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2012年3月,在全國人大農業(yè)與農村委員會工作,國家林業(yè)局新任局長率部下與委員們茶話座談,坐在我旁邊的是資源司司長。我問:“你這個資源司管什么?”她說:“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上的活立木的木材積蓄量?!蔽艺f:“你只管樹身上的木材積蓄力量,那樹身上、森林中所附載的文化內容誰來管?”她盯著我看了有一秒鐘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愛琢磨問題。反正這個事現(xiàn)在沒有人管?!逼鋵崳坏珶o人管,也無人研究。這不是我的專業(yè),但從那一天起,我就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并在第二年五月的全國生態(tài)論壇上提出“人文森林”命題。
人類從森林中走來,森林是人類的家。但是,自從人類走出森林,進化為有改造自然能力的人,就開始了對森林的利用、掠奪和破壞。人們以各種理由攫取森林資源,如建筑、家具、燒火、墾荒、戰(zhàn)爭等。而當這個“家”被破壞得滿目瘡痍,不能再遮蔽風雨時,才大吃一驚,又回過頭保護樹木,重建生態(tài)平衡。在這個過程中人類就像無知的孩子,森林像一個慈祥的母親,一直注視著他的進步,記錄著他的舉動。
其實,人類除為了生存而進行物質生產外,還進行著政治、軍事、文化等方面的活動。森林、樹木也在默默地注視并記錄著這一切。因為地球上比人年長的、有記憶的生命之物只有樹木了。又因為人與樹木相依為命,恩恩怨怨,難扯能分,這種記錄就更同步、準確、生動。它不是靜止的數(shù)值測定,不是發(fā)黃的史書,森林本身就是一個活的、與人類相依為命的生命體,在人類之前,它就存在。它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也還是人類的家,如它消失,人類也必將不存。樹木是與語言文字、文物并行的人類的第三部史書。
生態(tài)這個概念19世紀末由德國人??藸栕钤缣岢?,近十幾年在中國才火起來來,是研究大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其實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生態(tài)應該包括人在自然中的生存,人與自然間的共生共存。人為萬物之靈,地球上如果沒有人,只有山水森林也就無所謂生態(tài)。一個老虎或一只麻雀,不會說出生態(tài)這個概念的。馬克思說:“它(動物)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意識的對象。它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爆F(xiàn)代人終于意識到人與自然需要維持一種平衡的生態(tài)關系。人是有精神活動的動物,他除了因物質需求直接索取、消耗自然外,還有更多的精神文化活動也在影響著自然。所以生態(tài)應該包括人與自然構成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只有從文化的高度來觀察、解釋生態(tài),從人與樹,與自然的文化關系上來理解生態(tài),才是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觀。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森林的重要,創(chuàng)立了林業(yè)科學、林業(yè)院校,專門建立了與森林有關的各種學科,如林木分類、培育、養(yǎng)護、采伐、加工等。但迄今為止都還停留在生產和自然生態(tài)層面,還有一個更高的第三層面——“人文層面”亟待開發(fā)。因此,有必要建立一門新學科——“人文森林學”,專門研究樹木與人的文化關系,即研究人怎樣影響樹木,樹木怎樣記錄并影響著人的文化活動。人與森林的關系已經(jīng)走過了兩個階段,這就是物質階段,砍木頭、燒木頭、用木頭;環(huán)保階段,保護森林,改善氣候,創(chuàng)造一個適合人生存的環(huán)境。但這基本上還是從物質的人的生存、生活需要出發(fā),其實還有一個第三階段,就是跳出物質生活,從文化角度來看人與樹的關系,這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還有一大塊值得開發(fā)的新天地。
“人文森林學”包括以下內容:
1、研究森林、樹木對人的行為活動的記錄,并編寫成史。
“人文森林學”的前提是,我們把樹木森林當作是一個活的生命體,我們尊重它,敬重他的古老而又鮮活,把它看作是一本活的史書,一本活的科學記錄。所以第一件事情,是對中國版圖內有人文價值的古樹進行普查、研究、保護,編寫《人文古樹傳》和《人文古樹地圖》,并分級授予“中華人文古樹”之名,掛牌保護。什么叫人文古樹?就是這棵古樹或這片樹林曾經(jīng)記錄了一段有歷史價值的人物和事件。它見證了歷史,是一件活的文物。這既不只是著眼于活立木的木材積蓄量,也不是單純的按樹齡來統(tǒng)計古樹,而是一個第三維度,在樹的體型與時間維度外又加了一個文化維度是一個三維研究空間。
過去我們已經(jīng)考慮到了樹的文化意義,但主要是科學文化。多用古樹的年輪來分析氣候變化,現(xiàn)在我們要到古樹年輪里去找歷史事件和人物。比如,見證了朝代更替、名人來去的陜西黃帝陵柏;見證了臺兒莊戰(zhàn)役,至今還留有彈孔的古槐;見證了春秋戰(zhàn)國史的山東莒縣古銀杏;見證了清代收復新疆的河西走廊“左公柳”;見證了中國近代海軍史的“沈公榕”;見證了八年抗戰(zhàn)的太行山八路軍總部前的紅心楊等。福建三明有一片1.8萬畝的“格氏栲”樹林(全球僅存兩片,另一片在巴西,只有600畝)。“格氏栲”樹種因100多年前英國傳教士格瑞米在中國發(fā)現(xiàn)而得名,這片林子又因林學家鄭萬鈞先生建議得以保護,躲過了大躍進、“文革”之難。就是說我們從這片林子里能讀出傳教士文化、大躍進和“文革”文化及生態(tài)建設文化。
為什么我們特別重視樹木對人文活動的記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它是唯一活著的可以與人對話的生命。地球上再也找不出第二種這樣的生命。就是對那些已死掉的大樹,也應選取一些制成“年輪圖”標本,像保存化石一樣精心保存。書上沒有的可以從考古中得來,歷史有時丟了,可以到樹上去找。如果我們按歷史順序把這些人文古樹都編寫出來,《人文古樹傳》和《人文古樹地圖》這兩本書就是大樹、古樹的《史記》,就像歷史學家顧頡剛的《中國歷史地理圖冊》一樣,是關于中國古樹的《歷史地理》。這就足夠幾代學者去完成的。因為是“史”一定要考證、考古,并結合人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活動,參考地方史志,嚴肅寫史,而不是靠什么七仙女、老樹精之類的傳聞來立傳。與樹有關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也是人文古樹的研究范圍,但那是另外一個題目,不能與史混談。
2、研究森林對人的行為活動的影響。
原始人曾在森林里生活,森林給他們提供了食物和住所。存在決定意識。隨著人類認識森林、利用森林,森林對人類的活動也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改變和豐富著人的行為和生活狀態(tài)。森林改變人的物質生活也改變人的精神生活。森林與人生活狀態(tài)的研究、森林與某個民族的關系研究、森林與狩獵文化研究、森林與戰(zhàn)爭研究(如游擊戰(zhàn)、熱帶雨林戰(zhàn))、森林藝術研究等,都是以森林為前提。如鄂倫春族是狩獵民族,沒有森林也就沒有鄂倫春。如不同的林種產生了不同的森林經(jīng)濟,養(yǎng)育了不同的群體,甚至造就了相關文化。如東北深山老林里的人參文化,江南的竹文化,新疆的核桃木雕刻文化,貴州苗族的樹木崇拜。1931年國民黨飛機轟炸瑞金毛澤東的辦公民房,一棵千年老樟樹遮擋屋頂,炸彈卡在樹枝上沒有爆炸,毛澤東安然無恙。這炸彈現(xiàn)在還掛在樹上,已是旅游景點??砂l(fā)說一棵樹成就一段黨史。澳大利亞多桉樹,含油脂,易失火。用過火后的桉樹木雕刻倒成了這個國家的一門藝術,我就曾在當?shù)乜催^一個這樣的展覽。歐洲森林覆蓋好,盛行森林音樂會,樹木文化已經(jīng)滲透到人的精神里。俄國畫家希斯金(1832-1898)一生專畫樹木,多以巨大的、充滿生命力的樹木為描繪對象,表現(xiàn)森林神秘和偉大,被譽為森林的歌手,他一個人就是一個流派。森林民族、森林戰(zhàn)爭、森林經(jīng)濟、森林文學、森林藝術都是這個課題的研究分支。
3、研究人的行為對樹木、森林的影響。
這方面的研究是為了探索人與自然最理想的平衡生態(tài),從而對人的生產、生活、文化行為作出合理規(guī)范。這影響可分為負面和正面兩種。負面的如戰(zhàn)爭、開礦、墾荒、移民、過度采伐、修路、城建等?,F(xiàn)在高速公路建設、城市擴建、社區(qū)改造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樹木破壞。當年我當記者時,曾在晉西北見到一片日本侵華期間搶伐后枯死的森林,令人觸目驚心。那齊腰高的樹樁顯示出侵略者急偷狂搶,掠奪資源的強盜心理。
甚至有的民俗對樹木也有負面影響。如小農經(jīng)濟下的兄弟分家,看似一件平常事也會傷及樹木。一家人只有一棵大樹,兄弟二人或三人就砍倒鋸為二三截平分,一個有生命數(shù)百年、千年大樹就這樣消失。過去的棺木土葬,要用去大量的樹木。
正面的影響,如人們有意識地綠化植樹。傳統(tǒng)的文化場所校園、村落、寺廟、墓地等在習慣上形成了對樹木、森林的保護。如河南的關羽林、成都武侯祠、貴州安順的古榕樹林,江西樂安烏江兩岸的十里古樟,還有一些大寺廟(如河南的比干廟、岳飛廟,山東孔廟)所依存和繁衍的森林郁郁蔥蔥,顯示出道德崇拜和信仰的力量,也顯示出樹木與人在精神層面的相通。
4、怎樣從文化層面保護森林,保護生態(tài)。
人的行為,從文化高度對樹木的正面影響最終落實為對樹木的保護,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制度層面的法律保護,立法和執(zhí)法,如《森林法》及相關條例,這是國家和政府行為;第二個層次是鄉(xiāng)規(guī)民約,是道德層面的集體約束?,F(xiàn)在我們查到的民間最早刻在碑上的生態(tài)保護鄉(xiāng)規(guī)是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貴州文斗苗寨的《六禁碑》。上書:禁砍樹、禁毀路、保護油茶、禁挖蚯蚓等。江西、浙江等地幾百年來有殺豬護樹的習慣。若有誰家不小心,失火燒了村里的山林,或偷砍了集體的樹木,便將他家的肥豬殺掉,村民每戶分得一份。有的地方演變?yōu)檎厥氯顺鲑Y請全村人看一場電影。第三個層次是自然信仰,假神道設教?!疤熨x樹權”,造成一種對樹木的敬畏。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座東岳大帝廟,廟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伐我林木我無言,要汝性命汝難逃”,就這兩句借神之口說出的話,保護著滿山的松柏郁郁蔥蔥。不要簡單地說它是迷信,這是尊重自然,敬天憫人。人與樹在一種特定文化的氛圍中和睦相處。
5、研究并實施“國家人文森林”工程。
人文森林不只是一個學術概念、新的科學學科,還是一項具體工程,包括4項內容:
(1)按前述標準在全國評選這“中華人文古樹”一百棵。挑選那些百年以上的,記錄了大的、有意義的歷史人物事件的古樹,由國家林業(yè)、文化、旅游、文明委四家和當?shù)卣?lián)合掛牌。目的是推出“人文古樹”這個新概念,讓人們除從物質、環(huán)境角度之外,再從文化角度加深對樹木的尊重,提高保護樹木的文化自覺。比如湖南省湘潭市有一棵550多年樹齡的重陽木,1958年大躍進時全國大砍樹煉鐵,彭德懷元帥由省委書記周小舟陪同回鄉(xiāng)調查,正碰見農民在砍樹煉鐵,這棵樹已經(jīng)被砍了一個臉盆大的傷口,彭當場制止,斧下留樹。第二年廬山會議上,彭因反對大躍進和周小周一起被打成右傾反黨集團。廬山會議是黨史上的一件大事,當事人大多過世,這棵樹便成了一個有生命的還活著的見證物。它的意義遠不是能產多少立方米的木材,或者有多大的樹蔭。它的文化意義早超過了物質功能,以后又有誰還舍得來砍這棵樹?
(2)現(xiàn)在全國已經(jīng)有了許多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意義上的“國家森林公園”,還應該有文化保護意義上的“國家人文森林公園”。對那些曾發(fā)生過重大歷史事件的林區(qū)、林地可辟為“國家人文森林公園”進行掛牌保護。如可開辟建設曾養(yǎng)育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抗聯(lián)國家人文森林公園”,曾是第一個紅色革命根據(jù)地的“井岡山國家人文森林公園”,韶山“毛澤東故里人文森林公園”,孔子故里的“曲阜孔子國家人文森林公園”等等。這些森林公園不但是綠色植物的聚積之地,還是某種精神、道德和正能量的聚集之地。同時也是對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
(3)將一部分有條件的“遺址公園”改造成“人文遺址森林公園”。森林是大地的服裝,穿衣一是為了遮風擋雨,二是為了文明美麗。許多珍貴遺址常年裸露于風雨之中、烈日之下,如扒去衣飾的美人,實為人心之不忍。我國有許多古戰(zhàn)場、古遺跡群,凡有森林或營林條件的都可引導建立“人文遺址森林公園”,在文物遺址的核心保護區(qū)外植樹造林,為遺址披上綠裝或圍上一條綠紗巾。如“圓明園遺址人文森林公園”“明十三陵遺址人文森林公園”“金沙灘古戰(zhàn)場遺址人文森林公園”及各種“石窟藝術遺址人文森林公園”等。這樣既有利于改善遺址環(huán)境,保護文物,又改善了景區(qū)環(huán)境,吸引游客,也增加了森林的存量。
(4)探討 “重回森林”的生活模式,建設“森林生活示范小區(qū)”。當然,我們不可能完全重回森林,但是讓我們的城鄉(xiāng)不要過分裸露則是必要的。國內現(xiàn)在以各種招牌推銷的房地產隨處可見,如溫泉、海景、學區(qū)、上風上水等,唯一不見“森林”二字??梢娚忠庾R的淡泊。過去我們曾有“四旁植樹”的口號,強調村旁、屋旁、路旁、水旁必須有樹。老北京的四合院,外有楊柳,內有柿棗。魯迅先生寫四合院的名句:“一棵是棗樹,另外一棵還是棗樹”,人們印象深刻。印度洋上的小國塞舌爾,全國實施“房高不超樹高”的法律可以借鑒。至少可以制定一些“鄉(xiāng)村森林生活小區(qū)”“城市森林生活小區(qū)”的樣板。其標準是“房高不超樹高,路寬仍有樹蔭”,現(xiàn)在一些小鎮(zhèn)、老街仍然保存有這樣的景像(如北京的南長街、正義路)。
(5)城市規(guī)劃要增加一個新的概念:“城市灰綠比”。城市的過度開發(fā)、瘋狂建筑、汽車狂增、人口涌入、道路堵塞,都嚴重破壞了人的生存環(huán)境,現(xiàn)在城里房子愈蓋愈高、愈多。單靠森林覆蓋率已不能反映生態(tài)比例。幾棵樹所制造的那一點氧氣、保持的那一點水土,很輕易地就能被新增的一層樓、一段水泥路、幾輛汽車所抵消。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夏天“桑拿”天,冬天霧霾,已經(jīng)成了新常態(tài)??匆粋€城市的生態(tài)要用灰綠比來衡量,即馬路面積+房屋建筑面積+汽車保有量(為灰)與綠地(喬、灌、草)+綠面(綠植墻面、屋頂)+水面(為綠)之比。馬路、汽車、建筑的外立面都有熱輻射、光污染,汽車尾氣有污染,這些都是環(huán)境的負面(灰)因素。只有水面、綠地(喬、灌、草)、綠面是正面(綠)因素。 樓的外立面不好計算,可用建筑面積大概換算,汽車的占地、尾氣、熱輻射等多種污染也可用汽車數(shù)量來換算。在這個對比系數(shù)中,森林起到關鍵作用?!吧稚钍痉缎^(qū)”無疑是城鎮(zhèn)生活新概念的樣板。
創(chuàng)立“人文森林學”和實施“人文森林工程”有特殊的意義。它將在更深層次上調整人與森林的關系,這不但將改善森林的生存環(huán)境,也將改善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說白了就是借森林來保護文化,借文化來保護森林。從森林保護的角度來講,引入了人文概念,增加了人們對樹木的敬畏感、親近感,將極大地減少破壞;從文化保護角度來講,引入了綠色的人文記錄和森林因素,在我們身邊立起了許多本活的史書,增加了許多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國家人文歷史教育基地,將極大促進人的素質的提高。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人類既是森林的朋友又是森林的大敵,通過“人文森林”的推行,化斧鋸為甘露,必將帶來綠色滿人間。樹木給我們的將不只是物質財富、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有人文價值、文化貢獻。
(作者系新聞理論家、散文家、科普作家,曾榮獲全國好新聞獎、魯迅雜文獎、趙樹理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歷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等。多篇作品入選大中小學教材。本文選自《樹梢上的中國》,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