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沙
勞拉·阿吉拉爾,她的名字或許沒有響徹攝影圈,但她的作品對許多人來講并不陌生。盡管成名已久,但真正讓阿吉拉爾藝術聲望更上一層樓的,是201 7年UCLA奇卡諾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的“勞拉·阿吉拉爾:展覽與講述”主題個展。展覽收集了阿吉拉爾學生時代以來的代表作,勾勒出了不同時期攝影師的風格變遷。展覽收獲潮水一般的好評,共同主辦者文森特·普萊斯美術博物館館長有一句精當評價:“阿吉拉爾的作品兼具個性、政治、狂歡與艱澀,她講述了自我接受之旅,她討論了可見性、異質(zhì)性與生命挑戰(zhàn)的本質(zhì)?!?/p>
可惜,攝影師卻無緣現(xiàn)場目睹自己的巔峰時刻,被嚴重糖尿病拖累的阿吉拉爾臥床不起,甚至只能口述電子郵件接受采訪。她坦言,自己近年掙扎著求生,只為見證展覽開幕。一語成讖,在展覽落幕后幾天,2018年4月25日,58歲的攝影師閉上了眼睛,留給世界一堆個性鮮明的作品以及無數(shù)嘆息。
對美國畫家歐姬芙而言,干旱風景的“所有美麗都沒有善意”,但作為一個邊緣領域,沙漠一直是社會邊緣人士的安慰。在1992年至2007年問,勞拉·阿吉拉爾在新墨西哥州,得克薩斯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沙漠中拍攝了一系列的裸體自拍像。就像歐姬芙一樣,表達了自己對沙漠的理解。在她的照片中,她的身體仿佛折疊在巖石上,或者蜷縮在沙漠之上,她的臉隱藏起來,她的巨大身體立刻呼應沙漠的地質(zhì)和其生態(tài),就像土地本身一樣,活著同時又死去。阿吉拉爾的作品將沒有毛發(fā)的人體置于植被稀疏的土地上,她不是追求“墮落,放棄,自我約束”,而是慶祝身體與地形之間可能存在的融洽。
在名作《觸碰大地》(1992年)中,藍天下,沙漠里,飛蓬與荊棘點綴其間,在一堵巨大的巖石陰影里,裸身的阿吉拉爾面向巨石背朝鏡頭,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向自然低頭。對自我的認可,對自然的敬畏,在定格的瞬間共存。
如果關注她的過往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阿吉拉爾對沙漠有一種別樣的情結(jié),她早期的取景地不乏新墨西哥與得克薩斯的沙漠,后期的重要取景地則是加利福尼亞的莫哈韋沙漠。在她的構圖里,自己的裸體總是居于中央,沙漠往往是不可或缺的自然景觀,象征著她心中的“吾鄉(xiāng)吾土”,表達了一種時間與空間的縱深。
幼年的阿吉拉爾,許多時光與視力衰退的姑媽度過,為姑媽描述周邊景色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她的祖母瑪麗,是當?shù)爻雒膸r石收藏家。這段時光,映射在作品之中,她鐘愛的巖石、沙漠意象,與童年印象的莫哈韋沙漠密不可分?;蛟S是作品里童年影子太重,在一些場合,有人批評她的藝術不夠成熟。對此,阿吉拉爾回應道:“在人們眼里我滿是孩子氣、很幼稚,也許我確實如此,但如果扼殺了這一特質(zhì),我真要被詛咒了?!?/p>
在1996年那組著名的名為《自然·自拍》銀鹽黑白照里,她赤裸身體,或側(cè)臥在平靜的水域邊緣,或盤坐在粗礪的巖石之上,呈現(xiàn)出別樣的野性美,仿佛在從土地汲取能量,令人想起某些印第安祭祀典禮。
沙漠不止是阿吉拉爾的個人審美體驗,還承載著一片土地的興衰記憶。阿吉拉爾出身于墨西哥裔移民家庭,成長在墨西哥故土之上。在她出生前百余年,在《獨立宣言》里怒斥大不列顛損人利己、強取豪奪的美國人,正垂涎著西南邊境的加利福尼亞與得克薩斯。他們妄想以一筆小錢買下廣袤之地,遭到嚴正拒絕后,悍然兵分三路,直取墨西哥城。生養(yǎng)阿吉拉爾的沙漠與礫石,記錄了墨西哥人的血淚,也記錄了星條旗下開疆擴土的“偉業(yè)”。直到淘金熱襲來,荒蕪之地有了人來人往,有了新興城市,沙漠才慢慢退出了人們的記憶。
在沙漠里凝思的阿吉拉爾,陷入一種身份的撕裂,她流著墨西哥的血脈,卻喝著美國的乳汁。面對沙漠與巖石,她難以分辨自己屬于何方。而在她創(chuàng)作的年代,墨西哥裔逐漸成為令美國不敢輕視的族群。他們長期聚居在西南各州,人口膨脹,拒絕同化,在塞繆爾·亨廷頓眼里,墨西哥裔將是美國未來的隱憂。甚至有人戲稱,美國人用槍炮打下的土地,墨西哥人會用偷渡收復。阿吉拉爾可以盡量避開政治,卻掙不開血緣的牽絆。
生理障礙、墨西哥裔、女性、同性戀是環(huán)繞阿吉拉爾與作品的四重標簽。成名之前,她面臨的一大問題就是生理障礙,阿吉拉爾患有失讀癥。幼年時代,小勞拉·阿吉拉爾的世界是殘破的,她很難讀懂簡單的句子,或理解文字的寓意。幸好,她有一個稱職的哥哥,他鼓勵她走出自我封閉,把相機借給她揮灑天賦。上帝關上一扇門,便打開了一扇窗,某種意義上,失讀癥將阿吉拉爾推上了攝影師之路。
在攝影生涯里,她最深刻的烙印是墨西哥裔。她在幼年就見證了奇卡諾運動(ChicanoMovement)的輝煌,在光怪陸離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反戰(zhàn)思潮與黑人民權運動沖擊著美國人的心靈,墨西哥裔靈魂深處的反抗精神被激發(fā)出來。他們生活在曾是墨西哥故土的加利福尼亞與得克薩斯,卻飽受昔日入侵者的歧視。
對于墨西哥裔而言,“尋根”是迫切的精神需求,回溯阿茲特克之靈是抵御美國同化的靈丹妙藥。盡管阿吉拉爾曾在東洛杉磯學院求學,她卻沒有受過很系統(tǒng)的藝術教育,自小耳濡目染的奇卡諾文化倒是根深蒂固。在她的作品里,墨西哥雄鷹與亡靈節(jié)裝束時常出鏡,昭示著她從未忘記文化之根。作為生于美國長于美國的墨西哥裔,文化的撕裂令她不安,巖石、沙漠、湖泊沒有族群立場,默默填滿她的鄉(xiāng)土情懷。比如前面提到的《自然·自拍》系列。
在代表作《三鷹齊飛》里,美國與墨西哥國旗分列兩側(cè),當中是攝影師本人龐大的身軀,她的腰間纏著一面星條旗,頭上被墨西哥國旗緊緊包裹,一條粗繩繞過她的脖頸,將她的雙手束縛住。正如名字所示,星條旗背后是美利堅國鳥白頭海雕,墨西哥國旗上叼蛇的雄鷹象征著阿茲特克人遷徙的傳說,第三只鷹就是阿吉拉爾,她的姓氏源自西班牙語的“鷹”。毋須多言,阿吉拉爾墨西哥裔美國人的身份在構圖里呼之欲出,這一身份,給她追索文化碰撞的動力,也正如她的暗示,充斥著隱喻與束縛。
墨西哥元素,是阿吉拉爾作品的??汀T谝环鶆?chuàng)作于1990年的黑白照片里,現(xiàn)代化裝飾的房間里,一家人化妝成亡靈節(jié)的模樣閑散地收看動畫片,一心二用的小男孩們一邊盯著被關在籠中的卡通人物一邊翻開恐龍讀本,異域與怪誕成為主色調(diào)。
在奇卡諾運動后期,衍生出另一個陰性名詞奇卡娜(Chicana),意指墨西哥裔女性。在整個拉丁美洲,女性扮演著微妙的角色,阿吉拉爾沒有依賴宏大敘事,她將目光聚焦在特殊群體——女同性戀者,在加利福尼亞,同時背負女性和同性戀的人不在少數(shù),她們擁有屬于自己的亞文化,即便被排斥為城市里的“他者”。在今日美國的社會光譜里,女同性戀似乎擁有著得天獨厚的政治正確,若倒退三十年,嬉皮士運動退潮后,她們依然是躲在角落里的異類。阿吉拉爾別無武器,唯有相機與膠片,她記錄了平凡的女同性戀者,描摹她們的心聲與掙扎,一幅照片的注釋寫道:“我曾為與眾不同憂慮不已,但如今領悟了,與眾不同是我力量的源泉。”
1987年,《拉丁裔女同性戀》系列作品讓她在攝影圈名聲鵲起,八十年代,在揮別嬉皮士運動后,同性戀平權正處于低潮期,阿吉拉爾為之鼓為之呼,足見勇氣與斗志。
圍繞著阿吉拉爾生前身后,始終有一種聲音揮之不去。質(zhì)疑者相信,阿吉拉爾身上的光環(huán),很大程度拜她作品的標簽所賜——墨西哥裔、女性、同性戀者,構成了最為政治正確的身份。這一質(zhì)疑,觸及到了當代藝術的痛點,藝術究竟能否超越政治而存在?
回顧阿吉拉爾的生涯,她并不是政治風潮的追逐者。生她養(yǎng)她的圣蓋博谷,原本就是華人、墨西哥人與黑人雜居之地。從個人經(jīng)歷來看,阿吉拉爾無疑是早熟的。21歲那年,母親的離世讓她失去精神依靠,原本就不愛藝術的父親愈發(fā)冷漠。攝影,成為她與世界對話的途徑,在相機與暗房之間,阿吉拉爾表達著獨特感觀。她有無法改變的膚色和童年,也有受盡冷眼的性別與取向。但在洛杉磯拉丁裔女同性戀酒吧,她身邊活躍著律師、詩人與藝術家,她用鏡頭記錄她們的人生,她們用人生指引她的道路。阿吉拉爾在紅燈綠酒里領悟,人生與身上的標簽無關,即便沒人能摘掉所有標簽。正是在一段踟躕之后,她的攝影登上新高度,在四重標簽之間揮灑自如。
她頻繁展現(xiàn)裸體,置身沙漠,拋下糾纏不清的國家種族歸屬感,斬斷性別與性向帶來的“他者”定位,無視批評者對臃腫身材的尖刻言語,盡力融入自然,物我合一。如此境界,在她人生最后十年的作品里,不斷涌現(xiàn)。阿吉拉爾是幸運的,至少在匆匆流年里,她的藝術曾經(jīng)掙脫束縛,超越外界貼下的標簽。斯人已逝,攝影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