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瑞雪
冬天那個慣常的日子里,鄉(xiāng)村大地在一片干裂的期待中迎來了一場雪。雪花像鳥的翅膀滑過天空,漫過村莊的視野,頓然降在這片裸裎的泥土上。河川、村莊、老槐樹、枯井,像一片零亂的羽毛,頃刻間有了共通的語言。
鄉(xiāng)村是久遠(yuǎn)的,枝杈崢嶸的村莊和廣袤的原野,在漫漫歲月中一天天長高和延伸。雪花落在了掌心,即刻便會消融,短暫和久遠(yuǎn)的契合,靈光和永恒的碰撞,不知不覺走進了美妙的畫境里,于是鄉(xiāng)村大地的角角落落,便在有雪的冬日里靈動鮮活起來。
大山的根扎在了鄉(xiāng)村,它涂抹著深厚的歲月,在蒼茫的大地上當(dāng)風(fēng)挺立。山和村一脈相承的視野里,雪花飄落下來,毛茸茸的微笑灑向峰巔和山腳。皚皚白雪覆蓋了山巒,蒼松翠柏披上了銀裝,粗糲的隔層里剔除了潦草的寫意。雪的晶瑩帶了幾分柔情,山的風(fēng)骨和曠達濡染了談吐優(yōu)雅的詩韻,注入了鋼琴般明亮的音色。
大雪降臨的時候,牛羊不能滿院子亂跑,更不能像春天一樣遍野追青逐綠,但在長高的村子里,它們有足以果腹的食草,足不出圈便能享受時光。雪層層疊疊撲向地面,一個個生動的故事會從閃出的縫隙里鉆入欄圈,閃動在牛羊的記憶里。牛只是遲鈍在外表,它會從瞪大的雙眼里,敏銳地感知每一片雪花的清香,捕捉每一個細(xì)致的快樂和幸福,把一次次觸動延伸在一聲聲長長的牛哞里。
雪靜下來,鄉(xiāng)村大地一片素潔瑩白。農(nóng)家院落里,灰鴿從穴舍里騰空,拂過墻基、牛棚、草垛,直撲天空。它們被冬天的一場雪叫醒,從蟄伏的日子里走出來,迎著雪的清新振翅飛抵一個高度。雪地上,黑狗兒蹦前躥后,高興得直撒歡。亢奮時叫幾聲,把郁積叫出來,把快樂叫出來。雪飄落在迎接它的田疇里,像溪流在山澗流淌,又像草木迎來了春天。雪給予它的,是偶然的新鮮,必然的萌動,及突兀地出現(xiàn)在面前的長長的雪的影子。
鄉(xiāng)村的雪天里,孩子們的歡笑在陀螺里飛旋,伏冬的麥苗在雪野里長滿發(fā)芽的夢。玉樹瓊漿為鄉(xiāng)村大地描摹幻想,流火的尖椒點綴在雪影檐下,把莊戶人的日子打點得紅紅火火。爐膛旁,老人們圍坐在一起,樂呵呵地說笑,忽而又表情凝重地想事情,想得深遠(yuǎn)而入神。他們想身邊的事,當(dāng)然想的最多的還是雪。他們想雪的思想,雪的潔瑩,想雪如何漫飄鄉(xiāng)村。他們說,雪像爐火跳蕩的火苗,溫暖了鄉(xiāng)村大地,點亮了莊稼人的心??粗惶焯扉L高的村子,又看看一步步走進新生活里的轎車樓房,他們深深感到,還有一樣像雪一樣的東西從歲月里走來,沁著香,閃著光。
老人們眼神猛地亮起來,哦,那原本就是雪,還叫瑞雪!
晴雪時光
天空薄藍(lán),晶透,像清澈的水。靜觀去,小道朗實,萬象清瘦,田地像在休憩。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風(fēng)也沒有來,空氣里一片冷涼和清新。四季里,你喜歡冬晨嗎?
清閑的冬,路上少有趕早的人。喧鬧的鳥,也不早起鬧枝條。到野外去,原野無遮障,一下子能把冬的心思猜個透。那清淺的綠,叢叢簇簇鋪滿田地和斜坡。沒結(jié)冰的河,歇在一角想心思。長堤最惹眼,它緩緩遲遲地伸過去,一道清影綿延在冬晨里。小村莊里,屋頂瓦片冒著涼氣,彎棗樹疏朗的斜枝直指天空。禁口不語的老牛不出圈,雞鴨鵝卻沉不住氣,倒是趕了個早。
太陽爬上來,東半邊一下子紅起來,樓頂、柏樹、褪盡濃艷的枯菊、望不到邊的田野,都染紅了臉。冬陽初照,天地間有了一層薄暖,老人小孩出來閑步,躲冷的小鳥也一個個飛出來,在橫斜的枝杈間嘻嘻相歡。小城一角,樓房一側(cè)清寒逼人,另一側(cè)則灑滿霞光。七拐八轉(zhuǎn)的巷子里,熟人相見打個招呼,沒張嘴就先鉆出一團白霧來。還不到正午,巷子仍冷如堅冰,陽光也只是走走停停,尚未邁開大步呢。僻靜的鄉(xiāng)村,房舍橫斜,樹梢高渺,村里人在披了一層薄陽的院子里干粗活。有人掄斧,有人侍弄雞鴨鵝,沒誰會把冷暖放到心里去。
太陽橫過高山頭,萬縷暖陽照下來,天地間冷涼里有了暖意。正午時,碧空朗朗,閑云淡淡,人群中閃動著暖流。雖是冷冬,卻也適意。
午前晴明,午后片片云朵變成了滿天陰云,眨眼間,天空竟下起雪粒來。這一下便上了癮,小雪花在狂風(fēng)中越舞越急,滿天滿地都是紛飛的雪影,這白色的世界充滿了奇幻和遐思。
看這天氣,剛才還是笑臉,一轉(zhuǎn)身便漫卷飛雪。格子窗里,紛亂的玉屑斜飛過來,后院的瘦竹林也罩在雪霧之中。先是細(xì)雪霏霏,又是雪蝶狂舞,許是久不降臨人間,愈降愈猛,路上連行車也不通了。積雪沉沉,壓彎了樹枝。厚雪鋪地,封住了田地。獨沒結(jié)冰的小河,一線灰黑。看去,天空霏霏蒙蒙,飛雪紛紛而降,天地被大雪埋沒了。入夜,雪勢不減,一整夜都是雪花勁舞。
次日雪霽,日出,晴雪似玉,真是一個晶亮的世界。
一天里又晴又雪,生活中這樣的日子多常見。人生便如此,若上心,冷寒和雪意都是景致。
山村之冬
冬至,秋隱,暖退,天地間一派凜意。
太陽橫過高山頭,一束束陽光照下來,卻沒了春暖與夏酷,大地沉靜在凍土里。枝頭枯寂,山月清幽,彎河避在一角停歇,萬象沒了恬淡、閑適,冬掩藏了心思。
這個季節(jié)像是在沉思。
春草蓬蓬,夏花竟放,秋菊燦燦,冬竟了無蹤影。一徑畫廊里,暖春柳綠,萬千枝條像細(xì)絲般縱橫交錯;夏雨來得最瘋狂,那“噼噼啪啪”聲,像說了一番痛快話;秋月也能醉倒你,風(fēng)輕影移,云片綽綽,最能撩起縷縷情思和遐想。冬呢,只有滿眼荒寒了嗎?
冬不約而至,氣候寒洌,凜意漫漫。薄明的清晨,一走出暖舍,便有寒氣襲擾。若耐住性子,從冬的巷口往里走,一幅幅佳意美圖,自會展卷而出。
家中有院,院中樹木三兩棵,冷冬一襲,葉片盡落,日光月影漸漸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頓感心懷博大,令人欣喜。
原野蒼蒼,小山峰一座連著一座,雖不青翠,卻骨韻沖天,氣勢咄人。其冬日之美,奪走了四季。
冬日高懸,風(fēng)靜時走過郊外的小橋,田地里聽不到農(nóng)耕機的“轟轟”聲,也不見村姑插秧育苗。遼闊原野,鮮有鳥雀低飛,好生事的孩童也不來此走動,好一個安靜的閑冬。
走進冬,是要下雪的,見到書上說,雪花是冬天的語言。這或許是說,冬也會美起來。開始的時候,雪不舍得落下來,小雪粒一點一點眨著眼,下下停停,還沒說上幾句話,又不見了蹤影,大地泛著一朵朵白,這里那里點綴著。等沒了心思,細(xì)雪紛紛霏霏,稍一會兒,鵝毛一樣在空中亂舞,滿天滿地都是白白的影子。小雪花痛快了好一陣子,晨起一看,房舍蓋雪,銀色鋪地,獨郊外的小河一線灰黑,眼前的世界竟變成了另一個樣子。那細(xì)雪如粉,紛紛而降,待風(fēng)停雪止,山野、田地已是一塊凍冰。樹林里,干枯的枝條也掛滿了殘雪。雪抱住了這個世界,一幅少有的構(gòu)圖,被雪填滿了思想。
可畫可歌的冬景很多,小孩童也自有取樂之法。冰溜子是我從小就喜歡上了的,至今都覺得頗有情趣和意味。很小的時候,我對它充滿了向往和好奇,就伙同小朋友,拿來竹竿一股腦地把它們弄下來,然后放進嘴里“咯咯嘣嘣”嚼起來。這算不上名堂的冰溜子,現(xiàn)在想來,我是愛上了它的晶瑩和透徹。冬日里有趣的事真不少,爬冰犁、擠蹦、鉆雪洞,都能在冬冷里發(fā)出聲音來。
冬景潛在寒冷中,放眼望去,梅朵狀如飛蝶,一朵朵映紅了冬的疏枝。冬的深巷里,這驚鴻一瞥的梅給了冬一個世界,這是一個高昂的季節(jié)!
冬至,寒來,冰封,冬意里一片景致。
娘的面籮
從歲月里走出來,再回到歲月中,我就想起了面籮。
面籮是娘的面籮,拿鋤頭和鐮刀的手一從莊稼地里閑下來,面籮又拿在了娘的手上。娘的手老是閑不下來,正如娘的腳板,一輩子都在一條路上往返。從晨露閃著晶瑩,到半月掛上梢頭,娘都沒有止住往復(fù)的腳步。
我家的面籮大部分時光流水一樣走掉了,慣常的日子在西屋的一面矮墻上掛著,像個不言不語的小娃兒,耐著性子等待娘的召喚。那天,娘鋤完一大塊莊稼地,熱辣辣的太陽開始西垂,娘頂著烈日一回到家,西屋墻壁上的面籮就被娘用雙手捧下來。炎夏里,娘開始篩籮了。
靈巧的娘沒把細(xì)籮從墻壁上取下來,最開始拿在手里的是一個粗籮。粗籮娘用的比細(xì)籮多,時光里的粗籮若能行走,走的路固然比細(xì)籮遠(yuǎn)多了,只是娘使用細(xì)籮的時候,心思好像全都拴在里面了。娘把粗籮拿在手里,下面放一個盛面粉的大木盆,巧手的娘舀來一瓢事先用石磨碾碎的玉米,粗籮的籮面上就攤出一片。碾碎的玉米堆積了小半杠,粗糙的玉米麩皮盈黃地散浮在上面,小鍋蓋一般大小的粗籮在娘手里勻速晃動起來,娘還會扭一下頭,不時朝玉米杠遞一個眼神。黃燦燦的面粉從粗籮籮面刷刷而落,過濾掉的玉米麩皮娘小心地放進旁邊的面袋里。矮屋子里,空氣散發(fā)著熱氣,娘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一下一下不聲不響地繼續(xù)篩面,小半杠碾碎的玉米終于篩籮完了,娘將大木盆的玉米粉收拾好,西墻上的細(xì)籮又拿在了娘的手里。
細(xì)籮等來了屬于自己的日子,娘雙手緊緊握住細(xì)籮,一晃一晃又開始篩面。我家的細(xì)籮閑置了一天又一天,在西墻走掉的光陰里,門前的枝葉枯掉又長出了新綠,娘的手都沒有去拿細(xì)籮篩面。但娘時常會念及細(xì)籮,念及用細(xì)籮篩面的美好時光,想著想著娘就走到西墻跟,站在那里兩眼瞪得發(fā)直,忍不住便將細(xì)籮捧在手中瞅了再瞅。一陣微笑過后,娘徑直走向賴以養(yǎng)家的土地。
細(xì)籮在娘手上抖動著,像是抖動在心尖上,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的籮面又開始篩面了。娘攥緊手掌輕輕前移籮架,籮面也跟著朝前走。娘又把籮架收回來,籮面也回到娘跟前。白花花的細(xì)面像細(xì)雨,紛紛滴落在木盆里,娘趕緊把篩好的細(xì)面收好,剛篩出一點,娘就收一次。篩籮的日子里,娘很少使用細(xì)籮,但每次細(xì)籮晃動的分分秒秒里,娘都十分用心。那樣的年月,土地貧瘠,糧食產(chǎn)量低,可以磨成白面的小麥?zhǔn)粘缮俚酶强蓱z,我家總以粗糧做成的玉米餅、黑窩窩頭糊口,日子好一點了,娘就在餅子里參入一點小麥粉。一陣篩籮過后,雪白的細(xì)面粉全篩好了,娘裝進一個小口袋,小口袋上面雖然癟出一半,娘卻特開心,臉上也掛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和輕快。
粗籮和細(xì)籮復(fù)歸西墻,這是娘的面籮,也是娘的影子,是巧手的娘親手編制,親手打磨時光的生活工具。那時還沒有磨面機,娘用石磨磨出的帶麩皮的面粉都要經(jīng)過面籮籮篩,娘就用柳木和尼龍紗面制作了粗籮和細(xì)籮。忙完農(nóng)活,閑不住的娘找來柳木和尼龍紗面,先將柳木板折成圓形固定,再用鏟刀修理打磨,又取出竹條在圓形柳木板內(nèi)裁剪竹條圓,然后用尼龍紗鋪蓋底面,用竹條在木板圈內(nèi)將其固定住,并用力拉展拽平,最后經(jīng)過幾番加工修整,面籮便做成了。娘做成的面籮有粗細(xì)之分,粗籮用來篩玉米、高粱等粗糧面,細(xì)籮用以篩麥子粉,但一年到頭用不了幾次。
晚霞灑滿了零散的村舍,我家低矮的廚房上空,一道道白色的炊煙悠悠升上天際,娘籮篩好了玉米粉和細(xì)麥面,下廚房開始做晚飯了。簡單的飯菜端上餐桌,矮小的我端坐在小板凳上,一眼看到白面餅便眉開眼笑。這久未入口的白面餅又香又筋道,我吃上一口就瞧一眼娘,娘吃得比我還香呢。娘說,黃燦燦的玉米餅最合娘的胃口,娘吃多了才有力氣干活呢。
后來,我家西墻上不見了粗籮和細(xì)籮,磨面粉的石磨也不知去了哪里,隆隆響的打面機忽然出現(xiàn)在我家的生活中。又一年,打面機里出來的全是沒有一點麩皮的精面粉,白得像雪。再一年,包水餃的特精面粉又走到我家的餐桌上。再后來,黑瘦瘦的粗面窩窩頭,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家的飯筐里,與當(dāng)年娘做的一模一樣,或許我又想到了當(dāng)年娘的影子,想起了歲月中抹不掉的娘的面籮。
面籮是娘的面籮,是娘不停歇的田間勞作,更是娘的呵護與疼愛,還是刻在我心頭的一段永不老去的時光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