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易
老根是柳樹灣人。
柳樹灣是黃河故道邊上的一個村子。早先柳樹灣叫繁榮村,因為彎彎的河灘上長了密密的柳樹,不知從哪天起哪一個城里人說:你沒去過柳樹灣呀?那地方可美呆了!就這么一說,城里人來柳樹灣了。不僅來了,還就這么叫了,叫得連村里人都以為繁榮村原來就叫柳樹灣。
老根其實只能算半個柳樹灣人。他在果林場上班,果林場離村子不遠,站在村里開會的戲臺上就能看見果林場那片辦公用的屋子。雖近在咫尺,但果林場是場,柳樹灣是村。在果林場做的活兒跟柳樹灣做的活兒沒什么區(qū)別,卻是按月拿工資。本來果林場職工跟柳樹灣村民沒什么聯(lián)系,可果林場職工老根偏偏在柳樹灣找了女人。
這個一根筋啊。果林場的男人私底下就發(fā)出一聲感慨。
說到老根的一根筋,果林場職工如數(shù)家珍,可以一件一件地信手拈來。比如,老根還是二十幾歲的時候,場長兒子跟一個小青年為了場部唱李鐵梅的宣傳隊員動了拳腳,結(jié)果場長兒子斷了一只胳膊。場長請了派出所的兩個公安,要逮那個小青年。小青年緊張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將一把砍伐果樹的長柄刀明晃晃地擺在桌子上。兩個公安到了場部辦公室坐著不動,對場長說,你們?nèi)グ褍词纸羞^來。公安都不去,哪個又敢去?場長心里著急卻又不好發(fā)火,就不停地敬煙,說這事還得勞駕公安同志。公安一根一根地抽煙,卻不動身子。這么耗著的時候,窗外圍觀人群中忽然有人說,場長,我去叫。說話的人就是老根。老根這么一說,所有的人就都看他。他很有些寵辱不驚,笑了笑,轉(zhuǎn)身擠出人群。場長先是愣著,后來突然喊,快攔住他??梢呀?jīng)遲了,老根早已沒了蹤影。就在大家都為他擔心的時候,窗外人群一陣騷動,有人沖屋里喊:來了,來了。公安忙站起來跑到門口,還真看到了遠處的老根和那個小青年。小青年居然目不斜視地跟著老根往場部辦公室走過來,走近了,眾人就屏住呼吸,閃開一條道。小青年走進屋子蒙了,還沒看清楚里面的人,就被門后兩個公安按倒在地。老根一時成了英雄,可后來知道了原委,大家都笑了。小青年被帶到派出所,公安問,你怎么就跟著老根來了呢?小青年后悔得腸子都青了,說哪個知道這個老根實話實說。公安問怎么就實話實說了。小青年說,他說公安要逮捕我,問我敢不敢去。這個一根筋,我能被他嚇???媽的,還就是真的。
老根不僅一根筋,長得又老相,三十幾的人有五十的樣子,當年跟他一起進場的男人都已經(jīng)是孩子他爸了,他卻還是一個人在大通屋里望屋檐發(fā)呆。有人就動了憐憫之心,要說女人給他認識。他梗著脖子不見,說,你以為我找不著女人呀。
一次兩次,老根都是這樣梗著脖子,果林場職工就沒人問他這事??删驮诖蠹也畈欢嗤死细€是一個沒有女人的老根時,老根居然就找到了女人。
老根拉住人家的手說,我結(jié)婚,請你喝喜酒呀。人家就說,好呀好呀,老根終于要搬出大通屋了。老根就笑,很滿足的樣子。等老根屁顛屁顛地一走,人家就相互看著憋不住地笑。
原來老根的女人是撞上的。夏天里,老根跟著人家跑到黃河里游泳,一個猛子下去居然摸到了一條白嫩白嫩的女人腿。老根抬起頭揮手抹了一把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猛子早就變了道,摸到岸邊女人淘洗衣服的地方了。女人先是有點驚慌地站起身來,后來看了老根一眼就紅著臉收拾了衣服轉(zhuǎn)身回村去。大家都游了過來,看著女人走路時圓鼓鼓的屁股,就拿老根說笑,老根呀,摸著了?老根臊著臉說,摸著了。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著那女人,說,看女人走路那腿收得緊緊的樣子,就是一個黃花閨女,沒想到人家卻讓你摸了,摸了什么感覺呀老根?老根說,這個,這個,心里癢癢的。眾人就都笑了起來,都說這女人水嫩水嫩的,便宜了繁榮村的男人。老根說,怎么就便宜了繁榮村的男人?怎么就便宜了?眾人激他說,這女人是繁榮村的女人,難道你老根有本事娶了這女人不成?
誰知老根卻拗上了勁,找到一個在繁榮村住著的遠房親戚說這事。當年村里女人哪一個不想找按月拿工資的男人呢。這事一說就成了。果林場的人私底下說,我們果林場怎么就出了老根這樣的男人?好話孬話都不會聽,觸怪他的話就當了真,腦子稍微轉(zhuǎn)一個彎子就能想明白,娶了繁榮村的女人,等于把自己的后代戶口由城市變成農(nóng)村了。
老根卻以為這事給自己掙得了面子,就很幸福地跟自己的女人生活著,這是所有認識老根的人都能看出來的。女人很快就為老根生了大根和小根小哥兒倆,也說明了老根的幸福??墒桥嗽诖迦嗣媲暗哪菑埿δ樕?,總有一絲淡淡的憂愁。女人嫁到果林場,原來繁榮村屬于她的那份一畝三分田被村里收了回去??稍诠謭鏊齾s是一個黑戶,沒有田給自己種,更沒有工資拿。轉(zhuǎn)了幾次戶口,派出所都說這叫城鄉(xiāng)逆向轉(zhuǎn)移,政策上不允許。不得已,娘家人就在村子里給老根蓋了屋子,老根就隨了女人住進了繁榮村。為了蓋屋子,娘家人貼了不少錢,可還都說是老根積攢的工資蓋的屋子。女人和娘家人看的是往后的日子,老根畢竟每月還按時把工資往家拿。
在繁榮村落了戶,老根家里就常有村里的人過來走動,家長里短說些村子里的事情。有時候村里人也問老根外面的事情,老根這時就皺著眉頭想一想,說一句兩句在果林場里聽來的事情給人家聽。村子里拿公家工資的只有老根一人,老根在村人眼里就很有地位,所以不管老根講得如何,人家都聽得非常認真。老根開始也樂意別人過來走動,對村子里的一些事情也感興趣,有一次說到村北邊的黃河故道,還不停地追問人家一些河灘上的情況。
但過了一些日子,老根待在家里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女人以為老根嫌煩了??梢幌氩粚ρ?,家里沒有外人時他也很少待在家里呀。女人就注意起了老根。女人發(fā)現(xiàn)老根從果林場下班回來,得空就去黃河灘上溜達。女人在果林場住過幾天,耳朵里也刮過幾句老根的事情,知道老根有點一根筋,就想,隨他去吧,只要那點工資能按時交到自己手上,這日子就過得去。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女人不指望老根能有什么出息了,望著個頭一天一天往上躥的大根小根,女人就在心里有了盼頭。這一年,大根讀完高中想去部隊當兵,就把想法說給老根。老根說,這事我看中,男人就是要走四方,想我當年也是農(nóng)村的,不走出來就成不了公家人,成不了公家人還能按月拿公家的工資嗎?
一根筋也會在兒子跟前擺譜,女人說你拉倒吧,當年不是你那個村子被果林場征地,你進得了果林場?不過女人也支持大根去當兵。女人對老根說,這些年家里也沒讓你辦什么大事,你是當家的,又在外面做事,總歸知道的多一些,這一回你就張羅著一點,成不成就看你了。老根備受鼓舞,找支書開了證明,就屁顛屁顛地陪大根到鄉(xiāng)里報名。過了兩天,他又屁顛屁顛地陪大根去縣醫(yī)院驗身體。驗下來了,說是都合格了,老根心里才石頭落地。但半個月后,通知下來了,村部公示欄上橫看豎瞧卻沒有了大根的名字。
女人說,看這事辦的,大根身體又沒問題。
大根也窩在家里唉聲嘆氣。
老根去找村支書。支書說,這事你問何人武去。何人武是鄉(xiāng)上的人武干事,管著當兵這事。老根就跑到鄉(xiāng)上找何人武。何人武說你問部隊去。老根問部隊在哪兒呀?何人武說淮陰。老根就真的跑到淮陰,結(jié)果被當作盲流送回村里。大根兵沒當上,還弄得丟人現(xiàn)眼,在村子里待不住,沒幾天就進城打工了。女人就怨自己男人一根筋,不知道人情世故。大根也說,人家當兵事先都到鄉(xiāng)上活動,你不活動活動怎么中?
連大根都埋怨自己,老根在家里就突然矮了半截。
女人不睬老根,老根知道自己把事做砸了,整天耷拉著臉。過了些日子,老根終于有機會了。老根的丈母娘害了腦血栓臥床不起,女人急呀,三天兩頭去丈母娘家伺候。老根就跟著一起去,特別是丈母娘那口氣喘得越來越緊的時候,天天都陪著女人守在丈母娘床前。女人雖然很少跟他說話,但偶爾望他卻也有了一些滿意。
可到了那一夜,丈母娘快咽氣了,大家都忙前忙后準備后事了,老根卻突然不見了蹤影。
這個老根??!一家子人都埋怨老根。女人當然氣得不行,說,這個一根筋不在也好,省得弄出什么事情來??衫细璩繀s回來了,看上去還是一臉的興奮。女人沒好氣地問他死哪兒去了。他說做更重要的事情去了,至于什么事情到時候就知道。這個老根!一大家子懶得再去理睬他,把他一個人晾在了一邊。
天剛放亮,柳樹灣的花圈店來了一撥一撥的外鄉(xiāng)人。早起的村民好奇,問外鄉(xiāng)人奔哪家子喪。這一問不得了了,原來是奔老根丈母娘的喪。人還沒咽氣呢,怎么就奔喪了呢?這不是詛咒老根丈母娘嗎!奔喪的人就一個個轉(zhuǎn)回花圈店退花圈。店主說,賣出去的死人花圈怎么好退呢?不得已,一撥一撥子奔喪的人拿著花圈在村子的巷道里轉(zhuǎn)悠,相互碰上了就搖搖頭相視而笑。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終于傳來老根丈母娘咽氣的消息,大家才長吁了一口氣,一窩蜂地往老根丈母娘家奔去。
女人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后,氣得罵老根的勁都沒有了。
這以后,老根沒臉見人一樣,從果林場一回來,除了吃飯睡覺就全待在村子北邊的河灘上。小根這時也住校上高中,女人一氣干脆住到娘家,不聞不問自己的男人了??膳瞬粏栠€不行,過了一些日子,老根居然不按時把工資交給女人,即使交到女人手上,工資也大打了折扣。
女人忍不住了,問老根工資是不是少發(fā)了。老根也不瞞女人,說工資沒少發(fā)。女人問,那工資到哪兒去了?老根說,工資買了柳樹苗栽到河灘上去了。
買柳樹苗栽河灘上去?女人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問老根這日子還過不過了。老根憋了一會兒說,你沒見村里人都在抱怨河水兇嗎?
女人當然知道繁榮村沒人不怕黃河水。這黃河故道從老遠一路過來,到了繁榮村這個地方陡然拐彎,把還算溫和的河水弄得突然激動,嘩啦啦嘩啦啦地撲向堤岸。長年累月的,堤岸一點一點地被河水吞噬,河道也漸漸變寬。村里人都說,總是這樣下去河水就得逼近他們住的屋子了。老根是繁榮村的女婿,又在公家做事,覺得有責任問一問這事。他背著老婆跑去問支書,怎么就不組織村民加固河堤呢?支書說,那得多少鈔票往上堆呀。他想想又問,鄉(xiāng)里也不管?支書說,吃飽了撐的,哪個有閑心問這事。支書說了又嘆氣,說哪個要是治了這水,我就給他在河灘上塑雕像了。
女人既然問了這事,老根就把支書的話說給了女人。老根說,我能把這水治住。女人說,就靠你栽的柳樹?老根說,柳樹能固土,柳樹成林了河堤就不怕黃河水了。女人說你真指望支書給你塑像呀?老根說,他是支書,還能說話當尿撒?
女人沒有辦法,就隨老根自己去折騰。過了兩年,老根提前退休,心思就全放在了河灘上。開始,村子里的人私底下都說,這個老根真是錢燒的,不就拿兩個工資嗎?時間一長,見老根這么天天上河灘侍候柳樹,就對老根有了憐憫:這個傻帽兒呀,他以為他是雷鋒?就他一個人也能把柳樹林子造成?那點工資就往黃河里擲吧。
但是河灘上的柳樹卻越長越茂,看著看著就成片成林了。柳樹林一長成,村里人就忘記了老根一樣,不提老根造林這事了。村子里有人家牽著牛趕著羊去林子里放牧,城里也開始有人跑到林子里,或漫步林間,或躺在草地上休息,還有的在地上挖了一個坑點火野炊。老根見著了,心里就樂,臉上就掛笑?;氐郊依?,女人也主動跟他說話了。女人說,柳樹林在河灘上扎根,黃河水就不兇了。過一天,女人又說,村里好多人家在河堤下面蓋屋子,也不怕黃河水了。老根以為女人夸他,其實這是女人的鋪墊,果然女人就問了:村里在黃河灘上給你塑像了?女人說了陳芝麻爛谷子,倒把老根說得醒悟過來,第二天就找了支書。支書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那個支書了,弄不懂老根在說什么。后來聽懂了,就笑,還有這事呀?老根你就等著吧。
老根就等。女人知道自己男人又一根筋了,就說你真的想塑像呀,你夢里等著吧。還就被女人說中了。老根等了一段時間問支書。支書盯著他看,笑著說,老根你還記惦記著這事?說完就忙別的去了。老根這回看出了支書的笑意有點不對勁,就生氣了,要跟支書理論??芍莻€大忙人,你不能總是跟著。女人知道塑像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是女人想要的。女人說,這個像不塑也罷,不過你倒是能跟支書說說,這些年你在河灘上用工不說,花去的錢也該由村里出吧。女人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可這事怎么好跟支書提呢?老根聽了就跟女人生氣。女人說,我不管你了,你愛怎么弄就怎么弄。老根說,支書不塑我自己塑。就把女人氣樂了。
老根跑到城里雕塑廠一問,回來就不提塑像這事了。塑一尊雕像要花去老根十年退休工資,這些年老根工資都花到柳樹林上去了,哪來這么多的錢?老根還知道了,也不是什么人的像都可以塑的,得政府批準才行。老根到這時才明白支書為什么沖他笑了。
要不是因為小根,打死老根也不會再去找支書。這一年,小根高中畢業(yè)。小根跟大根一樣,也想著去當兵,老根不得已,還得去找支書開證明。支書沒事人一樣,笑著給老根開了,還說老根呀,這回你家小根肯定能當上兵。老根看著支書不懷好意的笑,心里想我老根這回才不上當呢。老根已經(jīng)年過半百,又有了前幾年大根的教訓,就什么人也不告訴,悄悄地拎著兩瓶五糧液去鄉(xiāng)上找何人武。何人武早就不在鄉(xiāng)里了,何人武變成了唐人武。唐人武不肯收五糧液,說小根響應(yīng)號召積極參軍,是對他工作的支持,怎么能收呢。老根是有經(jīng)臉的人了,這話還能聽不懂?死纏爛磨的,硬是讓唐人武留下了兩瓶五糧液。
活不活動還真不一樣,小根這兵就當上了。
歡送新兵這天,老根送小根去鄉(xiāng)里集合。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小根發(fā)現(xiàn)村里的新兵就自己一個人,輕聲嘀咕,說好了的,怎么就我一個?小根的嘀咕被老根聽見,老根就想起那兩瓶五糧液來,不覺笑了,誰叫他們不活動呢。
又是鞭炮又是鑼鼓,新兵們就這么歡歡喜喜地離開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送走小根,老根心里有一點點酸,但也就酸了一下,心情馬上就像掛在天上的太陽,暖呵呵,喜洋洋。走在村街上,一街的人也都望著他笑。
老根,小根這就真的當兵去了?
這不是嗎,當兵去了。
老根樂意別人問他,可是很快,柳樹灣的人就忘了這事,不要說問他話了,看見他都跟沒見著一樣。老根嗓子眼就發(fā)梗,有幾次都想拽住人家說說??扇思叶济Φ貌惠p似的,來去匆匆,沒有讓他拽住說話的時間。老根沒法子,就找自己的女人說話。女人在外忙活,回到家疲憊得不想搭他茬兒。有一天,老根提起小根當兵的事,說我這回活得明白了,拎兩瓶五糧液到鄉(xiāng)上找唐人武一活動,小根這兵就當上了。女人本來懶得跟男人說話,聽男人這么一說,氣就不打一處來,說現(xiàn)在村子里哪個還稀罕當這個兵?小根跟你一樣一根筋,我都后悔死了,沒攔著小根。老根以為女人說氣話,笑道,哪能呢?女人說,還哪能呢!現(xiàn)在又不是早些年,村子里的小青年有多少還想當兵?當幾年兵還得回來,浪費幾年時間,這不耽誤事嗎?老根問耽誤什么事了?女人說耽誤了賺錢。
說到賺錢,老根就想起了大根。前些年進城打工的大根就常來信,說現(xiàn)在市場競爭激烈,他不敢閑下來,所以不能回家看二老,就寄點錢孝敬吧。老根去信問大根,你在公家做事,拿公家工資了?大根說不在公家做事,自己開的小公司,他給別人發(fā)工資。自己開公司是什么意思?大根說就是自己做生意。自己做生意,這不跟街上擺小攤子做買賣的一個樣了?老根想了這些,不想拿話刺激女人,就說村里小青年又沒幾個進城去,這怎么就耽誤賺錢了?女人說,你沒見村子里的小青年眼睛都盯哪兒了嗎?都跑到北邊的河灘上去了。
老根突然想起來,女人整天也是到河灘上去忙活賺錢的。
老根記不清了,也不知從什么候開始興作旅游的,柳樹灣就成了香饃饃。吊腳樓在河灘上蓋起來了,柳樹林子里也造了石板路、亭子和長廊。河道拐彎的水面上還并排漂著許多木筏,過一會兒就有一只木筏載著男人女人順流而下。據(jù)說這叫黃河漂流,老根看著心里說,真是吃飽了撐的,這些城里人腦子里肯定進水了。老根不屑一顧,村民們卻很興奮,一個一個往河灘跑,先是看稀奇,后來就去做城里人的生意,一些小青年還被雇了做木筏工、救生員,連老根的女人都套起紅袖標,做了清潔衛(wèi)生的保潔員。
想是想明白了,但老根心里還是肯定自己的做法,特別是小根寫信說,他當?shù)氖翘胤N兵。老根尋思,大家都不去當兵,小根去,就有希望。支書家的二小子去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一下子就成了公家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淮陰政府里當干部了。二小子是普通兵,小根是特種兵,小根還能輸給支書家的二小子?
老根就把對小根的希望藏在心底。但過了一段時間,老根還是忍不住告訴別人,我家小根當?shù)氖翘胤N兵呢。
聽的人就笑。
別人一笑,老根就急,我家小根真是特種兵呢!
聽的人問,什么特種兵呀老根?
老根就語塞。
小根當?shù)氖裁刺胤N兵,老根也不清楚。老根就寫信問小根。小根不說,只告訴他當?shù)倪@個特種兵跟老根的柳樹林有緣,等干出成績來,再寫信告訴老根。
老根就等著這一天,一等就等了一年多,把老根的腰都等佝僂了。
這一天支書告訴老根,說小根回來了,叫老根和女人趕緊去鄉(xiāng)里。老根一下子就樂了,心想小根呀,這回見了面該告訴我了吧。走進鄉(xiāng)里會議室時,老根看見里面有不少人,正一句一句說話,就瞇起眼睛一個一個望。老根只認識唐人武,其他的都面生。老根特別留意幾個穿軍裝的,可一個都不是小根。老根就有點著急,拿手去拽支書。支書擺擺手,說不急,就朝那些說話的人走過去。支書說了一句什么,說話的人就戛然而止,一起轉(zhuǎn)過臉來。唐人武朝老根和女人走過來,說老根呀,我先給你介紹一下領(lǐng)導(dǎo)。老根聽了介紹,就知道了屋子里除了部隊上的首長,還有不少縣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
這都是干嗎呢?老根納悶地望著領(lǐng)導(dǎo)們。領(lǐng)導(dǎo)們也不吭聲,目光躲著老根和女人,一起去看部隊的那個矮個子首長。
首長就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告訴老根和女人:你們的兒子是英雄呢,他是一個真正合格的森林警察呢。
老根聽得一腦子懵懂。他不知道這個森林警察到底是做什么的,但一想到小根當兵出去也快兩年了,就忽然想起支書家的二小子,不禁輕聲嘀咕:森林警察是公家人嗎?
首長沒想到老根問這個,想了想就點點頭。
那就是了,老根仍在嘀咕,森林警察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支書趕緊拽老根衣袖,小聲說:森林警察就是守護林子的。
守護林子的?這就是小根說的那個特種兵?
老根有點發(fā)怔,不過這不影響老根的情緒,他在聽完首長的話后,已經(jīng)有點佝僂的腰反倒挺直了。
但一直沒有吱聲的女人卻暈倒在地。
女人醒來時大根已經(jīng)趕回來了。領(lǐng)導(dǎo)問老根和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只是淌眼淚,老根也不說話。大根就代表父母,跟領(lǐng)導(dǎo)一一說了想法。
不久,大根的公司就在河灘上建起了一個度假村。
與此同時,一尊軍人雕像也在柳樹林中立了起來。
老根就相伴著雕像,一起久久遙望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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