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村道,鑄就了我終生不變的處世姿態(tài),從此無法更改。我也不可能拋棄村道,另外選擇一條人生道路,將自己重新鑄造成另外一個我,一個像皮特或杰克遜式的現(xiàn)代時尚人物。
——題記
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村道靜靜地臥著,晨靄彌漫著整個村莊。偶爾有幾聲雞鳴狗吠打破沉寂,村莊漸漸從沉睡中被喚醒。
太陽緩緩升起時,不再黯淡沉寂的村道上挨挨擠擠地走過一群羊。由于村道太狹窄,有幾只羊被擠下路道,溜著田埂往前走。后來,三三兩兩的莊稼人扛著工具、牽著毛驢、趕著牛車,向田間地頭走去。所有的人畜在晨曦的村道上留下了雜沓作響的足音。
于是,在村道上,在懸浮明澈的空中,便隱隱透出一縷縷彌漫而起的羊糞蛋蛋味道。
每天都是這樣,無論是村里人走向地頭,還是羊群走向山梁草坡,這種紛繁雜沓的足音、咩咩而起的羊叫聲、哐嘡作響的牛車,還有那一縷縷羊糞蛋蛋的味道,都始終定格于村道,永遠飄散著一種質(zhì)樸而親切的氣息。
村道彎彎曲曲,凹凸不平,路道上坑坑洼洼,不時有石頭和泥水擋道,顯得有點狹窄和丑陋。正是這樣一條不起眼的村道,它謙卑地繞過一家一戶,彎過一塊麥地、一棵樹、一泓清泉,曲里拐彎地伸向田間地頭,伸向村外更遙遠的地方。它仿佛在歉疚而無奈地對村里人解釋說:“對不住啊,老鄉(xiāng)!我本來想寬暢一些,平坦一些,可是……”
然而,我更喜歡這樣的村道。
我喜歡它謙卑、質(zhì)樸的樣子。還有它那充滿羊糞蛋蛋的味道。因為,它更接近于一個農(nóng)民的品質(zhì)。
最近,在報刊讀到這樣一個故事,是一位作家在某個聚會演講時說到的。他說,曾經(jīng)在新疆伊犁昭蘇要修一條高速公路,遇到一棵大樹,當(dāng)?shù)匕ゎ^要砍掉它。可此樹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樯駱?,他們有?zāi)有病了,便在樹上系個布條、默默許個愿,就會躲過。于是,砍樹時遭到了當(dāng)?shù)厝说膹娏曳磳Α5ゎ^執(zhí)意要砍,結(jié)果還沒等動手,他自己先出了車禍。最后,樹保留了下來,它佇立在路中,成了一種奇特景觀。幾年后,一位駕駛員因酒后開車,撞死在了大樹上。大樹呢,因碰死人而被“判死刑”,最終還是被砍掉了。這就是現(xiàn)代化的道路給我?guī)淼乃伎?,它從表面上看上去非常漂亮又寬暢,然而它卻霸道、蠻橫,它從不遷就一棵樹、一個村莊和一塊農(nóng)人的土地。
然而,村道就不是這樣,它懂得繞彎。它不惜耗費時光,寧愿自己多繞些彎子,也不愿無辜打擾和踐踏大地上的事物。從這個角度而言,它比起那些蠻橫而粗暴的現(xiàn)代高速公路來,是多么的謙卑而文明啊!
我生存過的這條村道,它曾負(fù)載過我的生命。我由一個懵懂無知、眉目不清的五斤嬰孩,逐漸長成瘦哩巴嘰的像猴子一樣的惹事鬼,整天在村道上竄來竄去的,隨后又成長為六尺男兒。我在這條村道上來來去去走了將近二十年,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母親一樣。哪怕是黑夜走在這條路道上,我也知道哪一段是上坡哪一段是下坡,哪一段又該拐彎了。有時,我星夜趕著毛驢車走過村道,我會輕松地繞過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順利地回到自己的家。
每天清晨,天剛麻亮子,我和一家人日急忙火地從炕頭翻起,穿好衣服,拿起鐮刀或鋤頭,走出院門,走過寂靜的村道,翻過坡梁,去侍弄土地,或收割麥子,把一天中該干的活兒早早地干完。
星夜,一條彎彎曲曲的村道被月光照亮,泛起一抹朦朧的青暉。這時的村道顯得清幽靜謐。我拖著勞累了一天的倦體,緩緩地向家中走去。我被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拂著,走在這樣一條寧靜又爽悅的村道上,沒有城市車輛和人的喧囂,我的內(nèi)心感到格外地明澈而清靜。同時,有一種振奮的力量通過腳底,順著血脈傳遞上來,升騰如霧,彌漫如煙,讓人感到特別的有精氣神。有時,我扛著一件工具上至坡頭時,一抬頭,突然看到又圓又大的月亮就懸掛在我的頭頂不遠處!
這是命運賜予我的村道,我必須沿著它的指向走下去。我從自家的土屋出發(fā),穿越村道,將一個又一個腳印留在了村道上。村道不長,充其量也就兩三公里,卻讓我走了二十年也沒有走到盡頭。在這條村道上,我完成了自己前二十年的成長大事。
有了村道指路,我從未迷失過方向,被月光照亮的村道總能引領(lǐng)我一步一步地回到自己溫暖的家。從這條村道走進自己的家門,那是再親切不過的事了。
這就是我命里的村道。它泥濘或塵土彌漫,然而卻能留住村人的腳??;它坑坑洼洼其貌不揚,然而它親切樸實……許多年,正是這條經(jīng)年累月、久經(jīng)風(fēng)雨擊打的村道,它負(fù)載過一個村莊的命運,負(fù)載過村人艱辛而匆匆的腳步,負(fù)載過村人的歡悅、希冀與收獲,負(fù)載過無數(shù)吆喝生活的聲音和充斥在日子里的羊糞蛋蛋味道,同時也負(fù)載過村人的苦難、生死與夢想。
盡管我離開村莊三十年了,但村道留給我的謙卑、質(zhì)樸的印象和親切又熟悉的聲音,還有那淡淡的羊糞蛋蛋味道,許多年一直在我的心靈深處飄蕩著、彌漫著,讓我揮之不去,驅(qū)之不散!
其實,我的步履從未離開過我心中的村道半步。我至死不變的質(zhì)樸、憨厚、真誠、謙卑和踏踏實實的做事精神,還有我面對社會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傻里呱嘰的樣子,都是村道賦予我的。當(dāng)我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時,我會想起村道,想起村里人常說的一句話:“石頭大了繞著走”。
村道將我的今昔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自信,無論我命里的村道藏頭匿尾躲到哪里,我都會在千姿百態(tài)的無數(shù)條道路中一眼便認(rèn)出它來,我一下子就能聞出只有那條村道才能飄散出的羊糞蛋蛋味道,我能聽出那條村道蕩起的獨特足音……
人們啊,一旦你的命運注定于這條村道,請你千萬不要躲開它!無論你是誰,無論你這一輩子做了封疆大吏還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村道始終會記住你,并一直保留著你曾經(jīng)留存于村道的足跡和你吆喝過的聲音。請你記住:當(dāng)這個世界所有道路拋棄你時,村道一定在那里等待著你,它隨時準(zhǔn)備接納并安撫你。
——選自《散文百家選》(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