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璽媛 何啟鋒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山東省社科聯(lián),山東 濟南 250002)
在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上,謝混是一位影響頗大的詩人,不過,其詩歌作品已存世無多,其中以《游西池》最為有名。歷來對于謝混的評價,主要集中在兩個部分。一是落腳于謝混詩作的鑒賞評論,這在南朝時期已開端緒,明清時期已蔚為大觀,其主要方式是針對具體詩句進行賞析,如王夫之所言:“‘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率然故自靈警,諸謝于此別有風裁?!?[清]王夫之:《古詩評選》,李中華、李利民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雖是以謝氏家族文學為旨歸,但所舉例子正出自《游西池》,足見其詩藝之高,已產生深遠而廣泛的影響。
另一是聚焦于謝混在詩歌發(fā)展史中的地位,尤其是其對于玄言詩風的“變革”意義。如鐘嶸《詩品》曰:“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創(chuàng)變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周振甫:《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頁。顯然是將謝混放置在詩風變革的關鍵節(jié)點上?!妒勒f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曰:“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亮x熙中,謝混始改?!?朱鑄禹:《世說新語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頁。這就更加明白地提示出謝混對于玄言詩風的變革意義。沈約在《宋書》中也有類似的評價:“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8頁。而蕭子顯的態(tài)度則是欣賞中帶著遺憾:“謝混情新,得名未盛?!?[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08頁。關于謝混的這些早期評價,在后世得到了承襲。如清代王夫之曾言:“太元以下,浮腐之習初洗,此得不為元功乎?”*[清]王夫之:《古詩評選》,李中華、李利民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現(xiàn)當代學界對謝混詩歌變革意義的關注熱度依然不減,如余嘉錫先生的論述:“益壽之在南朝,率然高蹈,邈然寡儔,革歷朝之積弊,開數(shù)百年之先河,其猶唐初陳子昂乎?”*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7頁。將謝混比于提振文風的陳子昂,評價不可謂不高,說明謝混的文學聲譽更加趨于正面了。
綜觀此兩方面,前者主要著眼于謝混詩歌的藝術特點,后者則主要著眼于謝混詩歌的藝術貢獻,二者的融合已經大體可以彰顯出謝混詩歌的藝術價值。但詩歌的發(fā)展是一個不斷承變的動態(tài)過程,謝混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然受到前代詩人的影響,同時也不免影響及于后世。鐘嶸在《詩品》中勾勒出一幅以《國風》《小雅》及《楚辭》為源頭的五言詩歌傳承圖,其中謝混處在“《楚辭》→李陵→王粲→張華→謝混→謝朓”這一延展的體系中。循此意味,如果將謝混的詩歌放在“建安”“太康”“永明”詩壇的發(fā)展鏈條中去討論,其獲得關注的焦點恐不僅僅局限在變革玄言詩風的意義上,而更有可能是謝混在魏晉南北朝詩壇的準確定位,以及其更為完整的影響。本文即主要以謝混詩歌作品為立足點,通過其與建安風骨的代表人物王粲、太康文壇領袖張華、永明體代表詩人謝朓三人的詩作相比較,論述謝混詩歌在魏晉南北朝詩壇中所得的傳承與發(fā)揮的影響。
選取王粲、張華、謝朓作為參照對象,原因在于他們的詩歌能夠代表所處時代的詩風。王粲“仲宣為偉,局面闊大”[注][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78頁。體現(xiàn)著建安風骨的內涵;而張華是一位“完成著由漢魏向太康的轉變而又貼近太康”[注]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頁。的詩人;謝朓的詩歌,則“最能體現(xiàn)永明新變體‘轉拘聲韻,彌尚麗靡’的特征”[注]程章燦:《世族與六朝文學》,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頁。。需要說明的是,鐘嶸劃分流派的做法本身就存在爭議,后世諸多學者都對此不甚贊同。如明代謝榛的質疑:“鐘嶸《詩品》,專論源流,若陶潛出于應璩,應璩出于魏文,魏文出于李陵,李陵出于屈原?!纹湟幻}不同邪?”[注][明]謝榛:《四溟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43頁。清代著名文學理論家劉熙載亦認為:“《古詩十九首》與蘇、李同一悲慨,然《古詩》兼有豪放曠達之意,與蘇、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陽舒陰慘之不同。知人論世者自能得諸言外,固不必如鐘嶸《詩品》謂‘《古詩》出于《國風》,李陵出于《楚辭》’也?!盵注][清]劉熙載著、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240頁。代表官方學術立場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指出:“其論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則不免附會耳?!盵注][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365頁。當代學者周振甫對《四庫提要》之說評價道:“這個說法比較確切,勝過章學誠的稱美?!盵注]周振甫:《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頁。所謂“章學誠的稱美”,指的是章學誠對鐘嶸五言流派劃分的推崇:“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于某家之類,最為有本之學。其法出于劉向父子?!盵注][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18頁。這顯然是從目錄學角度對鐘嶸《詩品》體例做出的解讀,在詩歌藝術領域的有效性如何,似需斟酌。而且,《詩品》構建出的“《楚辭》→李陵→王粲→張華→謝混→謝朓”這個傳承體系中,還存在著李陵五言詩是否為李陵所作的疑問。不過,該環(huán)節(jié)之后的傳承體系,應無太大問題。無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審美風格,王粲、張華、謝混、謝朓的詩歌藝術的確存在相似的地方。鐘嶸關于王粲、張華、謝混、謝朓四人詩歌的詳細看法如下:
(王粲)發(fā)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
(張華)其體華艷,興托多奇。巧用文字,務為妍治。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
(謝混)其源出于張華,才力苦弱,故務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
(謝朓)其源出于謝混,微傷細密,頗在不倫。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變色。善自發(fā)詩端,而末篇多躓,此意銳而才弱也。[注]周振甫:《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9、56、68、頁。
從文化大環(huán)境上說,追求形式之美是魏晉南北朝士人共同的審美需求。這種需求在文學作品中亦有非常明顯的反映。誠如研究者所言:“追求形式之美是魏晉南北朝文學的顯著特點。形式美最突出的外在表征就是‘麗’。魏晉南北朝文人多用‘麗’或與‘麗’意義相近的詞語來表現(xiàn)自己的風格理想?!盵注]李士彪:《魏晉南北朝文體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70頁。而“清麗”則往往被視為五言詩形式美的所在:“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頁。。四人的詩歌,無不以此為“美”,這一點,可與后世的評價相印證,如王粲的詩風被認為是“詩清而麗,在建安中子建而下應宜首推”[注][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129頁。,張華之詩被劉勰稱為“茂先凝其清”[注]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頁。,謝朓的詩在唐代為大詩人李白所稱譽:“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注]詹瑛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四冊,第2567頁。)足見數(shù)人之詩皆有明顯的清麗之美。
另外,“清”字本身已是詩人愛用的字眼。如王粲“涼風撤蒸暑,清云卻炎暉”(《公詩》)、“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七哀詩》其二)等詩句;張華“明月曜清景,昽光照玄墀”(《情詩五首》其二)、“素顏發(fā)紅華,美目流清揚”(《感婚詩》)等詩句;謝混“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游西池》)之句;謝朓“云物清晨景,衣巾引夕涼”(《秋夜講解》)、“清風動簾夜,孤月照窗時”(《懷故人》)、“翠微上虧景,清莎下拂津”(《入琵峽望積布磯》)等詩句,皆以“清”字入作品,體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審美選擇。因四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均發(fā)生在魏晉南北朝五言詩以“清麗”詩風為宗的大背景下,受到與此文化背景相適應的審美標準的評判,四人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帶有“文化共性”,這也是王粲、張華、謝混、謝朓在五言詩的風格上表現(xiàn)出相似特質的部分原因所在。但落實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何表現(xiàn)生命意識的覺醒、如何借山水抒情等方面,四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側重點已然發(fā)生變化。
自東漢末年始,中國歷史進入了政權更迭最頻繁的時代,政治上風云變幻,社會形勢動蕩不安,士人階層在這一時期展現(xiàn)出與秦漢大一統(tǒng)時代截然不同的文化心態(tài),映射到文藝作品當中,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個體意識的獨立,以及在此基礎上對于生命價值的重新審視與生命意識的覺醒。我們仍以前舉數(shù)人的五言詩作品為例,來論述這一轉變。
王粲五言詩中傳遞出的生命意識,源自于對死亡的“正視”。這種“正視”,首先表現(xiàn)在不避諱“死”字的使用上。如《詠史詩》三次直接用到“死”:“自古無殉死”“臨沒要之死”“死為壯士規(guī)”。在王粲詩歌中,死亡不是“結局”,而是體現(xiàn)生命壯美的“背景”。在其著名的《七哀詩》(其一)中,共描繪了三個赤裸裸的“死亡”:一是死亡現(xiàn)場——“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十個字,果斷干凈,簡言意駭,字字見血,描繪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死亡現(xiàn)場。二是生離死別,在“白骨累累”的死亡現(xiàn)場,詩人以一個旁觀者的口吻講述了一位母親被迫遺棄年幼的孩子任其自生自滅的故事,“未知身先死,何能兩相完”,母親矛盾的心理在此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三是由“死”而“生”的生命意識。對詩人來講,“死亡”背后是“重生”,在看到死亡現(xiàn)場發(fā)生的死別后,詩人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渴望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被激發(fā)。葛曉音先生對此曾有精彩的論析:“他們能將人生短促的苦悶轉化為活潑的進取力量,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保持健全的心理和明哲的態(tài)度。在白骨和廢墟上產生出來的不是病態(tài)的哀吟,而是慷慨的高唱?!盵注]葛曉音:《八代詩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9頁??芍^細膩而又有力的把握。
經過三國時期的分立與戰(zhàn)亂,西晉統(tǒng)一天下后,因社會環(huán)境相對和平,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成為社會主流和時代風尚。相比于王粲表達生命意識的“直接”,張華更擅長描寫季節(jié)的變化和時間流逝的過程,以體現(xiàn)生命的有限,并進而突出生命主題。在張華詩歌中,無論是描寫貴族生活的驕奢淫逸,或鼓勵庶士建功立業(yè),抑或以婚戀為主題的情詩,“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則一以貫之地保留其中。張華在《輕薄篇》中以大量篇幅描寫了西晉貴族的生活狀態(tài):“被服極纖麗,肴膳盡柔善。僮仆馀粱肉,婢妾蹈綾羅?!睆穆淠_兩句“人生若浮寄,年時忽蹉跎”的勸誡可以看出,“有限”的生命觀儼然成為張華勸誡的理由。鼓勵庶族文人建功立業(yè),是張華《游獵篇》《壯士篇》《上巳篇》等詩的主題?!皶r不我待”的緊迫感體現(xiàn)在詩歌中,是“速度”——既是時光飛逝的“速度”,又是建功立業(yè)的“速度”:“人生忽如寄,居世遽能幾”(《游俠篇》)、“年時俯仰過,功名宜遽崇”(《壯士篇》)等。張華的情詩是對王粲詩歌主題的擴展,描寫相思之苦悶、獨居之寂寥,詩人的情感在時間流逝的陪襯下更加細膩。如“終晨撫管弦,日夕不成音”(《情詩五首》其一)、“譬彼暮春草,榮華不再陽”(《感婚詩》)等。
詩歌發(fā)展到東晉,山水“自然而然”成為主題。首先,江南秀麗的山水、偏安的心態(tài)以及老莊、佛學等學術思想的交融與碰撞,玄言詩的盛行,均為促進山水入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山水本身即自成道,自成理,因而逐漸開始脫離抽象的說理,直接以山水實象來闡明他們在山水中所領悟的道和理?!盵注]王國瓔:《中國山水詩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頁。其次,山水與東晉詩人獨特的審美意識息息相關。在東晉詩人的眼中,山水是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出現(xiàn)的,具有特定的審美價值。有學者指出:“前此在人們的生活及文學藝術中出現(xiàn)的山水審美活動,其性質是自發(fā)的,而自東晉開始才進入自覺,成為一種傳統(tǒng),并體現(xiàn)了一種人格理想。”[注]錢志熙:《魏晉詩歌藝術原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5頁。這種自覺的審美活動,意味著山水物象在人類審美意識中開始逐步獲得獨立的客體地位,并因此而與人心形成相互映發(fā)的美學張力,既回應著自先秦以來“天人合一”這一重要思想命題,又催生出這一時期獨特而優(yōu)美的美學意蘊。謝混以“山水”感悟人生,自然的山水籠罩著個人的情感?!队挝鞒亍啡郧妍惖木吧鑼憺橹?,末尾兩句感嘆之詞“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為無牽所思,南榮戒其多”,既沒有王粲“視死如歸”的英雄豪氣,又沒有張華“時不我待”的人生勸誡,“功名”二字徹底被隱藏——作為“移情”的產物的山水直接映射詩人情感。謝混有意借山水表達:人生苦短,應拋卻功利,盡情享受山水之樂,追求如山水般的寧靜不朽的人生價值。這種“看似”忘卻世俗功名利祿的人生體悟,是謝混與王粲、張華最大的不同。
而當謝朓借山水表達個人情感時,山水不再是詩人情感的直接映射,而是經歷了詩人思想上的“律化”:“它是由審美的心靈去發(fā)現(xiàn)自然,先擇那些以感發(fā)心情和契合心情的自然美,從而體現(xiàn)愉悅或憂傷,流動著和諧融潤的美感?!盵注]魏耕原:《謝朓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頁?!奥苫弊⒅氐氖巧剿c詩人的互動,這個互動是在保持思想上與山水平等的對視與交流的基礎上過濾選擇的結果。什么樣的山水能夠出現(xiàn)在詩歌中,與詩人的心境有很大關系。表現(xiàn)在謝朓詩歌中,是“靜景”變“活景”。“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京城景色為何如此美妙,與詩人不得不離開的留戀心情有關?!疤祀H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識”“辨”的不僅是歸來的小舟與江岸的樹木,還有詩人依依不舍的心情。王夫之評價說:“‘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從此寫景,乃為活景。”[注]王夫之:《古詩評選》,李中華、李利民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頁。可謂極其精準的評說。
伴隨著四人領悟生命的方式的不同,詩歌的抒情方式及景物呈現(xiàn)在詩歌中的地位,也發(fā)生著悄然的變化。王粲以正視死亡的豪氣審視生命,以直接點題頗具有激昂的“英雄氣”,張揚著慷慨磊落的建安風骨。這種英雄氣的抒情方式具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直接”使用第一人稱“我”突出詩人的主導地位,另一是喜怒哀樂情緒的“直接”表達。這兩種“直接”非常巧妙地融合在王粲的詩中,如“征夫心多懷,悽悽令吾悲”(《從軍詩》其三)、“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七哀詩》其一)、“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七哀詩》其二)等,皆為此種抒情方式的有力表現(xiàn)。這也應該是王粲詩歌充滿慷慨之氣的原因。張華的詩,曾被王夫之視為“輕俊”:“張公始為輕俊,以灑子建、仲宣之樸澀?!盵注]王夫之:《古詩評選》,李中華、李利民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7頁。張華的“輕俊”,與其講求“發(fā)篇雖溫麗,無乃違其情”[注]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18頁。的抒情方式有關。其具體表現(xiàn)可概括為:以情為先,先情后詩,精雕細琢,追求綺麗詩風,擅長細膩的情感表達。張華的五言詩,尤其是情詩,無不彰顯著“兒女氣”的溫柔和情調。
謝混作為江左名門謝氏一族的風流人物,舉手投足間的貴族氣質,與《游西池》一詩中的悠閑自得、怡然自樂,相映生輝。謝混抒情方式的貴族氣,與其家族政治地位及家族文化的熏陶密切相關。六朝諸多世家皆十分注重培養(yǎng)子弟們的文化素質,當時的貴族子弟基本上都“擅長清言之道,重視玄學修養(yǎng)”[注]程章燦:《世族與六朝文學》,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頁。,這樣的家族文化,孕育和培養(yǎng)出謝混這樣的人物及其“崇尚自然,追求風流調達作風的,富有貴族式的浪漫氣質”[注]錢志熙:《魏晉詩歌藝術原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頁。。此外,因家族地位享受政治經濟特權,一無經濟壓力,二則仕途起點較高,加之他的交游群體多限于家族內部,因此,謝混的人生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是存在距離的。羅宗強先生曾分析該時期的貴族子弟及其文化生態(tài),認為:“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他們是主人。他們沒有一種壓抑感。因之,他們可以從容于玄思之中,而與現(xiàn)實人生保持一定的距離?!盵注]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80頁。這種帶有貴族印記的“距離感”,使得謝混的抒情方式不如王粲直接,也不如張華精細,成就了謝混詩歌清新自然的風格,不僅成為變革玄言詩的“良藥”,亦標志著“山水”作為意象正式進入詩歌美學的體系之中,成為五言詩在經學受到嚴峻挑戰(zhàn)并轉變形態(tài)之后,“詩言志”傳統(tǒng)向“詩緣情”的轉變節(jié)點。
謝朓作為永明體的代表詩人,創(chuàng)作上講究格律和辭藻,詩藝上追求自然之美,無矯揉造作之嫌。這與謝朓充滿文人氣的抒情方式有關,朱光潛先生曾評價謝朓詩歌:“丟開漢魏的渾厚古拙而趨向精妍新巧。”[注]朱光潛:《詩論》,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89頁。謝朓的五言詩,體現(xiàn)的是這種“人為藝術”的自然美。清代劉熙載評論曰:“謝元暉詩以情韻勝,雖才力不及明遠,而語皆自然流出,同時亦未有其比?!盵注][清]劉熙載著、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70頁??芍^抓住了謝朓詩歌的顯著特色。在王粲和張華詩歌中,景是“人”的景,山水的審美價值表現(xiàn)在作為詩人情感的“背景圖”上。如“四望無煙火,但見林與丘。城郭生榛棘,蹊徑無所由”(《從軍行》其五)是王粲心情的愁苦的“背景圖”;張華的詩歌中,景物描寫使得離別之苦更加凄婉和美麗:“昔耶生戶牖,庭內自成陰。翔鳥鳴翠偶,草蟲相和吟”(《情詩五首》其一)。
謝混將山水引入生命主題是一種突破——“景”由詩人“背景”變成了獨立存在的審美對象,成為蘊含了人生哲理的景:“對于山水類的欣賞帶著強烈的主觀色彩,把強烈的生命意識移植于山山水水之中。”[注]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0頁。從詩歌境界上講,處在“有我之境”上的謝混的《游西池》,為謝朓詩歌的“無我之境”帶來了啟蒙。謝朓的山水詩以其出任宣城之后的較為出名,詩歌中的山水景物與其宦游羈旅密切相關。與謝混相比,謝朓增加了山水詩情感表現(xiàn)的范圍。在謝朓詩中,景,是抒情的“景”,是說理的“景”,是人生的“景”,是政治的“景”。謝朓既無法像王粲、張華一樣直接表達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又無法如謝混一樣展現(xiàn)貴族世家子弟的清高與曠達,故其采取將個人的憂患意識注入詩中的方式來抒發(fā)自己,山水成為詩人“既歡懷祿情,復協(xié)滄洲趣”之類矛盾思想的載體。
魏晉五言詩以“麗”為美,抒情方式和景物在詩歌中的作用不同,也表現(xiàn)出詩人對“麗”追求的不同。王粲的“直接”與“慷慨”使其詩歌追求不飾雕琢自然的“麗”;張華作詩重情,強調先情后詩,追求情思之“麗”;被譽為義熙“華綺之冠”的謝混,將“麗”的眼光投射到山水上;而“開唐人一代之先”[注][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406頁。的謝朓則更為注重格律和辭藻,“清麗新警”的詩風體現(xiàn)著文人詩“為詩而詩”的傾向及其對擬自然之“麗”的重視。
另需注意的是,王粲、張華、謝混、謝朓四人均有自己所屬的文人集團。古典時期,加入或組建文人集團的初衷,并不是為了促進文學的發(fā)展,而是與政治息息相關。因此,四人詩歌中生命意識的表現(xiàn)、抒情方式的不同、山水景物作用的不同,都帶有政治的影子。政治不僅改變了王粲、張華、謝混、謝朓的人生軌跡(四人中,除王粲因病去世之外,其他三人最終淪為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張華因“八王之亂”被趙王司馬倫所殺;謝混與劉毅結黨,被劉裕所殺;謝朓因遭蕭遙光誣陷下獄而死),也影響了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政治地位及距離核心政治的距離,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四人的詩歌及互相之間所表現(xiàn)出的“傳承與變化”的體系建構。
王粲是鄴下文人集團的一分子,他親歷漢末動亂,渴望建功立業(yè),他“所憂的主要不是政治迫害所構成的生命危險”,而是“生命將衰卻未建功的焦慮感”。[注]張廷銀:《魏晉玄言詩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14頁。因此,他不遺余力地歌頌曹操“愿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公詩》),毫不掩飾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身服干戈事,豈得念所私”(《從軍詩五首》其三),但是,身為“文學侍從”,王粲從未真正走入政治中心。相比而言,王粲距核心權力最遠,顧忌較少,因此,四人當中,他的抒情方式最顯豪氣。
張華是西晉文壇的領袖人物,身為太子師,不僅參加了以愍懷太子為中心的君臣唱和,又形成了以其“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心”[注]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3頁。,陸機、陸云等當時的眾多文人都深受其影響。庶族出身的張華,通過支持司馬氏政權獲得政治地位。與王粲相比,他已成為上層統(tǒng)治者可以依靠的政治力量了。據(jù)《晉書》記載,“賈謐與后共謀,以華庶族,儒雅有籌略,進無逼上之嫌,退為眾望所依,欲倚以朝綱,訪以政事。”[注][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68頁。不過,張華有著強烈的功名之心和入世態(tài)度。一方面,他的成功對身陷九品中正制泥淖的庶族文人是一大激勵,張華本人亦注重對文士的提攜,以期團結更多的政治力量,“華性好人物……至于窮踐侯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稱詠,為之延譽?!盵注][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74頁。另一方面,他缺乏王粲慷慨激昂的氣概,故從“儒”“玄”思想中找到了一種思想上的平衡。這種思想觀念上的調和與折中,及其所擁有的政治地位,使得張華詩歌的抒情方式更多地沾染上了儒家的中和色彩,如學者所言:“雍和溫雅,中規(guī)中矩,頗有儒者氣象?!盵注]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成都古籍書店1983年版,第72頁。這無疑是政治地位影響及于詩歌風格的典型例子。
如果說,在政治力量的角逐中,王粲與張華同屬于開拓進取型,而謝混與謝朓則屬于守成維護型。江左謝氏一族,在謝混祖父謝安時達到權力的頂峰。出生就處在權力中心的謝混,維持著一個立足于家族的號稱“烏衣之游”的文人團體。陳寅恪先生曾有論說:“東漢以后的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盵注]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47頁。江左謝氏,即屬此類。其文人團體雖以文化著稱,但其真正目的是培養(yǎng)家族政治力量。對世家大族來講,“政治”與“文化”本來就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皩α雷鍋碚f,政治和文化二者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政治特權催生了文化優(yōu)勢,而文化優(yōu)勢又鞏固了政治特權?!盵注]程章燦:《世族與六朝文學》,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頁。謝混作為世家成員,培養(yǎng)家族政治力量是其不可推卸的責任,“數(shù)子勉之哉,風流由爾振”才是謝混“烏衣之游”的真正意圖。因此,四人中,他的抒情方式最隱諱,為維護家族利益以及名士風流,功名心被隱藏起來。若他真像《游西池》中所說要拋開一切功名利祿,就不會有門檻如此明確的“烏衣之游”。不過,隨著政治選擇的失誤,謝氏一族逐漸被拋離出核心政治圈。
東晉后期,庶族出身的統(tǒng)治者開始逐步走上政治舞臺,世家大族不再成為政治與文化的中心。謝氏一族的政治力量從謝混被殺開始,已被迫從政治中心剝離。正因如此,同樣出身于江左謝氏的謝朓,已無法從衰敗的家族中獲得政治支持,不得不外尋政治力量,成為依附于竟陵王蕭子良的文人集團的一員,即“竟陵八友”?!熬沽晖踝恿奸_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盵注][唐]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頁。謝朓出身高貴,既帶有世家大族的優(yōu)越感,又無法承擔振興家族的重任;既無王粲的豪邁之氣,又無張華的政治機遇,更無法像謝混一樣享受家族特權,反要因家族受到猜忌,親身經歷一系列政治斗爭之后,“出仕”與“入仕”的矛盾及政治前途的不可預測都使謝朓進退兩難。加上他參與了以上層統(tǒng)治者為中心的文人團體,詩歌創(chuàng)作又不得不以統(tǒng)治者的喜好為主:“齊梁陳三代文學產生在以帝王宗室為核心的文人集團之中,統(tǒng)治者的政治思想和文學觀念直接關系著文風的性質?!盵注]葛曉音:《八代詩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7頁。種種苦悶使得謝朓的抒情方式帶著被迫與無奈,故從山水中找到寄托,山水成為其文人式抒情的重要載體。
清代文學批評家葉燮將魏晉南北朝詩歌的發(fā)展過程喻之為“樹”:“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則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又喻之為“畫”:“漢魏之詩,如畫家之落墨于太虛中,初見形象。一幅絹素,度其長短、闊狹,先定規(guī)模;而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詩,始知烘染設色,微分濃淡,而遠近層次,尚在形似間想間,猶未顯然分明也?!盵注][清]葉燮:《原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4、61頁。無論是“樹”的壯大還是“畫”的層次濃淡,無一不是在突出五言詩在魏晉南北朝“變”的意義。辨析王粲、張華、謝混、謝朓等人詩歌特色的“同”與“不同”,為我們窺探五言詩發(fā)展的全貌提供了新的視角,也可助了解詩人與詩歌、詩歌與政治、詩人與政治等諸多關系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