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晶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凌煙閣上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猶酣戰(zhàn)。先帝御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須臾九重真龍見，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弟子韓幹來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47頁

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騣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伊尹太仆張景順，監(jiān)牧攻駒閱清峻。遂令大奴字天育，別養(yǎng)驥子憐神駿。當時四十萬匹馬，張公中其材盡下。故獨寫真?zhèn)魇廊?，見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騕裛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

——《天育驃圖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53頁

韋侯別我有所適，知我憐渠畫無敵。戲拈禿筆掃驊騮，欻見騏驎出東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霜蹄。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

——《題壁上韋偃畫馬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53頁

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攣，何得立突兀。乃知畫師妙，巧刮造化窟。寫此神俊姿，充君眼中物。烏鵲滿樛枝，軒然恐其出。側(cè)腦看青霄，寧為眾禽沒！長翮如刀劍，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崢嶸，粉墨且蕭瑟。緬思云沙際，自有煙霧姿。吾今意何傷，顧步獨紆郁！

——《畫鶻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77頁

近時馮紹正，能畫鷙鳥樣。明公出此圖，無乃傳其狀。殊姿科獨立，清絕心有向。憶昔驪山宮，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獵，此物神俱王。當時無凡材，百中皆用壯。粉墨形似間，識者一惆悵。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岸嶂，為君除狡兔，會是翻韝上。

——《楊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扇》，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40頁

上一篇對杜甫題畫詩的評析主要是詩人題詠山水松石畫的，這一篇則是詩人題詠畫馬畫鷹的名作。其中前三篇是畫馬題材，后兩篇是畫鷹題材。這幾篇題畫詩都是頗有代表性的。因為在杜甫題詠畫馬畫鷹的詩中，頗為鮮明地表達出詩人的審美價值觀念。

一

《丹青引》是一篇七言歌行體的題畫詩，主要是贊賞唐代著名畫家曹霸的繪畫成就。但這首詩并非一般地題畫，其中對曹霸的身世寄予無限同情，同時也有著詩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在與曹霸的弟子韓干的畫風比較之中，詩人是揚曹抑韓的。詩的開篇數(shù)句，敘述曹霸的身世，贊賞他的成就與人格。詩人首先強調(diào)其是魏武曹操的后裔，而接著說他“于今為庶為清門”，透露出世事滄桑之感?！坝⑿鄹顡?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笔钦f曹霸不能繼承乃祖的霸業(yè)，卻發(fā)揚曹氏的文體風流?！皩W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是言其書法造詣。衛(wèi)夫人是晉代著名的女書法家。大書法家王羲之曾師事之。張懷瓘《書斷》中載：“衛(wèi)夫人，名鑠，字茂猗，廷尉展之女弟，恒之從女，汝陰太守李矩之妻也。隸書尤善，規(guī)矩鍾公，右軍少嘗師之。”庾肩吾《書品》，列其書為中之上品。王右軍即王羲之，因其有右軍將軍的稱號，故稱“王右軍”?！暗で嗖恢蠈⒅?，富貴于我如浮云?！辟澝啦苁蠈L畫的專精態(tài)度以及淡泊名利的超然。

曹霸在唐開元（713—741）年間即以畫著稱，尤為使人注目的是他的人物寫真。因此，詩中又說：“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毖云渖鯙榫踬p識?！傲锜煿Τ忌兕伾?，將軍下筆開生面。”這兩句稱贊曹霸人物寫真的不同尋常。凌煙閣，是朝廷展示功臣畫像的地方?！短茣份d：“貞觀十七年（643）二月，圖功臣于凌煙閣?！薄秲删┯洝罚骸疤珮O宮中有凌煙閣，在凝陰殿南，功臣閣在凌煙閣南?！薄段宕鷷穭t載：“凌煙閣，在西內(nèi)三清殿側(cè)，畫像皆北向，閣有隔，隔內(nèi)北面寫功高宰輔，南面寫功高侯王，隔外次第圖畫功臣題贊?！保ň姵鹫做棧骸抖旁娫斪ⅰ罚腥A書局1979年版，第1149頁）凌煙閣上的功臣畫像本來已經(jīng)斑駁（“無顏色”），而當曹霸下筆圖畫凌煙閣后，文武功臣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躍然閣壁了。褒公、鄂公，即褒國忠壯公段志元、鄂國公尉遲敬德，他們都是輔佐太宗打天下的猛將。在曹霸的畫筆下，他們的形象十分傳神，氣勢不凡，毛發(fā)皆張，英姿颯爽。

“先帝御馬玉花驄”這八句，寫曹霸畫馬的卓越造詣。先是寫先帝御馬的不凡。此馬作為皇帝的愛物，出場便氣勢奪人?！爱嫻と缟矫膊煌奔仁呛嫱杏R的出眾，又是為曹霸的出場預熱?！霸t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辈馨允芫髦嬹R，極盡能事！“慘淡經(jīng)營”遂成為形容經(jīng)營事業(yè)的成語了?！绊汈Ь胖卣纨埑?，一洗萬古凡馬空”，是對曹霸畫馬的贊譽，在題詠畫馬的詩中，是無出其右的，尤可見出杜甫題畫詩的語言功力！杜甫自謂：“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真可謂“驚人之語”?！抖乓堋吩u這幾句：“只‘迥立閶闔生長風’七字，已奪天馬之神，而‘慘淡經(jīng)營’，貌出良工用心之苦?！保ㄍ跛脢]：《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0頁）宋人許顗在《彥周詩話》中稱賞《丹青引》說：“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云：‘一洗萬古凡馬空?！瘱|坡《觀吳道子畫壁》詩云：‘筆所未到氣已吞。’吾不得見其畫矣，此兩句，二句之詩，各可以當之。”（《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383頁）

“玉花卻在御榻上”這八句，一是形容曹霸畫馬的神駿，與真馬相對交映；二是通過與其弟子韓干畫風的比較，表達了詩人獨特的審美觀念。榻上庭前，指真馬和畫馬。二者難分真假，且屹立相向，極具神采，充滿生趣。“至尊”二句，是寫君王對畫家的高度欣賞，“圉人太仆皆惆悵”是與御馬相關(guān)的官員的神態(tài)?！般安⒓褠潯笔切稳菟麄兛吹疆嬹R的神駿逼真而驚愕，而非妒其賜金。太仆是馬官，“圉人”是御馬的飼育者。接下來對于曹霸與韓干的比較，將詩人的審美觀念突顯出來。韓干也是唐代的著名畫家，以畫馬著稱，他的“出道”晚于曹霸，而且曾師事后者，但后來形成了自己的畫風，與曹霸頗有不同，卻代表了唐代最典型的審美觀念。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將韓干置于神品下，在畫史上的地位是很高的?！短瞥嬩洝分休d：“韓干，京兆人也。明皇天寶中召入供奉，上令師陳閎畫馬。帝怪其不同，因詰之，奏云：‘臣自有師，陛下內(nèi)廄之馬，皆臣之師也?！仙醍愔?。其后果能狀飛黃之質(zhì)，圖噴玉之奇，九言之職既精，伯樂之相乃備。且古之畫馬，有《周穆王八駿圖》。國朝閻立本畫馬，似模展、鄭，多見筋骨。皆擅一時之名，未有希代之妙。開元后，四海清平外域名馬，重譯累至，然而砂磧且遙，蹄甲多薄。玄宗遂擇其良者，與中國之駿，同頒馬政。彼此內(nèi)廄有飛黃、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奇毛異狀，筋骨既健，蹄甲皆厚。駕御歷險，若舉輦之安；馳驟應心，中韶頀之節(jié)。是以陳閎貌之于前，韓干繼之于后。寫渥洼之狀，不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天上。韓故居神品，陳兼寫真，居妙品上。寶應寺三門神，西院北方大王、佛殿前面菩薩、西院佛像，寶圣寺北院二十四圣等，皆其跡也。”（《太平廣記》卷二百十一，陳高華編：《隋唐畫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頁）畫論畫史上的記載，都說他是陳閎的門生，而且是唐明皇欽點的。而杜甫則云其為曹霸弟子，未知其根據(jù)如何，可能只是從畫壇上的輩分來說的吧。韓干自稱是以皇上內(nèi)廄中的駿馬為師，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曹霸的畫風大有不同。詩人只是在審美觀念上更為贊賞曹霸，并非對韓干的畫風有強烈的不滿。杜甫另有一首《畫馬贊》，則對韓干畫馬極盡贊美之辭，不妨全詩錄于此：“韓干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騕褭清新。魚目瘦腦，龍文長身。雪垂白肉，風蹙蘭筋。逸態(tài)蕭疏，高驤縱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御者閑敏，云何難易。愚夫乘騎，動必顛躓。瞻彼駿骨，實惟龍媒。已矣茫哉。但見駑駘，紛然往來。良工惆悵，落筆雄才?！睂τ诙鸥@首贊美韓干畫馬的詩作，這里不加評析，但其通篇的贊賞躍然紙上。此與《丹青引》一詩相比較，可以看出杜甫對韓干畫馬的評價，是有很大反差的。問題便在于，杜甫題詠畫馬詩的審美趣味，是瘦硬有骨而非肥碩無骨。本文中所引《天育驃圖歌》，充滿贊嘆地描寫了畫上的天子駿馬，同樣體現(xiàn)出這樣的標準，如詩中所寫：“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是何意態(tài)何雄杰？鬃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碑嬌系奶熳域E馬極盡俊杰之態(tài)，分明又是骨相崢嶸的?！白苛⑻旃巧_張”是杜甫題詠畫馬的審美取向之形象標志。詩中敘太仆張景順喜瘦勁有神之馬，檢閱眾馬唯取“清峻”，實則是詩人的趣味。詩人又通過張?zhí)椭?，以御廄四十萬駿馬“其材盡下”，來烘托陪襯這匹天育驃騎的“神駿”，充分說明杜甫最為推崇的便是瘦硬有骨的畫法。在《李鄠縣丈人胡馬行》中，詩人也是如此描寫駿馬的：“頭上銳耳批秋竹，腳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龍別有種，不比俗馬空多肉?！狈Q瘦勁之馬為“神龍”，多肉肥馬為“俗馬”，褒貶立見。在題畫詩中，杜甫一向是以此標準來品評畫馬成就的。

這種褒貶軒輊在畫論界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主要是畫家和美術(shù)評論家對杜甫的觀點頗為不滿。晚唐張彥遠直斥杜甫不懂畫，《歷代名畫記》中說韓干“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后自獨擅。杜甫《曹霸畫馬歌》曰：‘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瘡┻h以杜甫豈知畫者，徒以干馬肥大，遂有畫肉之誚”（《歷代名畫記》卷九，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著名美術(shù)史家俞劍華先生則認為：“老杜贊曹霸，認為韓干‘畫肉不畫骨’，贊韓干則又認為‘毫端有神’。彼此之間似有矛盾，故張彥遠直斥為不知畫。其實文人習氣大都如此，輕重抑揚之間并無一定方針，只是為了行文方便也就顧不得自相矛盾了?！保ㄓ釀θA注：《歷代名畫記》卷九按語，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筆者對這兩種看法都難以認同。說杜甫不懂畫，這是不顧起碼的事實。很多題畫詩都足以說明，杜甫對于繪畫鑒賞造詣精深。俞先生則認為杜甫沒有一定的標準，只是捧甲時便說甲好，捧乙時又說乙好，因而自相矛盾，這也未免冤枉了詩人。從前面的引述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杜甫的審美標準是一貫的，就是尚瘦硬有骨，輕肥碩無骨。

在韓干之前，畫馬藝術(shù)是以瘦硬見骨為傳統(tǒng)風格的。這個傳統(tǒng)風格相沿既久，被視為正道?！缎彤嬜V》說：“且古之畫者，有《周穆王八駿圖》，閻立本畫馬，似模展（子虔）、鄭（法士），多見筋骨，皆擅一時之名，未有希代之妙?！庇纱丝梢娺@派畫法的發(fā)展軌跡。其實，古代畫馬，也并非都是瘦硬的，如漢代畫像石上的馬，就是豐滿肥碩的。以瘦勁筆法畫馬，以《周穆王八駿圖》為開端，經(jīng)展、鄭這些名家祖述相傳，具有了正宗地位。曹霸是三國魏髦的后裔，在開元、天寶時期，以畫馬和人物擅名當下。其畫馬風格，就是瘦硬一派。湯垕在《畫鑒》中評曹霸畫人馬成就時說：“曹霸畫人馬，筆墨沉著，神采生動。余平生凡四見真跡。一《奚官試馬圖》，在申屠侍御家。一《調(diào)馬圖》，在李士弘家，并宋高宗題印。又《下槽馬圖》，一黑一騮色。圉人背立見鬚，奇甚。其一余所藏《人馬圖》，并佳。紅衣美髯奚官牽玉面骍，綠衣閹官牽照夜白，筆意神采與前三圖同。趙集賢嘗題云：唐人善畫馬者甚眾。而曹（霸）韓（干）為之最。蓋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眾工之右耳。此卷曹筆無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種氣象，非世俗所能知也。集賢當代賞識，豈欺我哉！”（沈子丞：《歷代論畫名著匯編》，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頁）對于曹霸的畫馬，有全面的評價。

二

韓干畫馬，先是師事陳閎，后曾師事曹霸，而無疑是對曹霸畫風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韓干脫略這種傳統(tǒng)風格，自出機杼，開創(chuàng)肥碩雄壯一派畫法。韓干畫馬明顯不同于曹霸，但與陳閎畫法是否有某種聯(lián)系呢？陳閎在唐明皇時是有名的宮廷畫家，深受明皇器重。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的記載如是：“陳閎，會稽人也。善寫及畫人物士女，本道薦之于上國，明皇開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寫御容，冠絕當代。又畫明皇射豬鹿兔雁并按舞圖，及御容皆承詔寫焉。又寫太清宮肅宗御容，龍顏鳳態(tài)，日角月輪之狀，而筆力滋潤，風采英奇若符合瑞應，實天假其能也。國朝閻令公之后。一人而已。今咸宜觀內(nèi)天尊殿中畫上仙，及圖當時供奉道士、庖丁等真容，皆奇絕。曾畫故吏部徐侍郎本行經(jīng)幡十二口，今在焉。又有士女亦能機織成功德佛像，比重妙絕無比。惟寫真有入神，人物士女，可居妙品?！保ㄓ诎矠懀骸懂嬈穮矔?，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頁）朱景玄作《唐朝名畫錄》，系中國畫論史上的經(jīng)典名著，后面的評析文章中很快就會論及。朱氏以神妙能逸四品評畫，神、妙、能三品又各分其上、中、下。陳閎置于妙品中，在唐朝的畫家排名中只是中等而已。然而，唐明皇（玄宗）對其愛重有加，置之身邊，御用畫家的性質(zhì)非常突出?！吧茖懻妗笔顷愰b最大的優(yōu)勢，明皇多次讓他畫“御容”，其后也為肅宗畫像，當然成了明皇心目中最重要的畫家。讓韓干師從陳閎，當是情理之中的。韓干雖然受命師從陳閎，但他的目標更為專精，決意以畫馬擅名。韓干畫馬如欲異軍突起，必須與傳統(tǒng)畫風有所不同。擺脫傳統(tǒng)窠臼的突破口在哪里？韓干選擇了以明皇內(nèi)廄之馬為師的途徑。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正是最能顯示盛唐氣象的時代。萬國來朝，中外交聘，從物質(zhì)到文化，都因交流融合而呈雄偉新奇之貌。

韓干畫馬何以開一代新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分析，道出了其中奧妙：“古人畫馬有《八駿圖》，或云史道碩之跡，或云史秉之跡，皆螭頸龍體，矢激電馳，非馬之狀也。晉、宋間顧（愷之）、陸（探微）之輩，已稱改步；周、齊間董（伯仁）、展（子虔）之流，亦云變態(tài)。雖權(quán)奇滅沒，乃屈產(chǎn)蜀駒，尚翹舉之姿，乏安徐之體。至于毛色，多騧騮騅駮，無他奇異。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遂有沛艾大馬，命王毛仲為監(jiān)牧，使燕公張說作《駉牧頌》。天下一統(tǒng)，西域大宛，歲有來獻。詔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調(diào)習之能，逸異之能。骨力追風，毛采照地，不可名狀，號木槽馬。圣人舒身安神，如據(jù)床榻，是知異于古馬也。時主好藝，韓君間生，遂命悉圖其駿，則有玉花驄、照夜白等。時岐、孽、寧、申王廄中皆有善馬，干并圖之，遂為古今獨步?！保◤垙┻h：《歷代名畫記》卷九，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張彥遠的分析是很令人信服的。以往畫家所畫之馬，都是“國產(chǎn)”，而明皇廄中之馬則多是來自域外的名馬。作為畫家，韓干敏銳地感到，這是畫馬開辟新風的最佳契機，于是以明皇內(nèi)廄名馬為師，遂有“照夜白”這樣的千古經(jīng)典！《宣和畫譜》中的說法也佐證了這種認識：“且古之畫馬者有周穆王《八駿圖》，閻立本畫馬似模展、鄭，多見筋骨，皆擅一時之名。開元后，天下無事，外域名馬，重譯累至，內(nèi)廄遂有飛黃、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干之所師者，蓋進乎此。所謂‘干惟畫肉不畫骨’者，正以脫展、鄭之外，自成一家之妙也?！保ā缎彤嬜V》卷十三《畜獸一》）這些域外名馬，不唯肥碩，而且神采飛揚。在明皇眼中，恰可與盛唐氣象相匹配！而韓干畫馬正以此突顯了盛唐氣象，遂樹畫馬之一代豐碑！杜甫在此詩中對韓干的譏誚，并未得到很多的共鳴，因為韓干的畫馬，成了盛唐氣象的符號性標志，在中國美術(shù)史和審美意識史上都是劃時代的事件！

關(guān)于韋偃，上篇已有評介，下篇主要介紹他的畫馬。詩人杜甫與畫家韋偃是好友，對韋偃的畫高度贊賞，故詩中寫“知我憐渠畫無敵”，“戲拈禿筆掃驊騮，歘見騏驎出東壁”，使畫上之馬活了起來，而且極具奔逸之態(tài)?！兜で嘁分械摹绊汈Ь胖卣纨埑觥薄伴缴贤デ耙傧嘞颉倍际且哉鎸懏?，使畫面亦真亦幻。洪邁《谷齋隨筆》中說：“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人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時危安得真如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須九重真龍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鶻’‘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保ㄒ远鸥χ?，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54頁）杜詩的這種特征，幾乎呈現(xiàn)于他的所有題畫篇什中。在后面題畫鷹詩中也很突出。

杜甫題畫馬畫鷹詩中呈現(xiàn)出突出的“時?！币庾R，國家危難，亟需肱股之才。在馬或鷹的形象中，詩人寄托了對人才的認同與渴求。之所以把馬和鷹寫得如此不凡，其實都是人才的化身！同時，這其中還有詩人的身世自慨，將自己能夠一展長才的意愿都投射到了馬或鷹的形象之中。

三

再說杜甫之題畫鷹。本文選了其中兩首，此外杜集中尚有題畫鷹之什若干首，如《畫鷹》《姜楚公畫角鷹歌》等。與題畫馬詩相比，畫鷹詩沒有更多的畫史上的問題需要理解與分析，卻有鮮明的詩人情懷可以感受。對于這里所選的畫鷹詩，筆者亦無意于細加考論，而是就其精神氣質(zhì)略做申說。

鶻，鷹隼之屬，畫鶻即是畫鷹，至少在杜詩中是如此，無須細究?！案咛靡娚X”，畫面上的鶻在詩人面前如同活生生的鷹隼，杜甫寫畫鷹畫馬，多是如此寫法，氣勢頓起。以活態(tài)寫畫面，這是杜甫題畫詩的“拿手好戲”。這也不一定都體現(xiàn)在篇首，而是成為杜甫題畫詩的整體特征。人們在讀詩時會馬上進入真實世界的情景之中，畫面與真實自由切換。如他的《畫鷹》一詩前四句：“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cè)目似愁胡?！柄椩诂F(xiàn)實中的情態(tài)呼之欲出。《姜楚公畫角鷹歌》起首二句：“楚公畫鷹鷹戴角，殺氣森森到幽朔。”也是如此。王嗣奭評此詩云：“贊畫之妙曰生，此徑云‘見生鶻’，高人一等。至以‘颯爽去秋骨’‘軒然恐其出’，形容生鶻甚妙?！た諐槑V’以下，又進一等，匪夷所思?！保ā抖乓堋肪矶虾９偶霭嫔?983年版，第62頁）“生鶻”就是現(xiàn)實中的活生生的鶻，詩人題畫鷹，都是寫出觀賞者如見生鶻的神奇感受。而詩評家們也都指出其如真如幻的審美特征。《杜詩詳注》中評：“從生鶻突起，轉(zhuǎn)到畫鶻，頓挫生姿。此鶻無絳鏇拘攣，何以兀立不去乎，及細觀之，方知畫師奪化工也。”（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77頁）

按照常理，畫鷹當屬花鳥畫一類。然而，中國畫的花鳥畫，較為經(jīng)典的形態(tài)應該是具有很強的裝飾性的。杜甫所題畫鷹，則往往是一種孤獨的英雄形象。它們昂首青天，睥睨凡鳥。我們無從見到畫家真跡，卻能強烈地感受到詩人杜甫在其中寄托的意興情懷。本文所引的《楊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扇》就尤為鮮明，如寫道：“殊姿各獨立，無乃心有向。天寒大羽獵，此物最神王。當時無凡材，百中皆用壯。粉墨形似間，識者一惆悵?！笨坍孃椀男蜗螅銓幷f是刻畫鷹的精神；刻畫鷹的精神，毋寧說是表白詩人的胸臆志向。殊姿獨立，心有所向，正是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王嗣奭的分析可謂中的：“公賦鷹馬最多，必有會心語，人不可及，如‘清絕心有向’是也?！R者一惆悵’，無限感慨！雖奇材異能，用之有時；如今干戈少有暇日，則真骨老于崖嶂矣。此詩氣魄不常，蓋發(fā)興于鷹揚也?！保ā抖乓堋肪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81頁）

無論是題詠畫馬還是畫鷹，詩人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蔑視凡俗的意識。他所題詠的畫馬畫鷹，都是矯厲不凡的?！兜で嘁匪f的“一洗萬古凡馬空”，即為此意。《畫鶻行》中“烏鵲滿樛枝，軒然恐其出。側(cè)腦看青霄，寧為眾禽沒！”這個“生鶻”，矯然不群，而那些凡鳥嫉其英拔，唯恐其出。而其睥睨眾鳥，超越凡俗。這其中又寓含著詩人的孤獨與自悲。世無伯樂，空有異才，詩中充滿了世無知音的悲涼?！短煊妶D歌》中末尾所說：“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世無騕褭觀念驊騮，時無王良與伯樂死即休?！蓖耆墙桉R抒慨。正如《唐宋詩醇》所評：“杜甫善作馬詩、畫馬詩，篇篇入妙。支道林愛其神駿，少陵當亦爾耶！末語一轉(zhuǎn)，撫物自傷，感慨無限。”所言不虛！這種對凡俗的不屑，對后世的審美意識形成了深刻的影響，甚至也為宋元文人畫的審美觀念開了先河。北宋詩人黃庭堅也是文人畫審美觀念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論書評畫，最為貶斥的就是“俗氣”，稱賞他人書畫成就之高常說“筆下俗氣一點無”，這也成為文人畫美學觀念的重要因素。

杜甫題畫馬畫鷹之詩，都是以瘦硬見骨為其價值尺度的?！兜で嘁肥禽^為典型的，《天育驃圖歌》也以“卓立天骨森開張”來形容天子駿馬?！懂孃X行》寫“生鶻”是“颯爽動秋骨”，《楊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扇》也寫“真骨老岸嶂”，可見瘦硬見骨是詩人杜甫在題畫馬畫鷹詩中所推崇的繪畫美學標準。

與王維頗為不同，杜甫并非畫家。但在他的詩中多有題畫之什，這些題畫詩使我們對于盛唐時期的畫壇有了相當切近的感性認識。杜甫與同時期的若干畫家多有交誼，題詠其畫使人感覺到特別生動。詩人對畫家的際遇有深切的同情，這種同情并非局外人的，而是將自身的際遇之感與畫家融為一體。如《丹青引》中所寫的“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是對曹霸的深刻同情，又何嘗不是詩人的顧影自憐！

2019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