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62)

《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的特色欄目《江南社會文化研究》從1991年創(chuàng)設至今，一共刊發(fā)了249篇文章，以二十多年的堅持不懈的精神來做一件事情，令人欽佩?！敖仙鐣幕l(fā)展的現(xiàn)狀和未來——全國高校社科期刊特色欄目建設”學術研討會是個獨特的會，我從欄目建設與江南文化方面講以下幾點。

一、學報的辦刊方向

辦刊物有兩個方向，一個是把它做到極致，堅持下去，走的是經(jīng)典的路子?！督仙鐣幕芯俊窓谀拷?jīng)過很多年的積累，一定會成為精品。所以要看得長遠一些，學術的事情要貴在堅守，久久為功。將來學報還可以將江南研究的論文精選出來出版專題系列，或者做成專門的數(shù)據(jù)庫。學術期刊要出可以永久典藏的學術精品，但這個時代的學術大都不是這樣，從選題到論證，都很粗率。圖書館現(xiàn)在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館藏的空間非常緊張。以前把過往的期刊裝訂成合訂本，價格昂貴，且很占空間，更很少被利用，主要原因是學報不專，影響了自己的價值。所以，要真正把學報辦得有保存價值，就必須把一個選題長久地做下去，做精做好。

第二個方向是要使欄目有特色。很多刊物都有關于江南文化研究的專欄，因此要辦得有特色，要辦人家所沒有的?！督仙鐣幕芯俊窓谀康膬热莘浅ＸS富，但是仍有拓展的內容，比如書畫方面的內容非常少。

二、《江南社會文化研究》欄目內容的拓展

目前《江南社會文化研究》欄目至少缺以下兩個方面的內容。

(一)吳文化缺點的反思

吳文化創(chuàng)造了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優(yōu)點是明顯的，《江南社會文化研究》欄目也說了很多，但吳文化也有缺點。顧炎武曾說江南文化的缺點是奢靡，太豪奢了，批評得很尖銳，也確實看到了一些時代的弊端。當年我從四川到安徽讀書，我的古典文學啟蒙老師賴高翔先生寫信提醒我：不要太多地受到吳學的影響，不要把蜀學的傳統(tǒng)丟掉了。四川屬于蜀學系統(tǒng)，蜀學講大義。廖平、吳虞、劉咸炘、蒙文通至后來的郭沫若(當然郭為人有問題，但學術還是厲害的)，都是講大義的。我對江南文化的感情很深，但我認為“吳學”有點繁瑣細碎。我們在吳地區(qū)，要敢于批評吳文化，《江南社會文化研究》這個欄目，可以研究吳文化甚至江南文化到底有哪些負面現(xiàn)象，刊登一些見到時代弊端的、有針對性的批評性文章。學術批評也是社會批評，不能做濫，如浙江的王陽明研究，透著太重的商業(yè)化氣息。

(二)江南文化的“大義”

江南文化有“大義”?，F(xiàn)在很多人在講江南，真正地把江南文化“大義”講出來的卻很少。江南文化有四個“大義”：第一，剛健。中國文化最具有剛健的特征，比如清兵到江南受到頑強的抵抗。第二，深厚。江南文化的學問遠比北方文化要深厚；宗教脈絡、文學傳統(tǒng)、民間信仰也很深厚。第三，溫馨。江南文化具有溫馨的人情味，社會秩序和諧。第四，靈秀。靈秀充分體現(xiàn)為江南的生活藝術化與藝術生活化。江南生活的美學核心是靈秀：首先是它的山水，山明水凈，總是有靈性搖漾其間；其次是人文藝術，園林、建筑、服裝、典籍、書法、繪畫、戲曲、音樂，甚至飲食、節(jié)俗、民間技藝，處處都有一股靈氣。

三、江南文化的淵源與特質

江南文化和其他地域文化相比有著非常重要的不一樣的特點，就是它和中原文化有文化脈絡的相連性。真正的江南文化的底色滲透著中原的血脈，如東晉衣冠南渡，宋室南渡。

(一)江南文化與中原文化血脈相連

有人講江南文化，動輒就要追溯到良渚文化。尋找土著的根是對的，但是江南文化和其他所有的地域文化的區(qū)別就在于江南的血脈和中原的血脈有交融滲透，它和巴蜀等文化是不一樣的。江南有王陽明、黃宗羲這樣的大儒，所以我反對把江南講得太“江南”了，講得太土著了。我在講江南的時候，一方面確實要講江南文化的特征，一方面要考慮告訴特定的聽眾什么內容。我在逢甲大學講江南文化的時候，廖美玉教授、何寄澎教授都覺得不要撕裂南北。南方北方，不要把它們打成兩截。似乎全世界都有自己特定的南北問題。我在越南參加一個杜甫的會議，河內居然把杜甫的詩當作他們的一個國學。河內(北)和西貢(南)不一樣，西貢是受到法國文化的影響，西化程度高；河內比較保守。美國南方保留了很多南方的傳統(tǒng)的道德，北方是比較現(xiàn)代化的。

(二)江南文化中的吳越文化不可分割

我們把脈絡再放到吳越，江南文化既有很強的中原性，又有非常強的地域性，很有個性，是非常獨特的文化，但又要講江南文化的共性。比如，江蘇文化分為五個文化區(qū)域：吳文化、金陵文化、維揚文化、徐淮文化、海洋文化；浙江文化分為三個文化區(qū)：浙東、浙西和浙中，都分得太細。我常到杭州、紹興等地，感受到浙江人很剛猛，一意做大事情；蘇州人很溫潤、精致、灑脫。從繪畫藝術上來看，吳門畫派和浙派山水明顯不同，一看就知道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浙派山水黑粗大，如黃賓虹、吳昌碩的繪畫，都是黑粗的潑墨；唐伯虎、沈周的畫，通透溫潤細致。但不要只講這些不同點，講吳越文化一定要強調它的共性。比如，吳越都是水鄉(xiāng)，都精致，文化互通滲透，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不要去撕裂吳越，但實際上仍存在撕裂。我寫《江南文化札記》時，一位江蘇的老先生給我寫信，談到吳越爭霸，臥薪嘗膽，有對歷史的不同看法，更有一個江蘇人對浙江人的不同看法，有很明顯的地方主義。又如嘉興人不喜歡夸獎蘇州，而嘉興原來是蘇州府的。

(三)宋元系統(tǒng)中的江南藝術

中國的藝術史可以分為兩個大的系統(tǒng)：一個是漢唐系統(tǒng)，一個叫作宋元系統(tǒng)。漢唐系統(tǒng)的藝術是高山大川，摩崖石刻，有敦煌壁畫、云岡龍門石窟、山西的壁畫等。敦煌的壁畫是專業(yè)的畫家畫出來的，它的顏色、色面關系，不是專門畫家根本畫不出，他們是真正的藝術家。到了宋元時代，米芾、“元四家”、倪瓚等系統(tǒng)出現(xiàn)，他們不是專業(yè)的畫家，是業(yè)余的(宋代開始官員有三個身份：學者、官員和藝術家，會寫詩、繪畫、書法)，都是“余事為藝”。

宋元系統(tǒng)中的蘇州書畫藝術成就了不得。比如吳門畫派，文征明本是生員，因為他的畫直接進級到翰林院去了。他的畫把十七世紀奄奄一息的宮廷畫顛覆了，把中國的繪畫語言非常好地整理出一套系統(tǒng)來，成為吳門系統(tǒng)真正的典范。同樣，董其昌及其弟子整理出來的繪畫系統(tǒng)打敗了北方的宮廷畫。清代“四王”——王時敏、王鑒、王原祁和王翚都是學習吳門畫派的，王原祁曾經(jīng)代表宮廷畫家畫了《康熙南巡圖》。故宮的園林是蘇州的園林，沈壽的蘇繡被慈禧太后表彰，說明江南雖然被北方統(tǒng)治了，但是江南的文化又重新俘虜了北方。 正如范景中教授所論，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其實是一代一代向古典致敬，就是西方所說的文藝復興。西方只有一個文藝復興，中國是不斷的文藝復興，如宋詩是對唐詩的復興，不是復古，是在向古人致敬，發(fā)現(xiàn)古人的缺點，把死掉的部分切掉，煥發(fā)新的生命。

四、江南文化研究要面向不同的群體，采取不同的話語表述

“江南”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概念，有很重要的核心價值。大多數(shù)學者研究江南文化是講給學者自己聽的，學者講給自己聽非常重要，因為是自己的學術交流。但江南文化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命題，還要講給社會、講給大眾、講給政府聽。因此，學者們的江南文化研究要注意不同的接受群體，在遇到不同聽眾的時候，要強調自己講的江南文化要告訴別人什么。

如何講給政府聽。上海市長應勇說要在上?；謴?000條河流，200個湖泊；上海市委書記李強也非常注重環(huán)境?，F(xiàn)在上海拆掉了河邊上的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使水鄉(xiāng)的江南得到前所未有的修復。上海每年都有各級干部的培訓班，我在給這些干部們講江南文化時，強調上海的現(xiàn)代化和上海的江南文化是并行不悖的，要尊重這個地方的地脈，要知道這一方水土的美好在哪里，要把上海變成宜居的美好的國際大都市。江南不僅是古老中國過往的記憶，而且是現(xiàn)代中國的升級版，是未來中國的“返老還童夢”“天人一體夢”。目前上海每一條河都有河長，我認為每一條河還可以有“河神”?！昂由瘛备旧暇褪莻€文學，就是一種神圣的情感。供奉一個東西在那里是對它表達感情，這不是宗教，不是“有神論”“無神論”的問題，中國文化是需要敬重的。人們在某個地方生活了100年、200年、500年，這個地方空氣清新，生態(tài)很好，自然而然地就會讓人對它產(chǎn)生感情。人與地的感情，這就是文學。

如何講給老百姓聽。要用老百姓都聽得懂的語言去講，如常州要打造文化古城，宣傳江南文化，常州市政府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一套書，在常州發(fā)布。但在那天的發(fā)布會上，很多教授講了半天，記者都聽不懂。臺灣來的經(jīng)學名家陳鴻森教授一講，他們全都懂了。陳教授說，江南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精致”。這個“精致”的美怎么去感受？可以去日本京都。京都受到六朝文化的影響，是世界上唯一的精致地保存了中國古典江南文化的城市。京都的“精致”是精致到每一道菜、每一個禮品、每一件衣服、每一座寺廟。江南是水鄉(xiāng)，可是常州很多的河流都沒有了，江南水鄉(xiāng)“精致”的生活也就沒有了。

跟政府、知識界講江南文化，還要講江南文化最重要的是風骨。講江南的浙東，一定要講兩個人：一個是嚴子陵。嚴子陵是最有風骨的，黃山谷有詩歌《題伯時畫嚴子陵釣灘》，所有的高風亮節(jié)都在這里。還有一個人物是王子遒。王子遒訪戴，就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精神，其中就有江南的風骨。要通過電視媒體把江南文化中最具有風骨性的表現(xiàn)出來。

講江南文化的時候，要講江南文化的“大義”，要回到中國文化大的脈絡中，然后才能把江南文化講深、講透；針對不同的對象，采取不同的話語表述，讓大家都能聽懂；要有現(xiàn)代性的反思和關懷，將精致、優(yōu)雅、高深的文化旨趣，與日常人生的平實、普通、自然相聯(lián)系，形成一種普遍的文化意義感，甚至連接著更大共同體的思想含義。

(本文根據(jù)胡曉明教授在“江南社會文化發(fā)展的現(xiàn)狀和未來——全國高校社科期刊特色欄目建設”學術研討會上的主題發(fā)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