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翠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批評者針對西班牙中世紀某一時期戲劇,道出西班牙戲劇“保留了騎士制度的形式卻忽略了其實質(zhì),并在榮譽的目的上沉迷于一種愚蠢的和幾乎是歇斯底里的神經(jīng)過敏”[1]132。這一評論同樣適用于堂吉訶德,他生活于騎士制度沒落而騎士文學盛行的時代,為了騎士榮譽做出許多努力。他沉迷于騎士文學并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充當騎士行俠仗義。臨終前的悔悟,折射著他對追逐騎士榮譽的反思,對騎士文學的反思。除了騎士制度之外,堂吉訶德生活的16世紀末17世紀初也包蘊著無處不在的基督教信仰?！爸惺兰o人的思想處處滲透著基督教信仰……也滲透著騎士制度的意識?！盵2]52騎士制度的過度發(fā)展和騎士文學的過度泛濫可能讓人產(chǎn)生不同尋常的行為方式,與此不同,中世紀基督教信仰則對人產(chǎn)生引導作用。這兩種不同的人生訴求同時對堂吉訶德產(chǎn)生影響:對騎士文學的喜愛,對基督教的虔誠信仰,影響了他認知和踐行事物的方式。在此之下形成了“崇高又滑稽”的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是“崇高與滑稽的完美統(tǒng)一”[3]49;“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構成了一對矛盾,即前者的理想主義和后者的實用主義”[3]71。堂吉訶德這些對立統(tǒng)一的形象特征已為人們接納和理解。單靠堂吉訶德自命騎士進而激發(fā)的一系列復雜行為,推測出他的崇高性,就忽視了他身上蘊含的基督教信仰,以及為了這種信仰所做的種種努力。換句話說,這種崇高性,除了騎士身份的努力之外,應該還包含著堂吉訶德作為圣徒所具有的基督教信仰和殉道精神。作為圣徒,他具有虔敬的精神追求和行為方式,展現(xiàn)著基督精神崇高的一面。堂吉訶德是圣徒與騎士的結(jié)合體,這兩種不同身份的融匯——外在追求騎士榮譽和身份以及內(nèi)在散發(fā)的圣徒氣質(zhì),使得他在思想和行動上表現(xiàn)出諸多矛盾性。這種矛盾性凸顯出對立與統(tǒng)一,亦即“崇高與滑稽”。

一、圣徒與騎士的認知

堂吉訶德兼具圣徒與騎士的認知方式。以上帝為指引者,上帝指引的人生道路是圣徒們終生冀求的目標。在圣徒心中,上帝是“所有事物的存在、善和所有其他完滿性的原因”[4]37。他們閱讀《圣經(jīng)》,按照上帝的指示實現(xiàn)精神凈化之旅,磨煉自己的意志,企求得到來世的幸福。堂吉訶德則是圣徒的一員,他信仰上帝并執(zhí)著地追隨上帝,形成虔敬的信仰方式和精神境界。圣徒將自己不斷走向上帝的過程看作追求神性的過程。而他的騎士認知方式主要與騎士制度、騎士文學相關。中世紀騎士制度的盛行,不僅產(chǎn)生了許多追求榮譽的騎士,如圓桌騎士、法蘭西十二武士等,而且影響到文學,即騎士文學,如《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等。相應地,騎士道也隨之產(chǎn)生。受之影響,被封為騎士繼而完成騎士的職責和使命被看作是光榮的。在騎士制度發(fā)展和騎士小說流行的社會大背景下,堂吉訶德持有對騎士的熱愛,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騎士認知方式。

自基督教信仰在西方產(chǎn)生發(fā)展以來,圣徒傳統(tǒng)也隨之產(chǎn)生,并延續(xù)至今?！笆ネ健?saint)來源于拉丁語“sanctus”,意味著“分離、分開;神圣、圣潔”。分離分開是“與日常生活之慣常性的距離感”[5]。圣徒顛覆日常世界的認知方式,與日常生活世界拉開距離,這是他們與不信奉上帝的其他人區(qū)別之所在。圣徒之所以能與日常生活方式保持距離感,一方面在于他們信仰上帝,在追隨上帝的過程中用不同于普通人的眼光看待世界。與普通人分界,他們有著自己認知事物的方式。堂吉訶德的世界里有巨人(風車、盛滿紅酒的皮袋)、曼布利諾頭盔(理發(fā)師的銅盆)、阻撓人的魔鬼……與日常生活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拉開距離,也就是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認知方式表現(xiàn)出差異性。普通人看到的是事物的外在表現(xiàn),他在上帝的指引下判定事物包藏的內(nèi)在特性:善或者惡。以圣徒自身的視角出發(fā),將事物劃分善惡屬性的方式賦予他們以崇高性,這是對事物認知方式的深化。眾人對他的嘲弄和嬉笑與他堅定決然的態(tài)度構成對立,即滑稽與崇高的二重性。與日常生活方式保持距離感的另一方面在于信仰上帝的圣徒認為,他們會得到上帝的關懷,有獲得神力神跡的能力。他們不畏懼磨難,能消除磨難。在上帝的關照下,堂吉訶德相信在與魔鬼對抗的過程中,會有神力神跡相助,繼而消除魔鬼的誘惑和障礙。神跡是上帝關懷的一種方式,信仰上帝的圣徒會獲得這種神力,消除惡魔帶來的種種障礙。這與相信上帝賜予他神跡的能力分不開。

堂吉訶德具有圣徒的神圣性、圣潔性。上帝是神圣的,圣徒追隨上帝因而也具備神圣性?！懊枋鍪ネ降牧硗庖环N方式是稱他們?yōu)椤袷サ娜恕??！盵6]9出身于紳士家庭的堂吉訶德世代信奉基督教,他的冒險,來自于騎士小說、騎士道精神和亟待拯救的世道,但從深層次來說是來自上帝的指引。在中世紀圣徒的價值觀念里,上帝存在于所有的事物之中,他們將自己看作上帝的受造物。上帝是真善美的統(tǒng)一,“上帝是最大的善”[4]77。在上帝的指引下,人通過努力可以尋覓到終極幸福。堂吉訶德一直強調(diào)騎士小說對于他的吸引力,驅(qū)使他行動,但上帝潛在的指引卻有著內(nèi)在的約束和規(guī)范性。他依靠上帝的神圣性保持對事物的判斷力,從而賦予自身以神圣性?！跋嘈派系鄣谋Ｓ?不論作惡的魔術家法力有多大,早晚得輸給行善的魔術家”[7]461,他分辨善惡并不斷追求善,追求騎士身份以指向上帝為終極歸屬。相信上帝具有神圣性觀念,堂吉訶德也感染到神圣性,努力地接近上帝。他在向別人亮明自己的看法時,經(jīng)常以“憑全能的上帝起誓”“憑耶穌圣體發(fā)誓”這句神圣的上帝話語開頭,這是虔誠的基督徒表明自己尊崇上帝的方式。堂吉訶德圣徒身份的圣潔性也體現(xiàn)在他的自我約束上。上帝教人規(guī)約欲望,自我克制。堂吉訶德不貪圖享受,在誘惑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克制性反映了他的自我約束力。

堂吉訶德自覺遵循騎士道精神,嚴格執(zhí)行騎士的外在表現(xiàn)和內(nèi)在要求。盾牌、頭盔、騎士授予儀式,以及騎士主仆之間的對話方式,都是騎士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堂吉訶德從外在表現(xiàn)上包裝騎士身份,以證明自己身份的合法性和公信力。相較而言,騎士小說附加給騎士身份的內(nèi)在要求更有挑戰(zhàn)性。他認為騎士是社會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們做著有意義的事,對社會有所貢獻。鏟強除暴、救貧扶弱是游俠騎士的職責和義務,為的是伸張正義,安定社會。理解了騎士的意義所在,他將自己的做事動機歸結(jié)為履行騎士義務。此外,向意中人寄托榮譽使得騎士獲得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堂吉訶德美化意中人杜爾西內(nèi)婭,寄托純潔的精神之戀,“一心一意給她效勞,一片忠誠,不求報答”[7]278。在遇到阻礙或磨難時,意中人具有精神支撐力;克服磨難或阻礙之后,意中人又成為他們表達榮譽的一種方式。堂吉訶德從意中人的忠誠之愛延伸至對眾多女性榮譽的維護,顯示了他作為騎士的崇高性。在與卡迪紐討論騎士小說的內(nèi)容時,堂吉訶德為維護女性榮譽而挺身辯護。

堂吉訶德扮演的騎士身份與現(xiàn)實生活的實際情況存在一定沖突。對騎士小說的熱愛,對騎士道精神的追求,和行將消失的騎士制度之形勢不相容,這是堂吉訶德的滑稽性所在。神父、教長等和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處理方式大相徑庭:前者從騎士小說的泛濫中看到它的危害性,后者則領會騎士道精神并執(zhí)著追求、自覺遵行。他不斷追求身份的完整性,就越深化眾人嘲笑的力度。崇高的事業(yè)追求和精神追求在他人的嘲笑中瓦解并以滑稽代之?！芭c現(xiàn)實的錯位”[8],使得他與時代、與時代中的人發(fā)生脫節(jié)。在騎士小說即將消亡的時代,眾人不能夠理解他對騎士道精神的執(zhí)著追求,他也無法與這一時代的人達成共識,無法讓他們信服騎士小說的精妙之處。堂吉訶德在將騎士小說中的騎士道精神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過程中,拯救世道的理想與殘酷的現(xiàn)實沒能夠達成一致,也沒能與預期的效果保持一致。過度的熱愛使得他缺乏冷靜的思考,在自命為騎士的一系列行為中產(chǎn)生了各種滑稽結(jié)果。

二、圣徒與騎士的行動

堂吉訶德身上融匯了圣徒傳統(tǒng)與騎士傳統(tǒng)的認知方式,繼而將之衍生到行動中去。“騎士道就算得一門宗教,騎士也能成圣上天。”[9]61堂吉訶德將騎士道與基督信仰結(jié)合起來,修習騎士道像基督信仰一樣,同是為了到達終極理想境界。以忠誠的行動修習騎士道精神,就是完成圣徒的修行之路,靈魂終將到達天堂。信奉基督教的堂吉訶德將忠誠于上帝的信仰轉(zhuǎn)化為切實的行動,用殉道的方式體現(xiàn)圣徒的生活軌跡。人為干涉和外在環(huán)境阻撓他的騎士夢,實則他在與自己做斗爭,以形成忍耐、約束和善行等圣徒品質(zhì)。騎士身份的背后有著上帝的指引,引導他錘煉美德。也就是說,堂吉訶德有著外在的騎士身份和內(nèi)在的圣徒品質(zhì)。堂吉訶德自命騎士,履行騎士義務,遵守騎士規(guī)則?？此漂偪窕男袨?實則蘊含著堂吉訶德真正踐行騎士身份的決心與努力。騎士道精神給了堂吉訶德勇氣與力量,鋤強扶弱的行動中閃現(xiàn)著崇高的騎士光輝。

堂吉訶德是一位殉道者。這種殉道精神的崇高之處在于,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執(zhí)著追求并賦予信仰以切實的意義。堂吉訶德認識到,黃金時代的騎士捍衛(wèi)國家、除暴安良，衰世年代里的騎士則碌碌無為。而他知道自己生活的時代不是黃金時代,卻一直在向周遭世界表明自己行動的正確性和意義。“堂吉訶德整個兒浸透了對理想的忠誠,為了理想,他準備歷經(jīng)千辛萬苦,乃至犧牲生命。”[10]57殉道者為了理想和信仰不怕困難和犧牲,來源于背后支撐他的強大力量,亦即對上帝的忠誠。“信奉基督正教的游俠騎士該關心身后;天堂上的光榮是永恒的,塵世的虛名還在其次?！盵9]58從接近理想和深化信仰的層面來說,忍受現(xiàn)世苦難和犧牲生命是其中的一部分。騎士文學影響他的作為,對上帝的信仰塑造他的殉道者氣質(zhì)。在旁人看來,堂吉訶德為了踐行騎士道精神吃盡苦頭,遭受戲弄,而在他自己看來,就像他教導桑丘時說的那樣,游俠騎士吃無窮辛苦,也有無限快樂,他們走的是美德之路。美德是上帝教導人類應具有的品質(zhì),在奉獻中體驗人生之快樂。騎士與圣徒合二為一,堂吉訶德的行動具有崇高性的意義和價值。

苦修是踐行騎士道和表明信仰的一種方式。堂吉訶德不光領悟了騎士道精神,而且將其內(nèi)化為虔誠的信仰,并且為了這種高尚的信仰犧牲自己,做一個忠誠的殉道者。他的苦修不單是對前輩英勇騎士行為的模仿以符合騎士道的規(guī)范,更有精神層級的意義。堂吉訶德模仿騎士苦修,同時也具有基督忍受苦難的象征意義。撞頭、撕衣服、倒立等,加上念珠、念《圣母頌》和懺悔一系列虔誠的行為,是他敬畏上帝的表達方式。堂吉訶德主動要求受難,完成騎士義務的同時凈化身體和靈魂,提升個人精神境界。他追求騎士身份的同時,完成超過自身極限的內(nèi)容,這是殉道者的做事方式。殉道者忠誠于上帝,為了獲得上帝教導的道理不畏懼身體上的犧牲,堂吉訶德亦是如此。

除去騎士小說附加給堂吉訶德關于騎士的想象力,除去他對騎士身份的幻想,就其行動來說,他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騎士。這意味著他從行動上貫徹了騎士道精神,賦予騎士以真正的存在價值。騎士需要膽量和勇氣,堂吉訶德在和敵人廝殺時表現(xiàn)了他作為騎士的膽量和勇氣。騎士通過比武決斗等方式獲得意中人的青睞和眾人的認可,以獲得真正的榮譽感。林中騎士夸耀自己的意中人是絕世美人,吹噓自己曾贏得過堂吉訶德的真身,堂吉訶德要求用比武方式來打破其虛假的榮譽感,維護自己的騎士榮譽。榮譽是騎士立身的根本,堂吉訶德通過比武決斗表現(xiàn)自己作為騎士的價值。正如布克哈特所言,中世紀的“騎士制度……比武的習慣還沒有廢除,不是騎士就不能參加。比武場中的決斗,特別是困難而危險的長槍刺戮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力氣、技巧和膽量的良好機會”[11]398。打敗林中騎士,堂吉訶德給予騎士身份以合法性和正義性,展現(xiàn)了他的力量,維護了騎士榮譽。和白月騎士比武的失敗,他按照既定的騎士規(guī)則“輸家得聽候贏家發(fā)落”[9]100,放棄騎士身份出走冒險。這種失敗是騎士的失敗,而沒有真正否定堂吉訶德作為騎士的意義。

圣徒身份與騎士身份的融合,使得堂吉訶德崇高與滑稽并存。他的滑稽之處在于沉迷于騎士小說,并將其帶入騎士制度即將消失的時代。騎士小說構筑的去惡揚善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形成反差,堂吉訶德履行騎士職責正當性和他人戲謔嘲諷的態(tài)度形成反差,雙重對比之下凸顯堂吉訶德的滑稽性。另外,堂吉訶德自命騎士并采取懲惡揚善的行動體現(xiàn)著他的奉獻和犧牲精神,這包含著崇高性。在自我奉獻和犧牲的背后,又體現(xiàn)著他的忍耐、約束、善行和美德等圣徒氣質(zhì),形成深層次的崇高性。

三、結(jié)語

堂吉訶德透過言語和行為表現(xiàn)出來的騎士形象,塞萬提斯在前言里說明騎士文學對人的影響,遮蓋了堂吉訶德自身身份的多重性。楊絳在談到堂吉訶德形象時提到,“強調(diào)他的某些特點,把他性格上的一個方面或幾個方面,代替了他全部性格”[12]。堂吉訶德的騎士身份一直被強調(diào),他身上的另外一種氣質(zhì)卻被忽視。堂吉訶德身上的基督教信仰和神圣觀念,以及借此表現(xiàn)出來的殉道者行為方式,滲透著圣徒的氣質(zhì)?！疤眉X德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觀念,取向于中世紀傳統(tǒng)?！盵13]基督救世的行為在堂吉訶德身上得以沿襲,他致力于救苦救難和挽救世道。正是由于騎士與圣徒結(jié)合的身份,他身上表現(xiàn)出諸多矛盾性。一方面是騎士的滑稽與崇高:騎士文學對他造成不良影響后表現(xiàn)出來的滑稽行為,以及他自命騎士為維護正義表現(xiàn)出來的崇高性;另一方面是圣徒的崇高:堂吉訶德以虔敬的信仰和行為方式追隨上帝而表現(xiàn)出來的拯救世道的崇高性。圣徒與騎士的結(jié)合,使得堂吉訶德滑稽與崇高兼而有之。騎士身份賦予他使命,履行騎士職責追求騎士榮譽;圣徒身份賦予他圣潔的精神境界,主動受難和自我犧牲培養(yǎng)自己的美德。但這種圣徒的行為方式,被癡迷于騎士文學的瘋狂行為所掩蓋,因而不被人理解。時代環(huán)境以及他人的認知方式否定了堂吉訶德作為騎士的合法性和可能性,但他將騎士的認知和行動內(nèi)化以證明騎士的偉大之處,使其具有崇高性。內(nèi)在的圣徒氣質(zhì)增添了他騎士身份的復雜性,也凸顯他在多重身份下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