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透光窗上的鋼筋防護(hù)欄，一條條靜穆地落在軟綿綿花被子上，我仰脖子看，自己真成一只擁成幾節(jié)懶洋洋的蟲子，大概“懶蟲”叫法里都有些寵溺的味道吧。陰面廚房窗欞上還有未消融的冰，遠(yuǎn)處的榆樹叉子在藍(lán)空下畫上幾撇線條，對面的圍墻上突然露出個腦袋，黑黝黝干澀的臉，皺紋不留余地刻在上面，他平行移動著，慢慢高過圍墻，一點一點拔起來。是做工的人嘞，兩三個趴成一小撮，攬水泥，放磚，抹膩子，平行程序般配合著一堵墻的形成。摩挲衣服聲、嗬嗬呼氣聲蕩過來，枯索的冬天都熱鬧起來了。

這是我記憶里一個寒假的早晨。當(dāng)我醒來時，便迎來了母親滿是伶愛的責(zé)怪：你看你再睡上一覺，人家一個房子都蓋好了。

母親說，傳言這一片家屬院要市政規(guī)劃拆遷了，款項按照房間數(shù)來算，那個時間整個大巷子的人都在忙著在院子里設(shè)置小房間，隨便壘個磚房就能招租了，順便等著一筆不錯的賠償款。

家里院落始終都沒動一磚一瓦，父親卻開始種門前那塊地了，他18歲離開農(nóng)村，看現(xiàn)在人們都刨土擴建，也開始張羅起來，三十多年后有個這么幾平方米的自留地，他異常稀罕，看到細(xì)碎的小土塊、浮木，他都帶著歡欣節(jié)奏拋出去。不知從哪弄來鐵絲盤了一個小耙子，一縷縷牽著土浮動游移，他的風(fēng)度是嚴(yán)峻的，特別認(rèn)真的一個農(nóng)民就倒騰這一轉(zhuǎn)身都能耕完的土地。墻頭的枯系點上晶晶亮草間霜，云彩呈絮狀隨風(fēng)翻卷，天空蓬松起來。在那地上，父親學(xué)會了在小區(qū)樓層中間感受田陌交通的萬聲俱絕，時常盯著那一瓢黃土看，嘴里還細(xì)碎念著什么；偶爾呼遙吹過陣陣惡臭，他擔(dān)著半桶大糞進(jìn)來了，耐心地倒著，我和母親捂著鼻子在窗后頭看。他把土質(zhì)弄得十分營養(yǎng)且疏松，春天漫過，父親種了辣椒、草莓、還有西紅柿。他對待還沒冒出頭的種子投以的疼愛時常醋酸了我，風(fēng)景蕩過去我也沒拎起來幾件他對我的細(xì)密而頗有耐心的畫面。我問母親，你看他怎么對那種子比對我也好？母親說，憨娃娃，他種那還不是為了等你暑假再回來吃？父親額頭滲出幾粒子汗，此刻他又在跺著窸窸窣窣的步子來回走步。種子埋實了，我們就以紅的辣椒、西紅柿為鄰了。

燥熱的夏天，隔壁院子里不合理的空間總充滿怨聲和吵鬧，而我們卻在太陽下射時看著院子罩的綠意。父親說，魚子，右下邊有一顆西紅柿紅了，你摘回來，他眼神明浩，臉上泛著滿足的傲嬌，我咬了一口，如同吃一口太陽做的藥丸，喃喃起“嗯嗯，好吃。”的夸贊聲，他終于扯開了嘴畔，笑聲像沖破了笛膜，爽朗得悅耳。

堆肥消隱了，連同母親疼愛的瞳神。再回到小院，土墻外刮起削膚痛徹的刺風(fēng)，嚶嚶嗚嗚亂吹，院子里充塞了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臟臟的玻璃攤著一坨坨鳥糞。我辛密地一塊塊回憶我們曾在這個院落的過往，煙云沅碭，仿佛置身于一泓黑漆深重的水潭，遠(yuǎn)處翠樾千里，彌索不到一舟一芥，看海岸山坡還沒回家的牛羊靜靜木木，都等不到它們的牧者。

曾想念書離開這片土地，曾想每次回家母親就守在門口，就是沒想到有這樣凄楚的一天，母親離開了，家的建筑還在，家的概念卻飄散了。如果我沒有留在異地成家工作，父母是不是少了兩處奔波，還能籠得一處歡愉的家。我收拾了房間，只把幾本相冊帶走，手哆嗦著鎖門，山川寂寥里，那門鎖聲響得催人心肝。

隔壁阿姨走來，問起這個房子怎么處理呀，她說政府可能不回收了，白折騰了多少年，我用微笑看著她說完，走遠(yuǎn)，消失在巷末。

愛不曾舍棄一人，又何況是我們?nèi)齻€人，一個家。

一磚一瓦堆起的，都鮮活在我的心里，家，永都在。

外鄉(xiāng)的家里，我還能拉起父親的手，給他掌心放一顆小西紅柿，可終究不是我種的，他吃一口，卻抬頭喜瞇著眼，“嗯嗯。”周圍的空氣里，暖腴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