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凌銳
盡管計算機網絡革命性地改變了作品的復制與傳播方式,但出版仍是人類傳播知識信息的重要途徑。出版者通過從事出版活動,促進了文學藝術作品的傳播、推動了科技的進步。對出版者的合法權益加以保護,一直受到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出版合同作為保護出版者利益、減少糾紛的法律保證,必須明確約定出版者和著作權人的權利和義務。為了防止他人搶占相關市場、確保自身的競爭優(yōu)勢,圖書出版者通常與著作權人約定獨占許可權,即專有出版權。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在體例上將出版者享有的權利納入鄰接權制度,同時明確提及專有出版權,容易引發(fā)對于專有出版權性質的誤解。在沒有明確約定專有出版權具體內容的情況下,當出版者享有匯編作品的專有出版權時,如何確定專有出版權的控制范圍也是實踐中爭議的焦點。本文以A出版社與B出版社侵害專有出版權糾紛案(以下簡稱某出版社案)為切入點展開研究,通過文義解釋、目的解釋、體系解釋等分析方法,在明確專有出版權性質的基礎上,探討權利的控制范圍并嘗試為完善專有出版權的保護提出相應建議。
《蘇霍姆林斯基選集》(以下簡稱《蘇》)由蘇霍姆林斯基創(chuàng)作的11部圖書及68篇論文組成,估算共計200余萬字。全集共5卷,其中第二卷包括《給教師的100條建議》等3部圖書。原告B出版社經作者法定繼承人奧莉加的授權,取得了在我國境內以中文版形式翻譯、復制、發(fā)行圖書《蘇》的專有出版權。原告訴稱,A出版社未經許可,翻譯、復制、發(fā)行與《蘇》第二卷中《給教師的100條建議》完全相同的圖書《給教師的建議》(以下簡稱《給》),侵害了其依法享有的專有出版權。A出版社辯稱,圖書《給》與《蘇》并非同種圖書,二者的名稱、內容均不相同?!督o》僅構成匯編作品《蘇》的一部分,且奧莉加亦授予A出版社在我國境內以中文形式出版發(fā)行《給》的專有權利,故屬于合法使用。
鑒于原告B出版社先于被告取得了奧莉加的授權且多年持續(xù)出版、印刷《蘇》,在圖書出版行業(yè)內獲得了較高的知名度。一審法院認定原告B出版社享有《蘇》的專有出版權。被告A出版社未盡專業(yè)圖書出版機構的審查注意義務,在原告B出版社享有專有出版權的期限內出版與圖書《蘇》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給教師的100條建議》內容相同的圖書《給》,該行為侵犯了原告的專有出版權。A出版社不服一審判決,提請上訴。二審判決首先指出,專有出版權不屬于著作鄰接權,而是指著作權中的復制權和發(fā)行權。B出版社先于A出版社取得了作者法定繼承人的授權,即依合同約定享有《蘇》的專有出版權。由于《蘇》的選擇、編排體現了獨創(chuàng)性,構成匯編作品,而圖書《給》為《蘇》中一卷的部分內容,故該案爭議的焦點即在當事人沒有約定的情況下,專有出版權的保護范圍是否及于匯編作品的組成部分。二審判決認為,專有出版權的客體限于圖書的整體或實質性部分,不包括各非實質性組成部分。在著作權人對匯編作品及各被匯編作品均享有著作權的情況下,匯編作品的著作權不等于被匯編各部分作品的著作權總和,著作權人授權他人使用其匯編作品并不代表被許可人可以使用匯編作品的各組成部分。申言之,被許可人使用匯編作品的組成部分,仍需經過著作權人的同意或授權。由于《給》僅構成《蘇》的部分內容且B出版社并未舉證證明《給》是《蘇》的實質性部分,因此B出版社享有專有出版權的范圍并不及于《給》,上訴人出版《給》的行為并未侵犯其專有出版權。
出版以作品為前提基礎,是指編輯、復制作品并向公眾提供作品原件或復制件的行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章第三十五條關于公民權利和義務的規(guī)定,出版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和自由。根據我國《出版管理條例》以及對于法規(guī)匯編、標準等出版發(fā)行管理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出版是有關單位依據行政授權從事出版活動的資質。我國《著作權法》在附則部分中明確規(guī)定,出版是作品的復制、發(fā)行。
我國著作權法律規(guī)范對于專有出版權性質的界定尚不明確。根據《著作權法》第三十一條的規(guī)定可以推知,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出版者無權擅自出版作者的作品。出版者欲獲得許可,必須通過出版合同予以確認。專有出版權亦是源于合同約定,屬于約定權利,當合同約定圖書出版者獲得的權利為專有,出版者即享有專有出版權。然而從《著作權法》的邏輯體系分析,圖書、報刊的出版與表演、錄音錄像、播放同列一章,容易使人誤以為出版者享有的權利(以下簡稱出版者權)與表演者權、音像制作者權、廣播組織權同屬鄰接權范疇。本文認為,我國《著作權法》的體例安排是不合理的。鄰接權是法定權利、絕對權。而出版者權利中,除版式設計權和裝幀設計權外,其他權利均為合同權利、相對權利。首先,區(qū)分鄰接權與著作權是作者權體系的法律傳統(tǒng)。鄰接權包括一切基于傳播作品的成果所享有的專有權,即把那些與作者創(chuàng)作的作品尚有一定區(qū)別的產品、制品或其他雖不構成“作品”但包含“思想表現形式”的內容納入其中。通過傳播者的演繹創(chuàng)作,原作品被賦予了新的表達,因此鄰接權有時又被稱為傳播者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例如,版式設計是指版面格式的整體設計,包括排版的格式、字體、行間距、頁邊空白、頁碼、腳注等。對同一作品做出不同的版面設計能夠形成不同的視覺效果,版式設計即出版者為獲得圖書閱讀的美感而獨立編排的結果,因此可以受到鄰接權制度的保護。此外,出版者對書刊封面、封底等的裝潢設計還可以作為作品獲得著作權保護。除此兩者之外,出版者既沒有創(chuàng)作的職能要求,也沒有創(chuàng)作結果,對作品形式的完成沒有作出任何實質性貢獻。其次,參照其他國家及地區(qū)的著作權法律,大多數將出版者的權利規(guī)定在著作權合同部分,通過出版合同約定出版者是否享有專有出版權。無論是貿易知識產權協定(TRIPS)、《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還是專門保護鄰接權的《保護表演者、錄音制品制作者和廣播組織的國際公約》(《羅馬公約》)都沒有專門規(guī)定專有出版權的法律保護?!吨腥A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二十六條也明確將出版者享有的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界定為版式設計權。事實上,自《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啟動以來,公開發(fā)布的《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已專門新增了《權利的行使》一章,在完善著作權合同制度的基礎上,對現行《著作權法》關于圖書出版合同的若干規(guī)定予以刪除。由此可見,除裝幀設計權和版式設計權外,包括專有出版權在內的其他出版者權均源于著作權人的授權許可。因此,本文贊同在前述某出版社案判決中,二審法院關于專有出版權性質的界定及含義的概括,即專有出版權不屬于著作鄰接權,它不是獨立的法定權利,而是著作權人許可使用其復制權和發(fā)行權的結果。
專有出版權是基于出版合同繼受取得的權利,依據合同自治原則,專有出版權的具體內容完全依圖書出版合同約定。未經許可出版他人享有專有出版權的圖書的原版、修訂版及各版本的實質性部分,勢必會產生市場替代效果,損害出版者的合法權益。因此,即使在合同沒有確認專有出版權具體范圍的情況下,依據《條例》第二十八條的規(guī)定,出版者仍享有以同種文字出版原版及修訂版圖書的專有權利。然而,在沒有明確約定專有出版權具體內容的情況下,當圖書出版者享有專有出版權的作品為匯編作品時,專有出版權的控制范圍是否及于匯編作品的各個部分,則是我國司法實踐中的一個棘手問題。
根據《著作權法》第二十七條之規(guī)定,著作權人未在許可使用合同中明確授予許可的權利,相對人不得行使。在某出版社案判決中,二審法院據此推定,圖書出版者取得匯編作品的使用權并不當然意味著出版者可以使用匯編作品的各組成部分。圖書出版者若要使用匯編作品的各組成部分,仍須取得著作權人授權。另外,由于匯編作品的整體市場價值和影響力并不等于其中各部分作品的市場價值和影響力的總和,因此,B出版社享有專有出版權的客體僅限于圖書《蘇》及其實質性部分,不能延伸至各非實質性組成部分。本文認為,這一結論仍需商榷。專有出版權是圖書出版者為了壟斷相關市場、確保自身的競爭優(yōu)勢而取得的獨占許可權。出版者取得專有出版權的目的,是獨占某部作品的出版市場從而確保其經濟利益、降低市場風險。換言之,專有出版權是圖書出版者享有的獨占性合同權利,一旦著作權人授予圖書出版者專有出版權,那么在合同約定的有效期限和地域范圍內,著作權人將受到出版合同的約束,即除非事先取得對方當事人同意,著作權人自身不得行使該約定權利,也不得就此約定權利進行再授權,否則圖書出版者將無法獨占相關市場,導致專有出版權形同虛設。對于匯編作品而言,即使他人僅出版了匯編作品的部分內容,也可能與已出版的作品構成市場競爭,導致出版者喪失本應獨占的市場,損害出版者本應享有的獨占性利益,這種行為顯然已經違背設置專有出版權的目的。另外,著作權人通過對于匯編作品中單部作品或部分作品進行逐一授權或重復授權的方式謀取多重利益的行為,亦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因此,專有出版權的控制范圍及于已經取得專有出版權的圖書,不論是圖書的整體還是與之構成市場競爭關系的組成部分。
該案中,既然原著作者的法定繼承人奧莉加已授予B出版社在中國境內以中文版圖書形式出版發(fā)行《蘇》的專有出版權,那么在合同期限內,奧莉加不得再保留授權出版匯編作品《蘇》中每部圖書的權利。B出版社出版《蘇》中每卷作品或其中包含圖書、論文,無須再行向奧莉加尋求許可。另外,根據認定事實,《蘇》書每卷均獨立成冊,可單獨出版。即使遵照二審法院關于專有出版權控制范圍為圖書的整體或實質性部分的判決觀點,也只能要求B出版社證明《給》是否構成《蘇》書第二卷的實質性部分?!督o》字數為21.9萬字,占《蘇》第二卷總字數的40%以上,即使不構成其實質性部分,也可以認定構成《蘇》第二卷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本文認為,A出版社出版與《蘇》第二卷《給教師的100條建議》內容相同的圖書《給》,侵害了B出版社對《蘇》享有的專有出版權。
專有出版權是圖書出版者為了確保自身在相關市場上的競爭優(yōu)勢而取得的獨占許可權。它不屬于著作鄰接權,而是源于出版合同的約定,是著作權人許可使用其復制權和發(fā)行權的結果。在某出版社案中,原著作者法定繼承人奧莉加將匯編作品《蘇》及其中第二卷中的圖書《給教師的100條建議》的專有出版權先后分別授予該案原告與被告。二審判決認為原告享有的專有出版權客體限于圖書的整體或實質性部分,不包括各個非實質性部分。依據該判決,奧莉加可以在我國境內將《蘇》及其中部分作品分別向不同出版社授予所謂的專有出版權,成為該案的最大受益者,而國內的出版社則在不同程度上遭受損失,甚至可能最終會損害廣大讀者的利益。
本文認為,專有出版權是出版者在合同約定的有效期限和地域范圍內復制、發(fā)行作品的獨占許可權。由于權利的內容和效力范圍完全取決于當事人的合同約定,為避免他人搶占市場,出版者必須高度重視圖書出版合同,切不可疏忽大意。首先出版者應當在合同中明確約定專有出版權的內容與效力范圍。尤其是當出版者享有專有出版權的對象為匯編作品時,必須特別說明專有出版權的控制范圍及于匯編作品的各個部分,無論該部分是否構成作品的實質性部分。其次,合同具有相對性,尤其是在專有出版合同訂立之后到圖書出版之前,第三方出版者可能無從知曉。即使出版者履行謹慎注意義務,對擬出版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對方簽約人的主體資格及權限等方面加以審查,也可能不知道他人已經在先訂立了專有出版合同。為便于出版者對擬出版圖書的專有出版權歸屬進行審查,有必要實行專有出版合同登記制度,明確登記的對抗效力,從而降低出版社的市場風險和法律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