡然狀態(tài)，既象征著天下太平，也可以象征和諧社會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

五、鳳凰之“德”是秉承儒家思想的一個政治范疇

鳳凰之 “德”的踐履體現(xiàn)了社會的等級差異性?；仡櫱拔乃鲽P凰之“ 德”的踐履方式，可以發(fā)現(xiàn)鳳凰的出場有虛與實的差異。鳳凰為“ 有德”的君王現(xiàn)身，有史料確鑿記載時間、地點、當時的情狀等，呈現(xiàn)鳳凰“ 真實”降臨人間的時空特點。如“ 周之興也，鸑鷟（鳳凰之屬）鳴于岐山”，地點是岐山；時間雖然不是一個精準、固定的具體時候，但是有一個大的時代背景，即周族要勃興的時候；鳳凰的情狀是鳴叫。再看上文列舉的漢代詔書——《赦詔》（神爵二年二月）：“乃者正月乙丑，鳳皇甘露，降集京師，群鳥從以萬數(shù)。”時間、地點了然。按現(xiàn)在的話說，不僅表明鳳凰出現(xiàn)過，還有鳳凰曾經(jīng)在場的“ 痕跡”證明。囿于時代局限，這份“ 痕跡”證明不是照片，是正史的文字記錄。

再看鳳凰與文人，鳳凰多在文人的詩歌里出現(xiàn)，鳳凰與文人之間是一種神交，其互通的渠道是象征性的比擬、精神性的喻指、理想化的存在，是虛擬的，鳳凰在文人的精神世界里存在，并無現(xiàn)實的在場。文人們的道德文化修養(yǎng)使他們可以盡情地想象，其文化層次與身份也使他們能夠成為有“德”的一員，有望成為權力構建中的一份子。

民間傳說里，鳳凰似乎總在百姓不經(jīng)意的時候出現(xiàn)，給他們帶來意外驚喜。不同于正史的寥寥幾筆，不同于文人詩歌里的含蓄凝練，傳說有故事性，情節(jié)豐滿，娓娓道來，鳳凰如何消除天災人害，有詳盡的描述。百姓與鳳凰關系親密，能與鳳凰親密接觸，并得到鳳凰的幫助，對比帝王有“德”時鳳凰的曇花一現(xiàn)、文人與鳳凰的虛擬溝通，百姓才是鳳凰的真正擁有者，但反思一下，似乎不那么簡單。

其一，如果說“ 德”致鳳凰，如《藝文類聚》卷99引《淮南子》曰：“昔者二皇 （伏羲、神農(nóng)），鳳至于庭；三代（堯、舜、禹），鳳至于門；周室，鳳至于澤。德彌粗，所至彌遠；德彌精，所至彌近?！蹦敲窗傩张c “德”是懸遠的，也代表著政治、權力是百姓的身份所不能參與與擁有的。

其二，在天災人禍面前，百姓是最底層的弱勢群體，是需要被關心、被扶助的對象，此時鳳凰飛來以自身所秉之“ 德”來 “踐德”“ 履德”，解決百姓的苦難并贏得百姓的尊崇。

其三，如果說，民間許許多多關于鳳凰的傳說，其創(chuàng)作者是百姓自身，其原因是出于最直接的生存需求，希望有神力與德性的鳳凰幫助自己，而鳳凰總是直接出場，似乎是斬斷了與天命、王權等政治背景的聯(lián)系，其實不然。鳳凰為何飛來？追根溯源，因為鳳凰秉 “德”，秉承了儒家之“ 德”，而儒家之“ 德”在于敬天保民?！?天”將“ 命” 托付于一個新的王朝之后，“ 天”隨時隨地都在注視著“ 民”的動向。如果受“ 命”王朝努力工作，建立起一個使“ 民”滿意的“ 禮”治秩序，這便證明它“ 敬德”，因而可以繼續(xù)保有“ 天命”。反之，它將失去“ 天命”， 即所謂“ 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那么，鳳凰飛臨百姓面前，其背后依然充滿了政治因素，即天命、王權、儒家之“ 德”等。百姓的思維邏輯，無疑是深受了儒家政治思想的影響，順應的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

總體來說，鳳凰之“ 德”是儒家“ 德政”的維護與補充。鳳凰原本是為王權、政治服務的一個工具，儒家思想誕生后，對鳳凰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了充實、改造、完善，鳳凰秉德，使原本具有神性的鳳凰有了神格與人格的雙重特點。在統(tǒng)治者的“ 德政”宣傳中，鳳凰是很好的代言或形象使者，它有美的形象，有親和力，有神性，有美德，有才智，容易打破階層界限，贏得普世性的尊崇與喜愛。在儒家 “德政”力所不及的地方，如百姓遭遇天災人禍時，鳳凰以自身的超能力和背負的道德使命，幫助百姓獲得安寧。鳳凰之 “德”從官方傳播到到民間，形成了穩(wěn)固的信仰與情感。

注釋：

① 晁福林：《先秦時期“德”觀念的起源及其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

②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6頁。

③ 孫董霞：《周人之“ 德”為“ 明德”論——兼論殷周之“德”的區(qū)別》，《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④ 秦維紅：《“ 德”在儒家學說史上的演變及真實內(nèi)涵》，《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

⑤ 王曉玉：《“德”之下移：西周銘文中的“ 德”》，《太原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⑥ 趙明：《先秦儒家政治哲學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8頁。

⑦ 薛富興：《先秦中華天人關系的五種形式》， 《貴州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⑧? 薛富興：《先秦“ 比德 ”觀的審美意義》，《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⑨ 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225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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