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現代小說中的人物,從自己的視角觀察世界,并用自己的語言描述觀察到的世界。在這樣的安排里,作品人物的言行完全獨立于小說家而存在。就是以第三人稱敘述的小說,比如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小說家似乎也懶得控制擺布,甚至懶得褒貶評判人物的言行,看上去不過是個視角和想象力都很有限的轉述者罷了。
這樣的寫作,看不出需要什么高難的技藝和辛苦的勞作。然而,我們已經知道連一向出口成章的馬克·吐溫在創(chuàng)作現代小說《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時也經歷了長達七年的磨難,足見現代文學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那么,文學的現代視角到底難在哪兒呢?
有諷刺意義的是,越是準確的轉述就越不能機械地照搬,而必須是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而要創(chuàng)造性地轉述,就必須對敘述者有深入而親密的了解。馬克·吐溫之所以能夠“逐字轉述一個真實的故事”(參見上期文章),是因為他從小就對此類敘述頂禮膜拜。只有這樣經年累月的沁潤,才使他在轉述這種已經融進了他血液的敘述時,既能一字不改,又能出神入化,使黑人老媼乃至失學少年的敘述躍然紙面。
這就是為什么現代文學的杰出作品所描述的,無一不是作者最熟悉乃至親身經歷的生活。試圖準確轉述未曾親身經歷的生活,必會在細節(jié)和語氣等關鍵方面令人難以信服。這是因為每個個體的視角都是獨特的,要想呈現這一獨特視角,就必須真正熟悉它形成的環(huán)境。這就是為什么上乘的現代文學讀來更像是報道作品。
當然,現代文學并不只是一字不改地轉述某個人的敘述,而是要創(chuàng)作出看似平凡卻具有象征和代表意義的人和事。這就給創(chuàng)作者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怎樣在轉述和創(chuàng)作之間、在個體視角和普遍寓意之間找到平衡?
海明威所有作品所描述的,都是他曾親身經歷過的生活,而每一個被栩栩如生的細節(jié)烘托出來的故事,又都揭示了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的某個方面:情人關系微妙而深刻的變化(《白象似的群山》),現代人的迷茫(《太陽也在升起》)和人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乞力馬扎羅的雪》)等。
然而,也正是這個在《白象似的群山》中表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節(jié)制的現代大師,還是在《太陽也在升起》和《乞力馬扎羅的雪》等著作中,忍不住要越過書中人物而站出來為自己作注解。無怪他要說:所有現代美國文學都來自哈克貝利·芬。此前一無所有,此后無與倫比。
他的這一評論自然涵蓋了??思{。福氏的《喧囂與憤怒》天才性地從各個人物的視角敘述故事,卻最后還是忍不住推出總括性的第三人稱敘述。
這才是現代視角最困難的地方:如何抑制越俎代庖的沖動。
現代社會的進步,不過是一個視角轉換的過程:從少數人,乃至一個人的視角,轉換為越來越多社會個體參與的群體視角。這樣的視角轉換,帶來了空前物質繁榮、社會正義和社會安定,卻也伴隨著周期性的經濟危機和長期性的治理、司法效率欠佳,因而也不斷地刺激著回歸暢快淋漓的個人視角(取代群體視角)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