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舍，70后，生于新疆，現(xiàn)居銀川?！饵S河文學(xué)》編輯，魯迅文學(xué)院第15屆、第28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有長篇?dú)v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曾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年度小說獎，《十月》文學(xué)獎，《朔方》文學(xué)獎。

夜幕降臨后，這個只有四五千人的沙漠小鎮(zhèn)就更加寂靜了。一種類似于蠻荒中的黑暗讓人們不自禁地?fù)?dān)心著什么。沒有月亮的夜晚，那些白天供人行走的灰色堿土路重又回歸混沌，在漆黑里自由又無限地伸展;寒風(fēng)叵測難料，忽而穿過水井旁的蘆葦叢，忽而狠狠撞向某戶人家的后墻，不止這戶人家，幾乎每戶人家的外墻墻面都會因為土坯返堿開始大塊大塊地脫落，風(fēng)吹在裸露的土坯上，耳尖的人一定會聽到松散的沙屑又被掀落的沙沙聲;人們守在土坯砌就的矮小平房里，就著昏黃的燈光小聲說話或者發(fā)呆;院門是用彎曲的柳木或者胡楊木做的，雖然漏風(fēng)也要緊緊扣住;窗戶封上了硬邦邦的白塑料，但是長夜漫漫，凜寒難擋，因此還要放下釘在窗戶外的棉窗簾……

這里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塔里木盆地東北邊緣上的一塊戈壁綠洲，是塔里木河下游東岸的一個屯墾農(nóng)場。冬天過去之后，這一年的春天，團(tuán)部發(fā)生了一件叫人奔走相告的喜事——工人文化宮和露天電影院建成了。這兩座白色的建筑物猶如戈壁灘上的兩座神殿，意味著一個新的時代，意味著被禁足的歡樂將如雪水融化如煙花綻放，意味著一些虛幻而遙遠(yuǎn)的事物被允許來到我們的生活進(jìn)入我們的心靈。

這兩座白色建筑物佇立在團(tuán)場的核心位置，前后左右分別是醫(yī)院、學(xué)校、團(tuán)部機(jī)關(guān)、國營商店和家屬區(qū)。它們之所以引人矚目還有一個更顯著的原因，它們是白色的，雪的白色，在周遭的破敗與蕭殺里，它們的嶄新與潔凈讓人莫名的激動和亢奮，一種終于擁有一件向往之物的激動，和未來即將改變的亢奮。家、學(xué)校、團(tuán)部機(jī)關(guān)、衛(wèi)生隊、商店、修理鋪……我所見過的房子都是土黃或者土灰色的，那不僅僅是戈壁灘的顏色，也是那個就要過去的時代的顏色——衰敗、破舊、壓抑、枯燥。連同露天電影院一起建起的還有工人文化宮，它們相互緊挨，隔著一條通往家屬區(qū)的巷道，呈直角而立。事實上，比起那些土黃色的舊建筑——團(tuán)部機(jī)關(guān)、商店和學(xué)校，新建起的文化宮和電影院雖然有著嶄新的雪白色，但從建筑藝術(shù)的角度上來看，它們確實是缺少創(chuàng)造力的。那些舊建筑都帶著蘇聯(lián)風(fēng)格，大門兩旁有對稱的羅馬柱，門梁上有浮雕，講究左右對稱，有長而陰涼的回廊。而電影院和文化宮，則僅僅是新、白、大，并無特色可言，尤其電影院，今天看來簡直平庸到極致。一圈刷得雪白的圍墻，有進(jìn)出的兩個大門，圍墻一端搭起一座舞臺，舞臺上有一面高出圍墻當(dāng)作銀幕的白色墻面;銀幕的對面，是封閉的放映室，同樣刷得雪白，高聳的墻面上開著兩只小窗，放映機(jī)的光束就從那里熠動著射向前方銀幕;在銀幕與放映室之間，低而高呈梯形排列的水泥凳，左中右排三列，中間隔著過道;然而地面是不可能硬化的，都是踩下去半腳灰的堿土路，過道上因為走的人多，路面稍微硬實。座位下面可不一樣，沒幾天就返了堿，虛泡泡地浮起一層鹽堿白;而圍墻的四個角落，因為少有人去，那些沒有砍斷根的蘆葦沒有幾天又噌噌噌地長了起來。

但是這一切根本沒有妨礙或者減少我們的亢奮，對于歡樂和改變的渴望，對于那個光影世界的想象，粗魯?shù)匕盐镔|(zhì)的簡陋撞翻在一旁。我們根本不理會夏天的蚊子，那些戈壁灘的蚊子，像飛向吸力巨大的磁鐵，前仆后繼撲在我們身上，一巴掌拍下去，便是滿手黏乎乎的熱血;也不管冬天的寒冷，新電影都在附近幾個團(tuán)場輪流放映，常要等到上一個團(tuán)場放完，我們團(tuán)等在一旁的放映員才能拿到膠片，再匆匆趕回三五十公里外自己的電影院，這期間，我們坐在冰冷的水泥凳上無怨無悔地等。水泥凳寒涼入骨，必須墊著厚厚的硬紙殼，否則無法下坐。但是沒多久腳會凍疼，腳趾頭像是被鉗子狠狠地又夾又扯，于是有人站起來在過道上縮著肩膀走動，坐著不想起來的人便開始跺腳，先初只有一兩人，很快旁邊的人跟著跺，接著左右前后跺腳聲連成一片，片刻，等到跺腳聲震動全場時，電影院霧蒙蒙地已經(jīng)騰起半空高的塵埃，人們一邊笑著說著，一邊吸下去半口灰塵，有孩子就咳起來，接著大人咳起來，接著是亂成一片的清嗓子的吭吭喀喀的聲響。這時候跺腳聲已經(jīng)輕了，陸陸續(xù)續(xù)響著一些，旁邊的人會說——別跺了，嗓子疼。因為土塵里一半是鹽與堿。要等好一陣兒，塵土才能完全落下，才能看清楚前方只是一片暗影的銀幕。所以，這天晚上，看完電影回到家里，每個人從頭到腳都會蒙著一層銀白色的灰塵，衣褶、嘴角、睫毛、鞋帶扣……都長了一層白毛。啊，每個人都白茸茸毛茸茸地回到了家里，看起來都輕飄飄的，恍恍惚惚的，意醉神迷的，就好像一場電影，真的讓每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有了露天影院，但新電影總是太少，遠(yuǎn)遠(yuǎn)夠不上我們的翹首期盼。周末到了，若是還沒有放電影的消息，心急的某位大人會對孩子說，去，快去商店看一眼，今晚有沒有電影。電影預(yù)告一般寫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國營商店正中間的外墻黑板上，一個在電影院售票口上方。多數(shù)時間，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會順路跑去電影院，瞅一眼售票口上方的黑板有沒有粉筆寫好的影片名。此外，孩子也會圍著大人問，這個星期有沒有新電影，若有，大人就笑瞇瞇地瞅過來一眼，說，趕緊做作業(yè)去。若沒有，大人們就嫌煩似的揮揮手，去去去，哪兒有那么多新電影。有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會在一場電影還沒開映前，合伙跑到放映室，擠在門口，不敢進(jìn)去，探頭看放映員在做什么。放映員總是那么傲慢，見我們畏畏縮縮的，臉上就更加嚴(yán)肅。他一邊調(diào)試機(jī)器，一邊做出生氣的樣子。嗐！不好好坐著，上這兒來干什么？把門關(guān)上！放映員是個大男孩，個子大嗓門兒也大。大哥哥，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下周有沒有新電影？新電影，什么新電影？新電影在北京呢，你們看得著嗎？快走，把門關(guān)上。盡管從來問不出任何消息，我們?nèi)圆凰佬?，直到放映員煩透了我們，直到放映室的門再也推不開一絲縫隙。

那些在內(nèi)地大城市上映的影片有一些是經(jīng)不起遠(yuǎn)途顛簸的，它們只隱約傳來一個片名，就消失在時間里。不過這也許正意味著一個考驗，傳播距離的長短如同時間，能夠檢驗藝術(shù)品的價值，所以，那些最終抵達(dá)茫茫戈壁的，能夠讓我們癡迷又頑強(qiáng)地坐在露天電影院的電影，必然是那個時代的經(jīng)典。所以，《巴山夜雨》《戴手銬的旅客》《第二次握手》《廬山戀》《神秘的大佛》《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七品芝麻官》……雖不能完全理解其間的故事與人物，但這些影片的名字從此銘刻在我的心中。

夏天晚上，天一黑，暑熱即刻消散，但凡有電影，團(tuán)部附近的住家，每戶都全員出動。行前，母親要給孩子們抹花露水，全身抹下來很浪費(fèi)，也不見得管多少用，有的就馬虎地在頭上揉一圈，算是抹了。戈壁灘的夜空清澈而沉寂，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頭頂閃爍的繁星同樣具備另一種令人遐想的品質(zhì)，譬如正在經(jīng)歷的人生將如何匯入繁星之間、再消失于渺茫的穹宇，這些想象過于遙遠(yuǎn)，幾乎甚于沒有邊際的夜空，怎樣都比不上眼前正在上演的人間悲喜，比不上這些人間悲喜為他們帶來的彌補(bǔ)與撫慰。星空是冰冷的未知，電影是他們擁有、幻想?yún)s無法表達(dá)的情感和心靈，是將他們從吞吐萬物的星空中扯拽出來，印證他們存在著——愛過、痛苦過和失望過——的一種魔術(shù)。放映機(jī)的光束在人們頭頂滾動，蚊蟆和飛蠓在光束中飛舞，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時空隧道在星空下顯形，被禁錮的大腦與語言，便循著這條由光與影構(gòu)成的隧道進(jìn)入無邊的遐想和探險。

而孩子們現(xiàn)在還感受不到這一切。電影看到一半，我們一幫小屁孩便已得知一行伙伴各自坐在什么位置，于是就著半空中明暗相繼的光束，一邊撲打身上的蚊蟲，一邊貓著腰挨個將每個伙伴從父母身邊喊出來，聲音雖然壓得極低，卻仍然招來大人們的呵斥。我們要做什么呢？其實就是東游西晃，去售票窗口看看售票室都有什么東西，爬到影院墻外的老柳樹上俯望墻內(nèi)黑壓壓的人頭，走上舞臺站在放映機(jī)的光束中讓自己的身影映上銀幕，或者，擠在影院一角玩一次“電報得救”游戲，這期間，若聲音吵到一心看電影的旁人，難免又被猛吼兩句。如此，周而復(fù)始，直至電影結(jié)束。

新電影越來越少，《巴山夜雨》《戴手銬的旅客》《第二次握手》《廬山戀》《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這些都是看一遍無法滿足的影片，但總是放映一結(jié)束拷貝便被下一個團(tuán)場匆匆?guī)ё?，重?fù)放映絕無可能。能留下來的，我記得只有《神秘的大佛》和《七品芝麻官》兩部電影，前者重映兩次也不見了，唯有《七品芝麻官》，似乎陪伴了我們整整一個夏天。我大概把這部電影看了七次或者九次，并非這個唱著“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芝麻官的正義感多么感染我，或者整部影片還有別的什么吸引了我。沒有，什么都沒有，一個九歲女孩，我關(guān)心的既不是正義，也非藝術(shù)。團(tuán)場有許多河南人，他們在團(tuán)場建設(shè)之初就來到這里，有復(fù)員老兵，也有河南支邊青年。豫劇《七品芝麻官》放到第九遍，電影院里的觀眾恐怕大多數(shù)就是這些河南籍人士了，他們來此是為了重溫鄉(xiāng)音，家鄉(xiāng)的豫劇被拍成戲劇電影，他們一遍遍地看，一定緣自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早年記憶，和身為河南人的自豪感。我顯然不屬于他們。但我也像他們一樣將這部影片看了九次。我記得父親一再阻止我，他比我記得更清楚，這部影片我看過幾次。父親說出那個數(shù)字時，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你都看七次了！有什么好看的，唱戲的，你聽得懂嗎？夕陽淡紅色的殘照就要退出院墻，父親坐在小院的矮凳上抽煙，聽到我說要去看電影，斜了我一眼，繃著臉說。我心里一驚，將已經(jīng)拿在手里的小椅凳放在門邊。書讀了嗎？作業(yè)做了嗎？父親看我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就拿功課的事情敲打我。書沒有讀，作業(yè)也沒有做，電影已經(jīng)看過七次，但是我仍然要去，即使解釋不出原因。大概因為是暑假，大概也因為父親累了，或者他正為別的事情煩惱，總之，我在外屋頑固地沉默片刻之后，又再三央求了父親幾句，最終，在天黑之前，我還是扛著我的小椅凳順利出門了。但是當(dāng)院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當(dāng)我邁開腳步踏入灰藍(lán)色的暮色中時，我卻沒有絲毫贏得勝利的快樂，反而因為孤單，心中升起一縷不為外人所知同時也會遭人嘲笑的憂愁。

一個九歲女孩的憂愁是什么？根本不是對這部電影感興趣，但坐在電影院可以感受到另一個不同于眼前的世界。父親是通情達(dá)理的，知道無法把我關(guān)在家里。然而當(dāng)我一個人扛著小椅凳走在空寂的暮色中，猛然認(rèn)識到自己要去做的是一件毫無快樂可言的事情，獨(dú)自去看一部看了七遍卻根本不喜歡的電影，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我必須去，我不能只和父親待在燈光昏暗的家里，土坯平房的屋頂又矮又黑，沒有人跟我說話，父親只會悶頭抽煙。

天完全黑下來，電影肯定已經(jīng)開始，往電影院去的路上有兩個水塘，一個蓄存人的飲用水，小而深，四周種著高大茂密的垂柳，禁止閑人和孩童靠近;一個是給家禽和家畜喝的蓄水池，淺而大，四周都是蘆葦，間或有幾棵沙棗樹，人們叫它鴨子坑，水坑周圍到處都是鴨子脫落的羽毛，我們在此找到的歡樂比鴨毛還多。我扛著小椅凳在鴨子坑邊上側(cè)耳傾聽，水面亮亮的，月光到處都是，爬在每一條水紋上，月光有許多小爪子，它們彎彎的，伸得又長又細(xì)。草叢里不時傳來一陣急躁的騷動聲，有不知何物的細(xì)小尖鳴，更多是稀里嘩啦水的碎響聲。我其實不是在欣賞鴨子坑的夜景，我在做最后掙扎，家屬院的小伙伴，誰最有可能和我一起去看電影？接著我扛起小椅凳拐頭去了她家，她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玩得不錯，關(guān)鍵是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溫和慈祥的人，她如果愿意和我一起去，她的爸爸媽媽那里就好說話了。我敲開門，她站在門前聽我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屋征求父母意見。門開著，里面的話聽得很清楚。都演多少遍了，有什么看的，不許去！她的爸爸口氣又嚴(yán)厲又煩躁，我從來不覺得他會是這樣一種人。

我扛著小椅凳獨(dú)自去了電影院，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人必然不多。不少人完全是閑逛到此、順便看兩眼的架式——垮著腰手插在褲兜，或者一只手夾根煙，連凳子都不坐，就那么游手好閑地立在那兒。因為人少，也不再一排排按規(guī)矩坐在水泥凳上，除了前兩排，后面的人都上前站著，圍著舞臺凌亂地站成一個半圓。我來到舞臺側(cè)面，在幾乎與銀幕呈120度角的一個空處放下小椅凳，然后搖了搖凳子，保證讓它的四條腿在一踩半腳坑的堿土地面上扎穩(wěn)，這就坐了上去。家里原本沒有這種兒童靠背椅凳，我與妹妹經(jīng)常為爭搶同一只矮凳而打鬧，父親索性做了兩把靠背椅，漆成深褐色，為了不搞混，靠背樣式稍有不同，從此我與妹妹一人一把，家里和平了許多。我非常珍愛我的這把椅子，不僅不允許妹妹碰，連爸爸媽媽坐上去也會讓我感到不安，只要在家，即使不用它，我也會用眼睛緊緊盯著它。

坐在小椅凳上開始看電影，由于角度過斜，沒有一個畫面能夠看清晰，但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根本不是來看電影的。這真是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至今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一個九歲女孩為什么會有如此頑固又怪異的舉動？難道不害怕，不覺得孤單，或者不怕被別人取笑嗎？我肯定是害怕的，一定也會覺得孤單，一定一百個不情愿被人取笑。但這些都沒能讓我待在家里，或者阻止我獨(dú)自前往和坐在電影院。一定是有什么在吸引我的吧！說它是一種可能性似乎是可以的。那么，是什么樣的可能性呢？望著那些看電影的人的臉，他們的臉被輝映其上的銀幕光芒照得發(fā)亮，活像涂了一層金粉，或者裹了一個來回變色的金屬面具，每個人的眼睛都熠熠發(fā)光，為此我立刻想到了家里的大黑貓，一雙透明的銅色玻璃眼在夜里攝人魂魄地盯著黑暗里的響動。這樣的一張張臉，與白天和平常都大有不同，有些簡直陌生得讓人感到擔(dān)心、奇怪得讓人害怕，許多神情是我無法描述、更無法理解的。那些臉可以變化，像天空中的云，像孫悟空七十二變，變成另一種形態(tài)，另一個人或者動物;更像姥爺在鍋里熬制的糖稀，柔軟黏稠發(fā)亮，在每一分的熱量中扭動翻滾咕嚕，頃刻凝固，頃刻又融化。這件事真的十分神奇。電影，或者銀幕上的光芒讓他們變得陌生，或者成為另一個人，這種變化帶來的陌生感讓我擔(dān)心，卻又使我莫名地興奮和滿足。我無可避免地想到了爸爸媽媽，想到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在看電影時的臉的表情，我總是坐在他們身邊，或者電影看到一半就和伙伴們找樂子去了，因此無從觀察他們的臉。這種聯(lián)想令我十分激動，想到最熟悉的爸爸媽媽的臉可能也有的變化，可能出現(xiàn)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的模樣和神情，那模樣雖然有可能讓我覺得吃驚和害怕，但無論如何，這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就好像無意間知曉了他人的一個秘密，無意間窺探到我所熟悉的這些人、身邊事物的背后，還潛伏著一個更大、更多未知的世界。這都是因為半空中那根翻滾著向前而去的光束。我的視線從人臉往上移，移到人頭之上、半空中的那束光，那條一邊閃動一邊變幻色彩的光束，只需稍加凝視，就會發(fā)現(xiàn)它意味著比正在放映的電影故事更多、更大的東西。首先它發(fā)光，能夠穿透黑暗，它和我的眼睛不同，我的眼睛是攝取，它是投射，一個向內(nèi)，一個向外;還有，它看起來和隧道沒什么兩樣，那些蚊蟲可以鉆到它的里面，上上下下地飛來飛去，那么人，人可不可以想想辦法，鉆到它的里面去呢;還有，那些光，到底怎么回事，它是怎樣通過閃來閃去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個的人了呢……這次觀影經(jīng)歷如此特別，以至于掩蓋了那個年月我對更多優(yōu)秀電影的感受與印象，我記住了《戴手銬的旅客》中的歌曲，記住了《被愛情遺忘了的角落》里女主角在一間破屋子里脫掉外衣的鏡頭，記住了張喻和劉曉慶的臉，和她們其中的某一位系在脖子上的紅紗巾……但只有在看《七品芝麻官》的時候，我記住了自己的內(nèi)心，記住了那些越出電影飛向可能與未知世界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