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關于生活的樣子,在年少時,是在心里懸而未決,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個謎題。
在我初中剛剛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時,住進了一個陌生的小區(qū)。按照規(guī)定,出入都要帶一張門卡,在門口的感應器上刷一下,欄桿才會升起。
那時的我總是覺得麻煩,喜歡直接從下面鉆過去。而門口有一個常年站崗的保安,是我曾經最痛恨的人之一。每次都會過來攔著我,讓我出示業(yè)主卡,我搖搖頭,然后又要求我報出門牌號。我才用不耐煩的語氣說出門牌號,并且每次報完,都要還以一個鄙夷的眼神。
那時我和所有生活優(yōu)越嬌生慣養(yǎng)的無知少年一樣,并不知道尊重是什么。如此反復多次之后,終于我忍不住了。在保安大叔再一次把我攔下時,我深知他一定認得我,覺得他完全就是沒事找事,忍不住地破口大罵起來。保安大叔只是憋紅著臉,并不敢和住戶吵架,禮貌地對我說,這個的確是規(guī)定,沒業(yè)主卡的必須詢問,否則拿什么保證你們住戶的安全。
聽完他這一番道理,我更是想笑,心里只覺得他就是個有點小權力就要用盡的小人。我依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徑直走了進去。那時的我,心里不但沒有內疚感,反而是暗爽。
在某天下午,我在家里陽臺傻站著,突然聽到樓下大門方向有謾罵聲,望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男人正指著那個保安大罵著。原因和我一樣。
我看到保安大叔無助地嘆著氣向四周張望,眼里滿是委屈和無奈。那天我才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樣傷害了一個盡忠職守的人。
那年寒假,大家都在忙著過春節(jié),我站在陽臺,發(fā)現(xiàn)保安大叔依然在站崗。那天下著雨,天很冷。他一個人站在小小的亭子邊,時而抬頭看天,時而往遠處呆望。
我皺起了眉頭,那天的保安大叔,定格在了我那時年少的記憶里,我想他一定也有自己的親人,有父母和孩子,為了他所愛的家人們不用在寒風中,烈日下像他一樣站著而努力地站著。
是否他的苦楚和委屈,都會融化在這樣一個信念里,融化在一個來自遠方的電話,告訴他的孩子,爸爸很好。
后來多次搬家,但我總能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初中畢業(yè)以后,我便離開了父母。在另外一個城市上高中。
在那里我遇到一個小男孩,他每天下午六點會準時到他爸爸的小推車那兒。他爸爸是賣山東煎餅的。我經常經過那個地方會看到小男孩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眼里映射出一般孩子所沒有的孤獨。
他偶爾自己在旁邊玩樹下的小草,偶爾趴在一張塑料凳上寫作業(yè)。到晚上9點多10點的時候,他困了就枕著小書包睡在爸爸手推車旁的一塊硬紙板上。每次經過他身邊我總是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后我對他眨一下眼睛,他卻馬上看向別處,仿佛害羞一樣。
有一天晚上一位中年男子經過,小男孩的爸爸不小心把面糊濺到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衣服上。中年男子大發(fā)雷霆,指著小男孩的爸爸開始罵,瞬間就吸引了大規(guī)模的圍觀群眾。
中年男子的說法是,這里本來就不準擺攤,擺了攤還要那么不小心,還要濺到別人。小男孩的爸爸很窘迫,一個勁地道歉,臉上盡是無奈和委屈。
我透過人堆看到了小男孩,小男孩眼里滿是驚恐和無助,緊緊地抓著爸爸的衣角。后來中年男子終于罵舒服了,走了。小男孩的爸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凳子上。也許是在兒子面前丟臉了,也許是心酸和委屈。小男孩站起來,坐到了爸爸的腿上,然后抱著爸爸的脖子安靜地看著爸爸,在后面輕輕地拍著爸爸的背。
那時候我正好走到了后面,我扭頭過來,看到小男孩眼睛里一掃往日的孤獨,有的只是心疼。那一刻我覺得心酸又溫暖。只是突然,小男孩的眼睛竟然一滴一滴地流出眼淚來。小男孩咬著嘴,也許在努力忍著,不讓爸爸發(fā)現(xiàn),手不斷交替著擦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被心酸淹沒。我漸漸明白,也許生活有時有一種殘忍的溫情,在那些相依為命努力生活的人身上。
長到20幾歲的年紀,回到家里的廠實習。我總算開始聽我爸的話了,這讓他多少有些欣慰。
在廠里,我注意到了業(yè)務員小胡,他來這里兩年了,總是很勤快,平時不談業(yè)務的時候沉默寡言。曾經我陪他一起出去跑業(yè)務,他兩手托著樣品,一家商店接一家商店地屢受白眼,雖然他汗流浹背卻依然有禮貌地笑著。
在某次飯局上,我和小胡坐在一起。我看到他在飯桌上,被人戲弄,被人灌酒,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往鍋里添菜,倒酒,倒茶,遞紙巾,叫服務員,開酒瓶,還有強顏歡笑。飯桌上其他人叫我小伙子,叫他“喂”。不勝酒力的他醉得一塌糊涂。飯后,我負責送喝多的小胡回家。
我開著車,順手開了音響,飄出一個低沉的聲音,是張國榮的《取暖》。我聽著聽著就覺得受不了,因為太沉悶了,想隨手按掉,他卻急忙制止了我。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這首歌,他上學的時候也覺得不好聽,不過出來工作以后就覺得挺好的,只是很久沒聽了。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聽著這首歌,突然耳邊傳來嘶啞的聲音:你不要隱藏孤單的心/盡管世界比我們想象中殘忍/我不會遮蓋寂寞的眼/只因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間……
歌聲很難聽,我轉過臉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眶濕潤。他沙啞地說,開下窗。我剛一打開窗,風便兇猛地呼嘯而入,但最讓我措手不及的不是風聲,而是他的哭聲,他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右腳掌不斷敏捷地踩著剎車放慢車速,他對我擺了擺手,然后把臉埋在另一只手上,淚水從他手心里漫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只剩下抽泣了,最后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到他家樓下的時候,他紅著眼睛,用力地搓著臉,用手撫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問我,還看得出來嗎。我說有點。我知道他老婆還在等著他。
他站在晚風里,用力挺直了腰桿,扯了扯衣服,用紙巾把臉上的水擦干,咳了兩下,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深吸一口氣,挺起胸口來,對我笑了笑,提著包上了樓梯。
我抬頭看著面前這棟老舊的樓房,樓道甚至沒有一盞燈,聽著他疲憊沉重的步伐聲,整棟樓黑壓壓地立在我面前,沉默而冰冷。我想他馬上就要回到那個簡陋卻溫暖的地方,他的脆弱不會讓自己的老婆看到,他仍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男子漢,在他年幼的孩子面前,他依然頂天立地。
我看著他起早貪黑,看著他回如此簡陋的家,看著他面對客戶的時候手有意無意地遮住襯衫上沒有紐扣的扣子,他總是有禮貌地笑。只是生活對于他來說是怎樣的寒冷,以致于他喝醉之后,聽了一首沉悶的《取暖》,能哭得像一個孩子。
作家劉亮程說過:“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那些生命中的陌生人,如果我可以和他們一樣,為了親人去忍耐那些劈頭蓋臉的風霜雨雪,忍耐所有世事艱險,而后依舊堅持,依舊感恩,依舊奮斗。也許那樣的男人,才算真正的成長與成熟。
我曾經以為活著就是每天看太陽東升西斜,月亮陰晴圓缺。只是歲月總會領著我們一路前行,在沿途里,撿到自己所碰見的答案。
當年少時的輕浮和空洞被成長所填充,才明白一些掛在嘴邊諸如“責任”“堅持”這樣的褒義詞為什么是褒義詞。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突然開始對生活有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看法,而那么個瞬間,便是成長。最終在那些你以之為鏡的人身上明白,生活也許時常殘忍,在這殘忍里保持溫情和感動,堅持和付出,努力去生活,才是真正的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