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來 徐科偉

北周建德六年（北齊承光元年，577），北周武帝宇文邕滅北齊，結(jié)束北方分裂局面。然周齊對峙之初，高齊國勢明顯強于宇文周；北周能在二十余年間，以弱勝強，個中原因，前賢已有討論①。北齊亡時，宗室重要成員、齊文襄帝高澄之子廣寧王高孝珩被俘，其被問及齊亡之由時曾謂：“ 李穆叔言齊氏二十八年，今果然矣！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者，命也?！雹诟咝㈢裾J為父兄輩無人活過四十乃因天命，進而將北齊滅亡的原因也歸于天命。天命之說誠然在古代較為常見，但是高孝珩所謂“ 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的現(xiàn)象卻十分特殊。這種現(xiàn)象是否屬實？如果確實存在，則其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影響是什么？因此，本文擬在前人有關(guān)研究基礎(chǔ)上，以高歡家族壽齡為中心，展開對高齊皇族促壽現(xiàn)象之考察與討論，并從一側(cè)面補充揭示北齊衰亡之重要內(nèi)因③。

一、高歡父祖輩至高歡諸子之壽齡

高齊政權(quán)奠基者為高歡，學界對高歡的的族屬問題研究較多④?；究梢哉J為，高歡并非出自渤海高氏，其曾祖高湖之前的世系很可能不可靠。因此，本文對高氏家族壽齡的考察即從高湖開始。

《魏書》記載：“ 高湖……年七十，卒……第三子謐……延興二年（472）九月卒，時年四十五……（高謐）長子樹生……（孝昌）二年（526）卒，時年五十五?！雹菘梢姡邭g曾祖高湖得年七十，祖父高謐得年四十五，父親高樹生得年五十五。

高歡本人，“（武定）五年（547）正月朔……丙午……崩於晉陽，時年五十二?！雹拗档米⒁獾氖?，高歡之妻婁昭君卒年六十二，壽亦不低⑦。

由此看來，高歡及其父祖輩，除高謐壽四十五稍低，其余均在五十以上。南朝梁武帝曾謂： “北方高涼，四十強仕，南方卑濕，三十已衰?！雹嗉凑J為因氣候不同，北人正常壽命要顯著超過南人；大體而言，在北方四十歲正當壯年。高歡及其父祖輩壽齡，基本符合當時的普遍狀況，從中也可知自高歡以前高氏家族并無短壽之征兆⑨。

高歡發(fā)跡之后，高氏家族規(guī)模迅速擴大。武定五年（547）高歡卒，長子高澄繼續(xù)執(zhí)政；武定七年（549）高澄卒，其弟高洋繼續(xù)執(zhí)政；武定八年（550），東魏孝靜帝禪位于高洋，北齊正式建立。自高歡卒后，高歡子孫的壽齡狀況與其先輩相比，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前文提到的高孝珩即高歡之孫，其所言“ 諸父”指高歡諸子，“ 兄弟”即高歡諸孫。高歡有子15人，以下就高歡諸子生卒年略作考訂。

高歡長子文襄帝高澄。《北史》載：“（武定七年，549）八月辛卯，遇盜而崩……時年二十九。”⑩高澄在禪位前夜非正常死亡，有學者推論這是高洋組織的政治陰謀?，頗有道理。

高歡次子文宣帝高洋，《北齊書》載：“（天保十年，559）冬十月甲午，帝暴崩於晉陽宮德陽堂，時年三十一?！?高洋即位之初，便經(jīng)常親討塞外胡族，如天保四年討伐契丹時，“ 是行也，帝露頭袒膊，晝夜不息，行千余里，惟食肉飲水，壯氣彌歷”?，可見天保初年高洋身體仍強壯，至天保后期溺于聲色犬馬，高洋暴斃當頗由于此。

高歡第三子為永安簡平王高浚。（天保八年，557），“ 上（高洋）怒，馳驛收?！?，次年，高浚與弟高渙一同被殺。高浚出生年份史籍無考，但在高洋之后無疑，故其卒時應小于二十九歲。

高歡第四子為平陽靖翼王高淹，生年不可考。《北史》載：“河清三年，薨於晉陽，或云酖終?！?故高淹卒於河清三年（564），以其生年晚于高洋計算，其卒時應小于三十六歲。

高歡第五子，彭城景思王高浟，“ 河清三年三月，群盜白子禮等數(shù)十人謀劫浟為主，詐稱使者，徑向浟第，至內(nèi)室，稱敕牽浟上馬，臨以白刃，欲引向南殿。浟大呼不從，遂遇害，時年三十二。”?高浟當生于北魏永熙二年（533），卒時年三十二。高浟之母為爾朱榮之女，“ 時彭城太妃有寵，生王子浟，神武將有廢立意?！?此事起因是高澄烝高歡妃鄭氏，高歡遂與婁昭君母子諸人生隙，欲廢高澄立高浟，后賴司馬子如從中調(diào)停才作罷。又，河清二年十二月，北周聯(lián)合突厥伐齊，攻至晉陽城下，武成帝高湛親征至晉陽，河清三年五月才返回鄴城?！侗笔贰贩Q：“ 自后車駕巡幸，浟常留鄴?！?此時留守鄴城的很可能就是高浟，高歡曾有意立高浟，其母系勢力又較強，高湛在外戰(zhàn)事吃緊，有人趁機謀立高浟為主不足為異。河清三年，高淹被毒殺，高浟被盜殺，孝昭太子樂陵王高百年亦被殺，高湛次年便禪位高緯，自為太上皇，極力保證其子順利繼位，恐怕并不完全是巧合。

高歡第六子為孝昭帝高演，“（皇建二年，561）十一月甲辰……是日，崩於晉陽宮，時年二十七?！?高演聯(lián)合弟高湛廢黜高洋之子高殷，但在稱帝之后不久便駕崩。高演臨終，傳位于高湛。

高歡第七子為上黨王高渙。《北齊書》載：“是年（天保九年，558），殺永安王浚、上黨王渙。”?《北史》也稱：“ 歲余，（高渙）與（高）浚同被殺，時年二十六?！?天保九年高渙死時二十六歲。墓志記載則有些出入：“春秋廿六，以天保十年六月廿七日薨於鄴第?！?似高渙去世時間為天保十年。王連龍先生認為，這是墓志書寫者為掩蓋高渙被殺而曲筆所為，高渙被殺時間當在天保九年。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墓志還是史書，對高渙卒年記載都為二十六歲?。

高浚與高渙同死于天保九年，史稱“ 浚與渙皆有雄略，為諸王所傾服”?，顯然在高歡諸子中能力較為突出。高洋對于是否處死二人，內(nèi)心搖擺不定，直至高湛說“ 猛獸安可出穴”?，才下定決心誅殺二人。高洋對待高演的態(tài)度也如出一轍，賴婁太后之護佑，高演方逃過一劫。一方面為了保證皇位父子相承，高洋不得不打壓甚至處死親生兄弟；另一方面出于手足之情以及維持家族穩(wěn)定的需要，又不得不依仗兄弟的力量。北齊君主面對兄弟、子侄時，或多或少都流露出這種復雜的感情。

高歡第八子為襄城王高淯?！侗笔贰份d：“ 天保初，封襄城郡王。二年春，薨?！?《高淯墓志》載：“ 以天保二年三月二日薨於晉陽，時年十六?！?據(jù)此，高淯生于東魏天平三年（536），死于北齊天保二年（551），時年十六。

高歡第九子為武成帝高湛?！侗笔贰份d： “天統(tǒng)四年十二月辛未，太上皇帝崩於鄴宮乾壽堂，時年三十二?！?高湛確保高緯即位，采用祖珽與和士開的建議，禪位于太子高緯。高湛父子毫不留情地打壓年長及有才能的宗室成員，高歡子孫明確記載為高湛父子所殺者便有6人。北齊前期，宗室諸王擁有相當強大的政治力量。北齊中后期，由于皇帝對宗室的防范與壓制，恩倖把持朝政，嫡系宗室成員反處于權(quán)力邊緣，甚至受到禁錮，與北齊前期多有宗室諸王輔政執(zhí)權(quán)之狀況形成鮮明對比。

高歡第十子為任城王高湝?！侗笔贰份d：“ 至長安，尋與后主同死?！?即其死亡年份與后主高緯相同。高緯卒年，《周書》載：“（建德六年冬十一月，577）是月，誅溫國公高緯?！?高湝兄高湛出生于天平四年（537），弟高湜出生于元象元年（538），推測其應生于元象元年，齊亡時不到四十，卒年約四十。

高歡第十一子高陽王高湜，在高洋死后吹笛擊鼓作樂，婁太后大怒，“ 杖湜百余，未幾薨”?。高湜死亡時間應在文宣帝高洋死后不久?！陡邷浤怪尽酚涊d：“ 太祖獻武皇帝第十一子……以乾明元年二月癸亥朔六日戊子薨于鄴都之第，春秋二十有三。”?高湜生于東魏元象元年（538），死于乾明元年（560），時年二十三。

神武第十二子為博陵王高濟，“ 天統(tǒng)五年，在州語人云：‘ 計次第，亦應到我。’后主聞之，陰使人殺之。”?高濟是婁后所生，其同母五兄除早卒之高淯外，高澄、高洋、高演、高湛四人或執(zhí)政或登帝位，故而其認為高湛死后，應由他來繼承皇位，以此為后主高緯所殺，可見“ 兄終弟及”觀念的影響。高濟死于北齊天統(tǒng)五年（569），出生不會早于東魏元象元年（538），其年齡應小于三十二歲。

神武第十三子華山王高凝，“ 天保元年，封新平郡王。九年，改封安定。十年，封華山。歷位中書令、齊州刺史，就加太傅。薨于州。”?雖不記生卒年，但據(jù)其兄高濟生年（不早于元象元年），則高凝生年自亦不得早于元象元年（538）；又其卒在北齊齊州刺史任上，則至遲也當在齊亡（577）之前，故其壽無論如何不會超過四十。

神武第十四子馮翊王高潤，墓志記載： “王諱潤……高祖神武皇帝之第十四子……以武平六年八月六日遘疾……廿二日薨于州館……王薨時年卅三?！?高潤生于東魏武定元年（543），死于北齊武平六年（575），享年三十三。

神武第十五子漢陽敬懷王高洽?！侗笔贰份d：“天保元年封，五年薨，年十三?！?若高洽死于北齊天保五年（554），則其生于東魏興和四年（542）。按，高洽出生不可能早于其兄高潤。《北齊書》另有說法：“（天保七年，556）五月丙申，漢陽王洽薨?！?高洽死于北齊天保七年（556），出生于東魏武定二年（544），晚于其兄高潤，較為合理。

通過對高歡諸子年齡的考訂，可知齊亡時高孝珩所謂諸父“ 無一人得至四十”的說法基本屬實。北周滅齊時，高歡諸子中僅任城王高湝存活，尋又為周武帝所殺，至此高歡諸子全部死亡。高歡諸子中，除高淯、高洽死時年尚幼外，其余諸人均超過二十歲。高浚、高渙死于天保九年，高湜死于乾明元年，高淹、高浟死于河清三年，而這幾年，正是北齊皇權(quán)交替的關(guān)鍵年份。前已提及，北齊皇位繼承有“殷家弟及”的傳統(tǒng)，而此諸人之死，隱隱約約都指向這個關(guān)鍵問題。

二、高歡諸孫及曾玄孫之壽齡

高歡本人子嗣眾多，高氏家族第三代進一步擴大。高澄、高洋、高演、高湛或為執(zhí)政或登帝位，故而有關(guān)高歡孫輩的材料比較豐富。

文襄帝高澄有六子。長子為河南王高孝瑜，在高緯成婚之夜，為高湛所殺。?《北史》記載：“初，孝瑜養(yǎng)於神武宮中，與武成同年相愛?！?高孝瑜與高湛同年，而高湛出生于天平四年（537）。又據(jù)《北史》：“（河清二年六月）庚申，司州牧、河南王孝瑜薨?！?故高孝瑜生于東魏天平四年，卒于北齊河清二年（563），時年二十七歲。

高澄第二子為廣寧王高孝珩。《北史》載：“后周武帝在云陽宴齊君臣，自彈胡琵琶，命孝珩吹笛……其年十月疾甚，啟歸葬山東，從之。尋卒，還葬鄴?！?高孝珩生年不會早于其兄高孝瑜（天平四年，537），又即本文所論“ 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之唱言者，齊亡時自然年不及四十，而其約死于北周建德六年（577）年底或稍后，卒年應不超過四十。

高澄第三子為河間王高孝琬。《資治通鑒》梁武帝大同七年十二月條載：“ 東魏尚書令高澄尚靜帝妹馮翊長公主，生子孝琬 ，朝貴賀之?！?又《北史》：“（天統(tǒng)二年）是歲，殺河間王孝琬。”?高孝琬生于東魏興和三年（541），死于北齊天統(tǒng)二年（566），享年二十六。高孝琬為高澄嫡子，為高湛所疾，乃殺之。

高澄第四子為蘭陵王高長恭，又名高孝瓘。《北史》載： “武平四年五月，帝（高緯）使徐之范飲之以毒藥……遂飲藥而薨?！?高長恭死于武平四年 （573），而生年不詳，但不會早于其兄高孝琬，故其卒年應小于三十三歲。高長恭在邙山之戰(zhàn)中戰(zhàn)功卓著，后主以為功高震主，將其毒殺。又洛陽所出《蘭陵王孫高元簡造像》記載：“唐永隆二年歲次辛巳五月已巳朔十五日癸未，蘭陵王孫高元簡奉為亡妣趙敬造地藏菩薩、觀音菩薩各一區(qū)供養(yǎng)?！?永隆二年（681）高元簡為母趙氏造像，距其祖父高長恭之死已有108年之久。亦表明高元簡父子二人年齡相加之和超過一百零八歲，二人平均年齡超過五十四歲。

高澄第五子為安德王高延宗?！侗笔贰酚涊d：“未幾，周武誣后主及延宗等，云遙應穆提婆反，使并賜死?！?高延宗亦與后主同死于建德六年（577），其年齡應低于三十七歲。值得注意的是，齊亡前夕，高延宗于并州稱帝，后主高緯謂：“我寧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由此亦可窺見，帝室與宗室成員之間隔閡之深。

高澄第六子為漁陽王紹信。史書僅載：“ 齊滅，死于長安?！?可能與后主同死，年齡當更小于其兄高延宗。

高澄諸子較為年長，在高氏第三代中，能力較為突出。海昌王尉摽之子相愿欲立廣寧王高孝珩，“（尉相愿）自平陽至并州，及到鄴，每立計將殺高阿那肱，廢后主，立廣寧王，事竟不果。及廣寧被出，相愿拔佩刀斫柱而嘆曰：‘ 大事去矣，知復何言！’”?高孝琬在河清三年晉陽之戰(zhàn)中表現(xiàn)突出；高長恭在邙山之戰(zhàn)中挫敗周軍；高延宗在齊亡之際被擁立為帝。由此可見，高澄一系在高齊宗室中頗有威望。正因如此，高澄諸子更加受到高湛父子猜忌與打壓。高孝琬、高孝瑜及高長恭先后為高湛父子所殺，高孝珩與高延宗直至齊亡之時仍備受猜疑。

文宣帝高洋有五子。長子為廢帝高殷。高殷即位一年后即被廢黜為濟南王?！侗笔贰贩Q：“ 帝（高演）?？譂希ǜ咭螅团d，乃密行鴆毒，濟南不從，乃扼而殺之?！?又稱：“ 皇建二年九月，（高殷）殂於晉陽，年十七。”[51]高殷生于東魏武定三年（545），皇建二年（561）為高演所殺，時年十七。

高洋第二子為太原王高紹德。據(jù)《北史》載：“（河清元年）是歲，（高湛）殺太原王紹德?！盵52]高紹德死于河清元年（562），其生年當晚于其兄高殷之東魏武定三年（545），故高紹德卒時小于十八歲。

高洋第三子為范陽王高紹義，生卒年均不詳。據(jù)《北史》記載：“周人購之于他缽，又使賀若誼往說之……使誼執(zhí)之，流于蜀……竟死蜀中?！盵53]周滅齊后，高紹義逃亡突厥，又被突厥人送歸北周，后死于蜀中。

文宣第四子為西河王高紹仁?！侗笔贰酚涊d：“天保末，為開府儀同三司。尋薨?！盵54]高紹仁死于天保末年，年齡當在十六歲上下。

孝昭帝高演有七子，惟次子高百年壽齡可考。據(jù)《北史》：“（河清三年）六月庚子……殺樂陵王百年?！盵55]《高百年墓志》稱：“以河清三年中薨以邸第。以歲次甲申三月己未朔二日庚申安厝，在鄴城之西十有一里□城西北三里。”[56]按墓志云高百年死于河清三年中，又云歲次甲申（即河清三年）三月安厝，與《北史》所載比較，雖卒月頗有抵牾，卒年則相符。高百年卒時僅十余歲。

孝昭其余諸子長幼次序不詳。惟汝南王高彥理，“ 女入太子宮，故不得死 。隋開皇初，卒於并州刺史。”[57]高彥理以女入太子宮，而逃過齊亡后高氏多被誅之禍，存活至開皇初年。高演其余諸子事闕。

此外，高演有一女名善德?！陡呱频履怪尽吩疲骸?祖歡，獻武皇帝……父演，孝昭皇帝……以天統(tǒng)五年五月廿五日封建昌郡長公主……以大隋大業(yè)二年歲次丙寅六月甲申朔廿二日乙巳，遘疾薨于河內(nèi)共城縣之宅，春秋卌有七?！盵58]高善德在齊亡之后并未被誅死，直至隋大業(yè)二年 （606）方去世，享年四十七。

武成帝高湛有13子。長子為南陽王高綽，據(jù)《北史》：“ 以（天保七年）五月五日辰時出生，至午時，后主乃生?！盵59]高綽與后主同時出生于天保七年。又《北史》：“（武平五年）是歲，殺南陽王綽?！盵60]故高綽出生于北齊天保七年（556），死于武平五年（574），享年十九。

高湛第二子為后主高緯。后主生于天保七年（556），建德六年（577）與任城王湝同死于長安，享年二十二。

高湛第三子瑯邪王高儼。后主武平二年，高儼發(fā)動政變，“（高緯）立殺之，時年十四”[61]。即高儼出生于天保九年（558），卒于武平二年（571），享年十四。高儼諸子也未能存活，“有遺腹四男，生數(shù)月皆幽死”[62]。

高湛其余諸子，壽齡多不能考。自高湛第四子高廓以下，“ 多與后主死於長安。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獲免，俱徙蜀”[63]。高廓既為高湛第四子，則其生年當稍晚于高儼。安陽新出高廓之孫《高玄景墓志銘》稱：“ 曾祖湛，齊武成皇帝。祖廓，齊安郡王，周上將軍、巴東郡開國公、龍州刺史。父君緒，隋新安郡休寧縣令……上元三年（676）歲次景（丙）子九月景（丙）寅朔廿九日甲午，葬相州鄴縣孝義鄉(xiāng)樂陵里野馬崗之南麓古華林村澗之西。”[64]墓志并未交代高玄景年齡，而下葬時間與死亡時間當相去不遠。從高廓出生（約558年或稍遲）至其孫高玄景去世，三代跨時約118年，正常而言，平均壽命當在五十以上；即使以較為極端方式計算，三代平均壽命也超過三十九歲。

后主高緯五子，惟幼主高恒記載明確：“ 母曰穆皇后，武平元年六月生於鄴?！盵65]北周建德六年（577）高恒與高緯同被殺，年僅八歲。

至于高歡其余諸孫與曾玄孫，大概齊亡后多為周武帝所殺。史稱：“ 神武子孫所存者一二而已?！盵66]

綜上，除高澄諸子年齡多在三十上下外，其余高洋等人子孫壽齡基本低于三十。高澄六子中二人為高湛所殺，一人為高緯所殺。高洋七子中，高殷為高演所殺，高紹德為高湛所殺。高演子高百年為高湛所殺。高湛諸子中有二人為高緯所殺，其余諸王受到高緯嚴密監(jiān)管，生活甚至不如常人：“ 瑯邪王死后，諸王守禁彌切。武平末年，仁邕已下，始得出外，供給儉薄，取充而已?！盵67]概言之，齊亡時高孝珩所謂諸兄弟“ 無一人得至四十”確是事實。

《隋書·禮儀志》載：“ 后齊宴宗室禮……七十者二人扶拜，八十者扶而不拜……八十者一坐。”[68]北齊統(tǒng)治時期，年齡達到七十、八十以上的宗室成員才能享受特殊禮遇，可見高氏宗室應也不乏高壽之人，亦折射出當時社會對壽命的一般預期；高氏為皇族，享受的物質(zhì)條件與醫(yī)療條件應高于普通人，而主要集中出現(xiàn)在高歡嫡系子孫中的無人得過四十的現(xiàn)象，顯然是不正常和特殊的存在。其根源，即在于北齊的皇位繼承問題。正如呂春盛先生所言：“ 北齊政局始終不斷地沖突、動蕩不安，實在是北齊內(nèi)部最根本的弱點，而縱觀歷次重大沖突背后的因素，總是以君權(quán)的鞏固與轉(zhuǎn)移問題，以及胡漢沖突問題為兩大癥結(jié)，這兩大癥結(jié)可以說是促使北齊衰亡的兩大結(jié)構(gòu)性因素。”[69]北齊君權(quán)繼承問題集中表現(xiàn)為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間之矛盾。兄終弟及現(xiàn)象的反復出現(xiàn)，意味著高歡子孫擁有皇位繼承權(quán)的人數(shù)不斷擴大，尤其年長者和有能力者對皇位更具潛在威脅。因此，皇位更迭之際，既是政治沖突最為激烈之時，也是高齊皇族成員易于非正常殞命促壽之時。

北齊滅亡后，高歡子孫或為周武帝所屠戮，或事跡不顯，史書有關(guān)記載較少，幸而通過墓志等材料可以略作補充。大體而言，隋唐時代，在可知的為數(shù)不多的高歡后裔中，至少高澄之后高元簡父子平均壽命超過五十四歲，高演之女高善德壽四十七，高湛之后高廓、高君緒、高玄景三代平均壽命在五十歲左右。因此可以推測，高歡家族后裔的壽命當大致又回歸正常。

三、結(jié)論

從較長時段的觀察來看，不同時代高氏家族成員之壽齡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而齊亡時高孝珩所謂“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亦基本屬實：在北齊建立之前，高歡及其父祖輩壽命均比較正常，除高歡父高樹生卒年四十五以外，其余諸人均超過五十歲；高歡卒后及北齊建立后，高氏家族規(guī)模迅速擴大的同時，在壽齡層面上卻大幅下滑，至北齊亡時，高歡諸子無人得過四十，諸孫幾乎無人超過三十；隋唐時期，從躲過北周武帝誅高氏之禍而幸存之高歡嫡系后裔的壽齡狀況來看，高氏家族平均壽命又基本恢復到正常水平。

高歡子孫無人得過四十之極不正?，F(xiàn)象的出現(xiàn)，根本原因不在于天命，而在于皇族內(nèi)部相互傾軋。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之間的沖突，導致大量宗室成員卷入皇位繼承引發(fā)的政治漩渦，不僅造成諸多核心宗室成員非正常死亡，也使北齊皇帝與幸存宗室成員之間產(chǎn)生嚴重的隔閡?？梢哉f，以皇族促壽為顯著標志的北齊皇室的內(nèi)亂與皇族的衰落，乃是北齊局勢愈趨于混亂直至衰亡之重要原因。

注釋：

① 如陳寅恪先生提出關(guān)隴集團理論，解釋了北周據(jù)關(guān)中一隅之地發(fā)展壯大的原因，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李萬生解釋了侯景之亂對當時局勢的影響，李萬生：《侯景之亂與北朝政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從北齊內(nèi)部因素討論的如，繆鉞：《東魏北齊政治上鮮卑與漢人之沖突》，《讀史存稿》，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薛海波：《北齊衰亡原因新論——以懷朔勛貴子弟軍中地位為中心》，《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②《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傳下·廣寧王孝珩傳》。

③ 關(guān)于北齊宗室專題研究，又可參見許福謙、劉勇:《北齊諸帝諸王生卒年考》，《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張蕾：《北齊宗室階層研究》，山東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許、劉一文較早關(guān)注到北齊宗室壽命問題，主要考證了生卒年基本明確的高歡子孫十三人及其他宗室六人，而對眾多生卒年不明確的高歡子孫付之闕如，也對高孝珩齊亡時所言“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現(xiàn)象未作深究。另，本文所謂“ 高齊皇族”，指高歡嫡系子孫而言。

④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6—148頁；周一良：《領(lǐng)民酋長與六州都督》，《魏晉南北朝史論集》，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77—198頁；繆鉞：《東魏北齊政治上漢人與鮮卑之沖突》，《讀史存稿》，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78—84頁；濱口重國：《高齊出自考——高歡の制霸と河北豪強高乾兄弟の活躍》及《高歡譜系》，《秦漢隋唐史研究》，東京大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685—736、996—997頁；呂春盛：《北齊政治史研究》，臺灣大學文史叢刊1987年版，第13—25頁。較新進展可參見仇鹿鳴：《攀附先世與冒偽仕籍——以渤海高氏為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

⑤《魏書》卷32《高湖傳》。

⑥《北史》卷6《齊本紀上·神武紀》。

⑦《北史》卷14《后妃下·齊武明皇后婁氏傳》。

⑧《南史》卷62《顧協(xié)傳》。

⑨ 據(jù)袁祖亮統(tǒng)計，北魏官吏平均年齡為56.9歲，北齊官吏平均年齡為57.9歲，他指出，由于氣候變冷和戰(zhàn)亂等原因，從三國到隋朝，中國官吏人口的平均死亡年齡一直在下降。見袁祖亮：《中國古代人口史專題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4頁。殷磊收集了2000多名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上層人物的死亡年齡，得出平均年齡為49.69歲。殷磊：《魏晉南北朝社會上層人口平均死亡年齡考》，曲阜師范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由此可見，高歡以前，高氏家族壽命較為正常。

⑩《北史》卷6《齊本紀上·文襄紀》。

? 何德章：《高澄之死臆說》，《魏晉南北朝史叢稿》，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355—368頁；姜望來：《高洋所謂“殷家弟及”試釋》，《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北齊書》卷 4《文宣紀》。

???《北史》卷51 《齊宗室諸王上·永安王浚傳》。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平陽王淹傳》。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彭城王攸傳》。另,《北齊書》卷10《高祖十一王·彭城王攸傳》作“ 自車駕巡幸，浟常留鄴”，少一“后”字?！侗笔贰反司湎涤诟邭w彥反后，按高歸彥反在河清元年秋，其年七月，高湛幸晉陽，第二次便是本次前往晉陽。書云 “浟常留鄴”，高浟既為宗室之長，是很有可能的。

?《北史》卷14《后妃下·馮翊太妃鄭氏傳》。

??《北史》卷7《齊本紀中·孝昭紀》。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上黨王渙傳》。

? 王連龍：《新見北齊高渙墓志考略》，《中國歷史文物》2010年第5期。

? 高渙卒年二十六應無問題，但其生年卻頗有疑竇。按，據(jù)史書與墓志推算，高渙生年為533年；但其兄高演（神武第六子）出生在535年版，高渙排行第七，則出生時間當晚于高演。這里明顯存在矛盾，但限于材料，暫存疑。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襄城王淯傳》。

??[56] 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08、409—411、420頁。

??[52][55] 《北史》卷 8《齊本紀下·武成紀》。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任城王湝傳》。

?《周書》卷6《武帝紀下》。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高陽王湜傳》。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博陵王濟傳》。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華山王凝傳》。

? 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碑刻校注》第10冊 《高潤墓志》，線裝書局2008年版，第99—101頁。

?《北史》卷51《齊宗室諸王上·漢陽王洽傳》。

??《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河南王孝瑜傳》。

?《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河間王孝琬傳》。

?《資治通鑒》卷158梁武帝大同七年十二月條。

?《北史》卷8《齊本紀下第八·后主紀》。

?《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蘭陵王長恭傳》。

? 王振國：《龍門唐永隆二年蘭陵王孫高元簡造地藏、觀音像龕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兼蘭陵王高長恭傳略評介》，《龍門石窟與洛陽佛教文化》，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頁。

??《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安德王延宗傳》。

?《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漁陽王紹信傳》。

?《北齊書》卷19《尉摽附子相愿傳》。

[51]《北史》卷7《齊本紀中·廢帝紀》。

[53]《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范陽王紹義傳》。

[54]《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西河王紹仁傳》。

[57]《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汝南王彥理傳》。

[58] 趙文平編：《秦晉豫墓志蒐佚》，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頁。

[59][60]《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南陽王綽傳》。

[61][62]《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瑯邪王儼傳》。

[63][67]《北史》卷52《齊宗室諸王下·齊安王廓傳》。

[64] 劉文濤、張慶捷：《新見唐玄景墓志考論》， 《史志學刊》2016年第2期。

[65][66]《北史》卷8《齊本紀下·后主紀》。

[68]《隋書》卷9《禮儀四》。

[69] 呂春盛：《北齊政治史研究——北齊衰亡原因之考察》，臺灣大學文史叢刊1987年版，第3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