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萬寶

書法學科建制的真正實現(xiàn)，是在20世紀60年代，但其思想早在20世紀初就出現(xiàn)了。1918年4月15日，國立北京美術(shù)?？茖W校成立，特邀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發(fā)表演講，蔡元培明確提出，希望美術(shù)學校“于經(jīng)費擴張之時增設書法?？啤?，這當然是個非常難得的書法學科建制思想，假如真的變?yōu)楝F(xiàn)實的話，那20世紀的書法發(fā)展狀況肯定會是另一種情形：至少我們會看到更多的科班出身的書法專業(yè)人才（無論搞書法理論還是搞書法創(chuàng)作），會看到書法在高等教育中的應有位置。然而，事實卻是令人非常失望的，“增設書法?？啤敝敝列轮袊闪⒅耙廊煌Ａ粲谘葜v詞當中。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由于面臨的是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局面，整個高等教育都只能緩慢地發(fā)展著。這時，當然也難以顧上“增設書法專科”，盡管從1959年起，南京藝術(shù)學院、華東師范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復旦大學、中央美術(shù)學院、浙江美術(shù)學院等高校都開設過書法課程。“增設書法?？啤闭嬲兂涩F(xiàn)實，卻緣于時任浙江美術(shù)學院院長的潘天壽在1962年的一次呼吁。

經(jīng)文化部批準，1963年暑期前，浙江美術(shù)學院第一個書法專業(yè)，也是新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書法專業(yè)—浙江美術(shù)學院國畫系書法刻印科正式設立。該專業(yè)建制為五年制大學本科，陸維釗任學科主任。

1979年，浙江美術(shù)學院受文化部委托，培養(yǎng)書法篆刻碩士研究生，復由陸維釗主其事。導師有沙孟海、諸樂三，劉江、章祖安為講師。在全國范圍內(nèi)招生，最后錄取5名，同年9月入學，1981年暑期畢業(yè)。這是新中國第一屆書法篆刻碩士研究生，在教育史上亦屬首創(chuàng)。接著，1987、1989、1992、1996、1999年又相繼招收五屆碩士研究生入學，畢業(yè)人數(shù)達14名之多。1993年，浙江美術(shù)學院改名中國美術(shù)學院。1996年招收首屆書法篆刻博士研究生3名，章祖安為首任博士生導師。其后，1999年和2000年又招收了兩屆博士研究生，畢業(yè)者先后為3名。

除書法碩士研究生和書法博士研究生建制之外，浙江美術(shù)學院還于1985年恢復書法本科建制，同年9月，7名本科生入學，學制改為四年。本科隔年招生，至1999年畢業(yè)本科生57名。

進入80年代之后，除浙江美術(shù)學院的書法教育有上述從本科到碩士、博士的完整建制之外，其他不同類型高校也有相應的努力及其可喜成果。

南京藝術(shù)學院1982年開始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連續(xù)數(shù)屆，導師為陳大羽等人，而首屆研究生黃惇、徐利明畢業(yè)后留校，從90年代又開始分別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和書法博士研究生。除此之外，該校還自1988年開始招收書法大專生、本科生，任課教師有季伏昆、黃惇、徐利明和胡華令等人。

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本科招生也始于80年代初期。后來，王鏞又于中國畫系建書法工作室，兼招進修生與本科生。

天津大學王學仲藝術(shù)研究所于1985年成立后，即著手培養(yǎng)書法（還有美術(shù)）碩士研究生，至90年代末畢業(yè)人數(shù)已有十余人。

首都師范大學（原北京師范學院）1985年在教育系設立成人書法藝術(shù)大專專修班，1987年轉(zhuǎn)歸成人教育學院管理；1991年，開始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1993年，設立全國首家“美術(shù)學專業(yè)書法藝術(shù)教育方向”博士點，歐陽中石亦成為全國首位書法博士生導師，1995年開始招收書法博士研究生；1994年，成人教育學院增設成人書法專業(yè)續(xù)本科班，并招收首批學員三十余人。在歐陽中石的倡議下，成立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1998年，設立藝術(shù)學（書法藝術(shù)教育）博士后項目。

西南師范大學1987年開始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導師為徐無聞。

南京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從1960年起，即在美術(shù)專科中設立書法課程（“文革”間有數(shù)年中斷）；1985年，開始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導師為尉天池；1988年，開始招收書法本科生。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1994年開始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和書法博士研究生，叢文俊任導師。

通過上述簡略敘述，我們不難看到，到20世紀末，我國的書法學科建制在整體上已進入完備階段：從大專到本科、從碩士研究生到博士后項目，都有了，這是何等了不起的高等教育之壯觀?。〔粌H如此，進入21世紀以來，短短的幾年時間內(nèi)，更有北京大學成立書法藝術(shù)研究所（2003年），并于次年招收書法碩士研究生；更有全國第一所本科建制的蘭亭書法藝術(shù)學院成立并正常招生（2006年起，校址浙江紹興蘭亭），2008年教育部還同意蘭亭書法藝術(shù)學院的請求，設置“書法學”專業(yè)，這對書法學科建制來說，當然也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就具體院校而言，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學科建制時間最早，它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有了書法本科，且招生兩屆，如果不是“文革”期間的中斷，可以想見，將至少會有八屆的書法本科生從該校畢業(yè)走向社會，從而大大提升我國書法藝術(shù)的整體發(fā)展水平。這一愿望雖化為泡影，但1979年受文化部委托又招收了5名碩士研究生，開全國范圍內(nèi)培養(yǎng)書法碩士研究生之先河。這5名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很快便成為我國書法領域的中堅力量，或以創(chuàng)作勝，或以理論勝，或以組織勝，或以教育勝，或兼跨創(chuàng)作、理論、組織與教育中2—3項不等。他們后來幾乎都成了書法碩導與書法博導，甚至是書法博士后項目的指導老師，反過來又為書法的學科建制立下汗馬功勞。至于1985年恢復的書法本科招生、1996年開始的書法博士研究生招生，亦從兩個端點將書法的學科建制推向完備化。所憾者該校直到目前尚未申請到書法博士后流動站的設立。但在同一座城市—杭州，書法博士后項目倒被浙江大學中國藝術(shù)研究所獲得。當然，這件事的發(fā)生已是21世紀之初了。因此，以整體上的完備化來看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書法學科建制，正好是一低一高，低者，書法?？埔玻桓哒?，書法博士后項目也。

與中國美術(shù)學院相比，首都師范大學的學科建制最為完備，它有大專、有本科，也有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更有博士后。可在本科、碩士生的招收與培養(yǎng)上，時間都晚得多：前者晚三十一年，后者晚十二年。只有博士點設立早兩年，但實際招生僅提前一年。比較的結(jié)果顯示，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學科建制完備化，用了近四十年；而首都師范大學的學科建制完備化，算上大專之起點（1985），也不過十多年。如果不以大專為起點，則所用時間只有將近九年，這樣的高速度、快節(jié)奏，讓人有理由懷疑它的“自然生長”性。至少，它的師資力量就無法被社會所認可。我們相信學科帶頭人歐陽中石教授的德高望重、學富五車，但僅憑他一個人的“知名度”（內(nèi)含實力的知名度），就能把首都師范大學的學科建制一一轉(zhuǎn)化為實實在在的書法教育成果嗎？對此，也許有人會反駁：目前首都師大的書法教師隊伍，有專職、有兼職，強大得很！但我們想指出的是，專職教師中，歐陽中石可與中國美院的劉江、章祖安兩人齊名，但余者誰能同中國美院的祝遂之、王冬齡和陳振濂等人相比（無論理論還是創(chuàng)作）？至于兼職教師，那其實是不能算數(shù)的，充其量可不定期請他們到校作個專題講座，要論“輔導”時間絕對保證不了。這樣，首都師大在書法學科建制方面便得失兼而有之：得者體現(xiàn)于高度完備化，一個學校就成了全國高校之縮影；失者則體現(xiàn)于建制速度過快，師資力量滯后。但愿不久的將來，我們能看到首都師大的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即原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真正崛起一批享有高“知名度”的書法碩導與博導來。

20世紀下半葉書法學科建制的完備化，不僅對書法本身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而且還對我國的高等藝術(shù)教育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首先，學科建制有力回擊了“書法非藝術(shù)”的觀點。由于文化語境的改變，20世紀初在高層知識分子中，絕大部分都認為“書法非藝術(shù)”，至于鄭振鐸《哭佩弦》（1948年《文訊》第9卷第3期）一文所記，1933年梁宗岱家宴關于書法是否可列為藝術(shù)的討論中，他和馮友蘭所堅持的“非藝術(shù)”、朱自清所堅持的半個贊同“非藝術(shù)”，都不過是世紀初看法的一個自然延續(xù)而已。對此，今人陳平原認為：“這也難怪，‘書法’與‘傳統(tǒng)中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祈求變革的熱血青年看來，起碼不是當務之急。連日后成為大書法家的臺靜農(nóng)，當年在北大求學時，也是‘耽悅新知，視書藝為玩物喪志’?！笔聦嵣?，直到80年代初，也不時聽到一些高級知識分子感嘆：“書法也是藝術(shù)？不過寫寫字而已！”為了回擊這種“非藝術(shù)”的觀點，我們的書法美學已作出了很大努力，可這些，仍然不足以堵住“非藝術(shù)”人群之口：“你說書法是藝術(shù)，可我們的學科建制中為什么看不到書法的蹤影呢？”現(xiàn)在，書法的學科建制有了，而且還如此完備，“非藝術(shù)”的觀點在某些高級知識分子中也許尚存一二，但沒有“市場”卻毫無疑義。學科建制以超乎書法美學呼吁的事實存在，宣告了書法是一門當之無愧的藝術(shù)！

其次，學科建制為書法的高層次發(fā)展提供了人才保證，也為書法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人才保證。在廢除科舉制度之前，書法人才是靠科舉制度“發(fā)現(xiàn)”或“培養(yǎng)”的，因參加科舉考試者每人都得書法上過關，書法上過不了關，其他學問再好，也不會被朝廷錄用。這樣，被科舉選中的文人，同時也就成了一位合格的高層次的書法家。當然，要在書法史上留名，還得經(jīng)過歷史的一次又一次篩選。可到了20世紀初，科舉制度被廢除，絕大多數(shù)的讀書人都不再把書法作為必備修養(yǎng)，只埋頭攻讀那些新知識、新學問，由此，書法失去了在高層次發(fā)展之可能。當然，這不是說高級知識分子中就沒人搞書法，而是說，高級知識分子中搞書法的人太少了，少到屈指可數(shù)，否則，60年代初潘天壽的呼吁又怎能引起有識之士的強烈共鳴。說實在的，書法作為一件“雅”事，民間可以做，但審美層次上了臺階，也就是說，如果不進行高層次的“專業(yè)培訓”，一任人們憑著愛好去做，那書法永遠只能是一門“卡拉OK藝術(shù)”，既無層次可言，亦保證不了可持續(xù)發(fā)展。所以，書法要想獲得高層次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就必須通過高等教育的學科建制，來培養(yǎng)一批又一批的書法專業(yè)人才。值得慶幸的是，這一理想，終于在20世紀下半葉特別是最后二十年中實現(xiàn)了。

最后，學科建制使得我國新時期的高等書法藝術(shù)教育更加完善，也更加民族化了。從20世紀初廢除科舉之日起，我國的高等藝術(shù)教育便全盤“他化”了，先是照搬日本模式，再是照搬歐美模式，1949年以后又長期照搬蘇聯(lián)模式，總之，看別人“眼色”行事，別人設置的科目我們一定設置，別人沒有的我們也不能有。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當然也就不可占高等教育科目配置的一席之地。60年代之初浙江美術(shù)學院書法本科建制的實施，可算一大特例也。適應書法學科建制走向完備化的文化環(huán)境，直到70年代末才逐漸形成，這是因為召開于1978年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一邊敞開國門向外國先進的東西學習，一邊又高度重視起我們的民族文化。對中國藝術(shù)來說，繪畫、音樂、舞蹈、影視、文學等藝術(shù)固然重要，但尤其重要的是書法藝術(shù)。我們不說書法是“最高級的藝術(shù)”（沈尹默語），也不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熊秉明語），單就人們普遍認同的“中國音樂衰落，而書法卻代替了它成為一種表達最高意境與情操的民族藝術(shù)”（宗白華）一語，就足以令人忽視書法不得。

正因為如此，我國高等藝術(shù)教育從70年代末開始，將書法納入完備的學科建制當中，既使自身走向了完善，更使自身凸顯了民族特色。也正因為如此，我國20世紀的高等藝術(shù)教育，才擁有了自己的獨特之個性！

然而，學科建制完備化之后，書法又面臨著如何盡快改變基礎教育薄弱的問題。目前，除個別省市中小學堅持每周開設一至兩節(jié)書法課外，絕大多數(shù)中小學都沒有開設書法課。中小學不開設書法課，僅靠校外極其有限的零星培訓，那是無法讓高等院校招生時加以挑選的。我們看到，有相當部分報考書法碩士和書法博士并最終被錄取者，書法類的知識竟少得可憐，創(chuàng)作方面有的甚至連書法基本功都沒過關，他們考上書法碩士或博士，憑賴的主要知識卻是書法以外的外語、政治與中文等。試想，這樣的書法碩士與書法博士畢業(yè)后，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為書法的發(fā)展作出自己的貢獻？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很多考入書法本科的學生，除具備一定臨摹功力外，書法其他相關知識幾乎都等于零，從而使得本科教育還要承擔基礎教育的補課工作，而這樣，豈不是對本科時間的擠占與對本科資源的浪費？但如果全國各地中小學都把書法的基礎教育抓起來，那么，我們的書法高等專業(yè)就會擁有源源不斷的高質(zhì)量選拔對象與培養(yǎng)對象，我們的書法學科建制金字塔就會呈現(xiàn)出更加璀璨的輝煌！

注釋：

[1]陳平原.大學何為[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張韜.20世紀中國高等書法教育史[M].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9.

[3]現(xiàn)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0.

[4]熊秉明.熊秉明文集[C]//卷3.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

[5]宗白華.宗白華全集[C]//卷2.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6]祝遂之.高等書法教育四十年—中國美術(shù)學院書法專業(yè)史料集[G]//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3.

[7]祝遂之.國際高等書法教育論壇論文集[C]//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3.

[8]高等書法教育學科建設與發(fā)展國際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