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艷 杰
近十余年來,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史研究取得了長足進步,這不僅體現在研究深度和廣度的提升以及一系列周邊國家研究機構的建立,而且體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利用周邊國家的解密檔案,使“另一側”的歷史面貌得以更加全面的呈現。但與此同時,中國周邊國家的檔案解密機制和開放程度的差異,導致中國與部分國家關系研究仍處于發(fā)展緩慢甚至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中國與印尼關系尤其如此。前些年,中國外交部解密了部分涉及印尼問題的檔案,推動了中印尼關系研究的發(fā)展,但遺憾的是只有極少數學者接觸到了這批史料。印尼檔案方面,印尼政府雖然有較為規(guī)范的檔案解密規(guī)定,但解密程度較低,且涉華檔案過于分散,尚不具備系統利用的條件。雙邊檔案的匱乏,無疑是制約中印尼關系尤其是外交關系史研究發(fā)展的主要因素,但也迫使學者在史料的收集和運用方面另辟蹊徑。除口述資料外,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期間發(fā)行的印尼本土華文報刊,成為中印尼關系研究中至關重要的史料來源。印尼華文報刊除包含大量原始文獻外,還具有與政府解密檔案完全不同的史料特征和獨特價值,故而并非政府解密檔案之外的次要“替代品”。
印尼最早的華文報刊是1908年創(chuàng)刊的《泗濱日報》。到20年代,印尼本土各類華文報刊已多達二三十余種。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印尼華文報刊的規(guī)模和數量進一步增長,《生活報》《新潮月報》《覺醒周刊》等先后創(chuàng)辦發(fā)行。印尼華文報刊之間的政治傾向存在明顯差異,通常與印尼華人華僑(以下簡稱“印尼華人”)社會的政治分裂相對應,晚清時期即如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盡管多數印尼華人認同新中國,但臺灣當局的政治影響力并未立即消除。在印尼華文報刊中,既有《生活報》《蘇門答臘民報》《黎明報》等支持新中國的報紙,也有親臺灣的《天聲日報》《自由報》《中華商報》等,其中《天聲日報》是中國國民黨雅加達支部的機關報。還有一些報刊最初保持中立,后逐步轉變立場。華文報刊由此成為海峽兩岸爭取印尼華人民心的重要輿論戰(zhàn)場。
印尼華文報刊之間的競爭局面在1958年出現轉折點,其轉折性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由于臺灣當局支持印尼1958年的“外島叛亂”,臺灣與印尼關系惡化,華校華報皆受牽連。印尼當局禁止發(fā)行華文報刊,并于1958年4月17日頒發(fā)法令,規(guī)定“凡今后要繼續(xù)復版之非拉丁文字、阿拉伯文字及印尼地方語言之報紙雜志,務須獲得陸軍參謀長的準許”[注]① 《請政府快急救慘遭迫害的印尼華僑》,《自由中國》1960年1月1日。。此后,親大陸的報紙被允許復刊,但親臺灣的報刊則被完全停閉。其二,在國內政治體制方面,基于政黨政治的民主議會制度被終結,蘇加諾建立“有領導的民主”體制,華文報刊雖然被允許恢復發(fā)行,但報道內容被迫作出調整,轉為以報道印尼本土事務為主,且宣傳口徑基本與印尼政府保持一致。至1965年前,印尼華文報刊斷斷續(xù)續(xù)維持了一段時間的運營,九三〇事件后被禁止。
1965年后,蘇哈托奉行反華反共政策,印尼本土華文報刊多數被銷毀,這使得保存下來的印尼華文報刊成為研究中印尼關系的珍稀文獻。目前全球系統館藏1949年后印尼華文報刊的機構主要有三家,分別是中國國家圖書館、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以及美國俄亥俄大學圖書館。從時段上來看,1949年至1960年期間的報刊保存得較為系統,其中《生活報》《生活周報》較為完整,且已經由中國國家圖書館數位化。其他報刊多殘缺不全,部分月份甚至整年內容缺失。除原版報刊外,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還存有按照主題分類的剪報,大多源于包括印尼在內的東南亞各國華文報刊。從政治立場看,親臺灣的報刊更為稀缺,僅有極少數被學術機構保存,另有少部分內容以剪報形式,散存于臺灣“外交部”的情報文件中。
印尼華文報刊包含豐富的原始文獻和二手文獻,既可以作為政府解密檔案的補充材料,又具有別于檔案的史料特征。就當代中印尼關系史研究而言,報刊中具有原始文獻性質的內容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印尼的外交政策、路線和綱領。印尼對華政策有其特殊性,但畢竟是印尼整體對外戰(zhàn)略的一部分,通常內閣上臺伊始或者做重大戰(zhàn)略調整時,包括外交政策在內的政府施政綱領,都會以全文或者摘要的方式見諸報端。此外,由于印尼遵循西方實行議會民主制度,政府的施政綱領需經國會批準,而內閣在國會的答辯內容也常被報紙刊登。例如,1951年6月8日,《新報》刊登了蘇基曼(Sukiman)政府在國會答辯時所闡釋的印尼外交政策[注]《政府昨宣讀答辯書》,《新報》1951年6月8日。;1952年6月4日的《生活報》詳細刊登了韋洛坡(Wilopo)內閣的答辯內容,其中也包括對外交政策的解釋[注]《內閣昨對國會答辯文內容摘要》,《生活報》1952年6月4日。。在議會民主制時期,此類內容出現在報刊中的頻率非常高。
第二,直接涉及印尼對華政策的內容。已經解密的印尼政府檔案,鮮有系統的對華政策和高層討論文件,但是印尼華文報刊則包含大量印尼高層和國會議員關于政府對華政策的解讀與評論。其中,有的是官員代表政府進行的官方闡釋,有的則是官員或者相關政治人物對現有政策的批判,但都為管窺印尼外交政策的決策過程提供了路徑。如1950年8月5日的《生活報》刊登了印尼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哈達(Muhammad Hatta)向議會闡釋關于派遣中蘇兩國大使的計劃,同日刊登的還有印尼情報部官員對進口中國書報政策的解讀[注]《昨日眾院全體會議上哈達的答復各項詢問》《情報部秘書長答詢政府扶植印尼民族報業(yè)新中國書報進口未禁止》,《生活報》1950年8月5日。。由于50年代印尼輿論氛圍較為自由,政治人物公開評論政府政策或者發(fā)表議論之詞的情況非常普遍,而此類信息常會被華文報刊刊登在顯著位置。如1951年5月,《新報》連續(xù)刊登印尼政要對聯合國實施對華戰(zhàn)略物資禁運的討論以及政府的最終決議內容[注]《關于禁運物資問題印尼原則上不贊成》《以禁運易取經合署援助對印尼得不償失》《內閣對禁運決議》,《新報》1951年5月17日、5月18日、5月25日。。這些內容并不是報社或作者的評論,而是印尼重要政治人士的觀點或國會的討論意見,清晰地反映出印尼領導層在處理對華戰(zhàn)略物資禁運問題上存在的分歧和顧慮。這表明,印尼加入對華戰(zhàn)略物資禁運經歷了復雜的過程,并非簡單追隨美國的外交路線。
進一步講,印尼華文報刊所呈現的印尼對華政策的復雜性,在梳理學界相關論著的基礎上更能得到體現。例如關于印尼派遣駐華大使問題,以往學界的討論多集中在基于國內政治力量平衡的分析上,雖邏輯嚴密但始終缺乏扎實論證,關鍵信息的語焉不詳所導致的一個結果是,似乎印尼派遣駐華大使是1953年阿里(Ali Sastroamidjojo)政府上臺后實施的外交政策[注]Rizal Sukma, Indonesia and China: The Politics of a Troubled Relationship, London: Rutledge, 1999, pp.17-26.。但是印尼華文報刊的內容卻確切無疑地表明,印尼政府早在1952年就已經確定了駐華大使人選。1952年2月,印尼政府宣稱,駐蘇聯和中國大使的人選已經確定,駐中國大使派出后,伊沙瑪蒂(Isak Mahdi)代辦將被調回國任職。[注]《印尼本年外交計劃 開設駐中蘇兩使館》,《生活報》1952年2月9日。1952年7月,印尼政府表示向中國派遣大使一事“原則上已獲同意”[注]《印尼派大使駐北京原則通過遴選人材》,《黎明報》1952年7月3日。。1953年1月下旬,印尼政府向媒體宣布,決定派遣情報部部長莫諾努圖(Arnold Mononutu)出任駐中國大使[注]《印尼駐北京大使經決定莫諾努杜》,《生活報》1953年2月22日。。換言之,阿里政府派遣大使是此前印尼政策轉變的結果,而非新政府對外政策轉變的體現。
第三,關于印尼對華人政策的史料。華人問題一直是影響中印尼關系的重要議題,其中的印尼本土排華浪潮、華人華僑的國籍問題都直接影響著中國與印尼關系的發(fā)展。印尼獨立初期,華人人口約為200萬,雖然占印尼總人口的比例不高,屬于少數族裔,但是華人對印尼商業(yè)尤其是零售業(yè)的影響巨大。由于印尼華文報刊是印尼華人社會的主要信息傳播媒介,事無巨細地都會在華文報紙上刊登,這使得印尼華文報刊成為考察印尼華人政策的重要史料來源。
需要指出的是,報刊中關于印尼華人的史料比較龐雜,涉及華人政策、華文教育以及華人的宗教活動、經濟活動和社團活動等諸多內容。此外,廈門大學館藏的剪報中也有涉及印尼華人的主題,如“印尼華僑人口”“印尼僑教”“印尼排華措施”“印尼華僑社團活動”等。事實上,印尼華文報刊的每日內容,幾乎都有涉及華人的報道,信息量之大可見一斑。除了常規(guī)的正文內容,報紙中的廣告部分也是管窺印尼華人社會的重要資料,紅白喜事的通告、商業(yè)宣傳的表述以及對新中國重大成就的賀信內容等,都體現了華人社會的關注點及其認知的變遷。
第四,中印尼之間的互動,包括官方往來和民間交往。由于多數華文報刊支持新中國,因此中國與印尼之間的雙邊活動如高層訪問、代表團來訪等都是華文報刊的報道重點。冷戰(zhàn)時期,周恩來、宋慶齡和劉少奇都曾訪問印尼,除官方文件留下的記錄,印尼華文報刊在中國領導人訪問前后也留下了大量寶貴資料。與檔案不同,華文報刊中關于領導人訪問的信息,雖無高層會談記錄,但覆蓋了當地社會的反應、領導人的公開講話、領事館的歡迎活動等內容。例如,1955年周恩來參加萬隆會議以及對印尼的訪問,主要華文報刊都進行了跟蹤報道,內容既包括印尼政府的歡迎儀式、周恩來對印尼僑胞的講話、周恩來訪問印尼國會期間的互動、周恩來對印尼全國發(fā)表的廣播內容全稿、印尼華人的反應等,還包括周恩來在印尼期間簽署的兩國關于雙重國籍問題的條約全文、中國僑務委員會主任何香凝關于雙重國籍條約的談話全文、中印尼總理聯合聲明等原始文獻。
第五,中國駐印尼使領館的外交活動。在中國對外關系史研究中,中國駐外使領館的外交活動鮮被提及。究其原因,一是缺乏相關文獻,另一個重要因素是駐外使領館更多地被視為外交政策的實施者而非決策者。領事級別的外交活動,雖然需要貫徹中共高層制定的路線,但領事官員的個人性格、對中央政策的理解、執(zhí)行力等因素也會影響中國對印尼政策的實施。因此,無論從外交政策的運用效果還是從決策與執(zhí)行層面的差異角度,中國駐外使領館的活動都是必須研究的對象,但政府解密檔案中多是使領館提交給外交部的形勢分析報告,缺少使領館在印尼當地的活動狀況。而在印尼華文報刊中,涉及使領館活動的內容包括使領館官員與印尼官員的來往、與僑領的互動以及代表中國政府向僑民提供外交保護等豐富內容。其中,親大陸的印尼華文報刊有大量中國駐印尼大使與印尼官員的會談信息、中國領事官員聲援僑民的講話等。例如1959年印尼出現排華浪潮后,多數印尼華文報刊報道了中國使領館采取的外交措施。從相關內容看,領事官員在此過程中的言論和行動都偏于“強硬”。
第六,關于新中國的國家形象問題。作為中國大陸與臺灣在海外華人中爭取政治認同的輿論陣地,印尼華文報刊刊載了大量對中國大陸和臺灣事務的報道以及華僑歸國感言等,這使得華文報刊成為研究印尼華人之“中國形象”的珍稀史料。在印尼華文報刊中,“中國形象”的建構是通過多種類型的文章完成的,包括對中國內政外交活動的報道、對中國國內建設成就的褒揚、華僑歸國感言以及附有政治立場的文學作品等。反之,親臺灣的報刊則有大量詆毀新中國形象的言論,包括中國國內經濟發(fā)展的困難、民眾的怨言和不滿等。
印尼華文報刊雖然有其獨特的史料價值,但其在組稿過程中深受當地政府政策、政治環(huán)境和報刊自身傳統的影響,其內容未必全是客觀情況的反映。這是華文報刊的缺陷所在,要求歷史研究者必須具備較強的史料辨別和分析能力,既要避免由于報刊材料的“陷阱”而因噎廢食,又要保證報刊資料的價值得到充分發(fā)揮。
使用印尼華文報刊,首當其沖的是處理報刊政治立場與內容客觀性之間的關系。印尼華文報刊的政治傾向決定了其作為史料的“危險性”,這種“危險性”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報刊中評論性文章的不公正性。盡管所有報刊文章都有立場和傾向,但是印尼華文報刊中的文章常常會“走極端”,如一些報刊會刊登大量關于新中國的聳動性和歪曲性新聞,而另一些報刊則只報道新中國的發(fā)展成就,對出現的問題則一般選擇避而不談。二是對報道對象的篩選帶有明顯的主觀性。如報刊內容雖然是客觀的領導人講話或者事件基本情況,但可能規(guī)避了與自己政治立場相左的內容,這會給歷史研究者造成一定的困惑甚至挑戰(zhàn)。有鑒于此,研究者應避免因為報刊密集的連續(xù)報道,或者不同人物立場一致的評論,而輕易認定相關評論代表當時印尼社會的“主流”觀點。
除此之外,根據筆者的研究經驗,在規(guī)避材料陷阱方面,使用印尼華文報刊還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注意報刊發(fā)行所處的歷史時期。在議會民主制時期,政治人士可以較為自由地對政府的內政外交進行評論,這一時期報刊的內容豐富,史料價值高。60年代的華文報刊由于受到政府過多干預,在政治上基本持中立立場,除《生活周報》外,華文報刊多以印尼媒體的身份發(fā)聲,且政治人物對印尼內政外交的負面評論或者質疑基本被排除在報道范圍之外,當然這也意味著報刊史料價值的下降。
第二,注重報刊之間的對照研究。親大陸和親臺灣的報刊在50年代基本同時發(fā)行,盡管政治立場相左,但通常都會對同一重大問題和事件進行報道。就中印尼關系史研究而言,除涉及“中國形象”和華人的認知研究外,印尼華文報刊之間的對比既有利于確認原始文獻內容的準確性,還有助于辨別報道性文章中的客觀成分。
第三,報刊文章的原始出處、對報道篇幅的解讀等也需要研究者格外留意。印尼華文報社的規(guī)模和資源通常較為有限,在外派記者匱乏的情況下,涉及境外動態(tài)的報道多源自其他國家的新聞媒體,并非原創(chuàng)。這些報道的選擇雖然具有主觀性,但其內容與報社之間并無直接關系,并非印尼當地輿論的反映,研究者在討論印尼華人認知問題或者圍繞某個問題的態(tài)度時,尤其要注意這一點。
第四,重視報刊與檔案之間的互補研究。解密檔案所包含的會談記錄、決策文件雖然重要,但具有碎片化的特點,缺乏對事件的完整敘事交代。但是報刊文章的受眾是普通民眾,必須首先對事件本身的基本信息和發(fā)展情況作出介紹,盡管其內容真實性需要鑒別,但仍很大程度地彌補了檔案在敘事上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