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有意思的是,跟小崔第一次見面時,他除了介紹他做的口述歷史以外,還給我一些小人書。他說他收藏小人書,很隆重地把一些小人書送給我。那個時候,他為了做口述歷史,租了兩套房子,有將近十個人在那做。
我挺好奇,想去看看。就約了個時間。有一天晚飯之后,我和王石到一棟居民樓里,去看他的口述歷史。進去一看,我感到非常震驚。這兩套房子里邊擺滿了帶子,一盒一盒的。
當時的錄音都還是帶子,非常多。晚上了還有幾個員工在,非常認真,但是非常擁擠。那個時候,小崔就已經(jīng)用了差不多十年時間來做這個事情,分門別類地做口述歷史。
我們倆挺感動,就跟小崔說,如果需要幫忙,或者有什么事可以做的話,我們可以來幫助他。稍后他提到他這個房子太擁擠了,做的很多東西擺不下了,另外還要把這些帶子數(shù)字化。我就說那我找個地方。
我們在懷柔有一個項目,叫新新小鎮(zhèn)。我就拿出新新小鎮(zhèn)一個樓的兩層,小崔就把口述歷史搬到了小鎮(zhèn)。然后我還拿了一個樓底下的一部分,提供了一個空間,做了一個電影博物館。后來因為收藏太多,又在小鎮(zhèn)提供地方,做了小人書博物館,還有個鈴鐺博物館。
后來,我們又商量做民營企業(yè)的口述歷史。也拉了個提綱開始做。但是民營企業(yè)家們都特別忙,一些重要的人物還沒有做,花的時間也還不夠,所以斷斷續(xù)續(xù)的,到現(xiàn)在也一直在做。
這個事業(yè)不斷在發(fā)展。小崔又做了很多,在我們那也有點擺不下了。這時候他離開央視到傳媒大學當教授。傳媒大學提供了一個更大的地方。于是“口述歷史”這個事又從新新小鎮(zhèn)搬到了傳媒大學。所以他做口述歷史,開始在居民樓里,然后在新新小鎮(zhèn)呆了 6 年,最近幾年又在傳媒大學里邊。
與此同時,小崔發(fā)起崔永元公益基金會。我也拿出了一些錢,一起參與,做這個公益基金。公益基金做得很不錯,比如免費午餐的項目,鄉(xiāng)村教師培訓的項目,還有家春秋大學生家史,就是讓年輕人回家,跟爺爺奶奶聊天,寫自己的家史。等等等等。
就這樣,我們每年都有機會見面,聊一些事情。認識小崔有十年了。我總覺得他和王石、任志強挺像。就是底色非常正,不妥協(xié),而且對個人利益幾乎不考慮。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軍人家庭,他們的父輩都是老紅軍。當然,王石和老任自己還當過兵,小崔沒當過兵,比他們倆小一點。
因為一身正氣,所以跟他談任何事,總能感覺到他的原則性,就像個鋼板一樣,總能讓人感受到硬的地方。而且小崔也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碰到不對的事,很愿意去說。包括他在網(wǎng)上和人吵架,死磕時很硬。
但是對朋友,小崔又特別軟。他不在乎個人利益,面對朋友的時候,特別能“妥協(xié)”。他總是善意地去理解別人,身邊的人做錯事,他也不會吹胡子瞪眼。而且朋友們有什么活動,想讓他支持,他是能來支持就來支持,一分錢都不要,很照顧大家。
所以說,他這性格,用過去的話說,就是“愛憎分明”。對朋友,非常的親和、柔軟。但是對那些他認為不對的事,他認為應(yīng)該批評的事,又不妥協(xié),批評得很直接。
當然,認識這么多年,也能看到他說的方式有所變化。
之前,小崔是用冷幽默來說,用諷刺、調(diào)侃表達觀點,表達批評。這種幽默,來源于他的自信與智慧。自信來源于價值觀,來源于他對于對的事情的堅持。智慧來源于知識、經(jīng)驗和觀察。
正是因為自信與智慧,他才有幽默的能力,或者說才能幽默得起來。幽默和滑稽不一樣?;前炎约号で耍ゲ┤e人的笑聲。比如說通過學狗學貓叫、做怪動作,表演雜耍,引起別人的笑聲,這是滑稽。
在離開央視以后,他的表達更直接,更激烈,更多正面沖突,更多不妥協(xié),更多地把他的原則性、他內(nèi)心的正義之氣、凜然的那一面更加沒有掩飾地表達出來。跟外部世界一些他認為是錯的事情,沖突也更明顯。
在央視做節(jié)目的時候,他是軟批評,現(xiàn)在是硬批評,甚至是硬對抗。同時,網(wǎng)絡(luò)又激化、放大了這種沖突的矛盾性。網(wǎng)絡(luò)對人設(shè)的概念化特別快,很快就給小崔概念化了一個形象。
我覺得,小崔有時候?qū)ΜF(xiàn)實中不好的現(xiàn)象有批評,是很樸素的一種批評。并不應(yīng)該把他拔高到一個很偉大的高度。他就是自覺,甚至是本能地批評。作為一個好人,正常說話,都會像小崔那樣。
我們現(xiàn)在很多時候,不正常說話,小崔就顯得很偉大了。當所有人都不批評的時候,有一個人批評,就會被冠以偉大的批評者。但是,如果我們的社會空氣更“濕潤”,一些不良的現(xiàn)象,允許大家批評,小崔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批評者。
所以,他這個人設(shè)是被意外地拔高了。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是時代的不幸,而不是說小崔真的得到了什么榮耀。
更為悲劇或者說無奈的是,在一部分人無限拔高他的時候,也有一些人把他當做“病人”。有時候會讓我想起魯迅的《狂人日記》。我寫《奶奶瘋了》的時候,我就想,那個時候,不是奶奶瘋了,而是大家都不正常說話,變得扭曲了,奶奶用“瘋”的方式,直接說出來而已。
那時候多數(shù)人不敢批評,說話要看場合、看對象,但奶奶覺得要批評,就直接說出來。結(jié)果奶奶就變成了“瘋子”?,F(xiàn)在,有時候,小崔被認為是“瘋”,其實小崔是正常的,說他“瘋”的這些人才是扭曲的。
當大環(huán)境不舒展的時候,是非就會被顛倒,人性被壓抑,性格被扭曲,人就變得猥瑣、狂躁、麻木。
有時候和他在一起,我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他。我覺得,這個時代需要小崔這樣的人。有更多像小崔這樣的人,我們生活中的許多不健康、不陽光的事情,才會被揭露出來。才會有更多正常的批評,才會有人與人正常的相處,才會有正常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