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國 琦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及國力的上升,中國的歷史研究特別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理應更上一層樓。雖然學界已取得了不少成就,但目前國內(nèi)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不僅與國際學術(shù)界有所脫節(jié),尚有相當一段差距,而且與中國的國際地位和發(fā)展甚不相稱。如果要講好中國的故事,講好中國作為人類共同體之一員的故事,中國學者有責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將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推向深入,特別是在方法論和課題細化等方面要多加突破。在目前國力全面提升之際,如何提高中國學術(shù)研究特別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水平,是中國學者必須面對的一個迫在眉睫的挑戰(zhàn)。
坦率地說,盡管外交史在目前的中國還是顯學,但“外交史”這一學科在西方早已名存實亡,并被“國際史”“跨國史”等研究方向所代替。檢視國內(nèi)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可以看到目前似乎過于局限在國家、政府、外交、經(jīng)濟、軍事及政治諸層面。這些方面的研究固然重要,但從提高整體學術(shù)研究水平來說還遠遠不夠,拓寬學術(shù)視野無疑是當務之急。就是在傳統(tǒng)課題方面,可能因為一系列因素的影響,目前研究似乎也存在一些缺失,如邊疆問題、民族問題、與周邊鄰國特別是周邊小國的關系以及宗教問題等課題的研究成果尚不多。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若欲在學術(shù)上取得重大突破,研究者就一定要把研究方向和領域向“跨國史”與“共有的歷史”等方面延伸,除此似乎沒有其他出路。
當代中國外交史就其地緣政治和國際關系角度來說,顧名思義,當然屬“跨國史”(transnational history)及“共有的歷史”(shared history)范疇。因為這部歷史本身就是一部中國人和外國人共同參與和創(chuàng)造(無論正面抑或負面)的歷史,深受國際國內(nèi)各種綜合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理應從“跨國史”和“共有的歷史”的視野去研究。遺憾的是,似乎國內(nèi)很少有人真正從科學角度通過“跨國史”及“共有的歷史”視野來研究當代中國外交史。筆者最近幾年先后就此發(fā)表過一些論文[注]參見徐國琦:《試論“共享的歷史”與中美關系史研究的新范式》,《文史哲》2014年第6期;《中美“共有歷史”中的蒲安臣》,《讀書》2017年第3期;《作為方法的“跨國史”及“共有的歷史”》,《史學月刊》2017年第6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西線華工與中美“共有的歷史”》, 《美國研究》2017年第6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與亞洲“共有的歷史”》,《文史哲》2018年第4期;等等。,呼吁國內(nèi)史學界重視兩個方法的重要性,此處擬就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領域再作進一步闡述。
必須指出,正如筆者一直強調(diào)的那樣,“跨國史”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世界史或外交史甚至“全球史”(global history)研究,因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世界史”“外交史”“全球史”偏重研究的地理范圍而并非方法,本文所說的“跨國史”主要是一種方法和視野。它具有如下幾個特點:其一,徹底打破現(xiàn)今歷史研究中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約束,以整個國際體系甚至文化背景為參照系;其二,強調(diào)非政治、非“民族—國家”因素之作用和影響,如非政府機構(gòu)(NGO)、競技體育、瘟疫等在人類進步及歷史進程中的作用或影響;其三,強調(diào)多國檔案研究,全球視野的一個基本要素是多國檔案及多種資料的應用;其四,強調(diào)“自下而上”(bottom-up)的方法,而非如傳統(tǒng)的外交史、政治史側(cè)重重要人物、政府層面的決策,諸如文化因素、弱勢群體、人類的共同追求等經(jīng)常成為“跨國史”研究的突破口。準此而論,“跨國史”的追求和旨趣就是要跨學科、跨國別,兼容并包,融會貫通。筆者認為,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要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有所突破,“跨國史”研究方法應該成為重要法寶。
舉例來說,移民和人口流動,留學生出國,跨國經(jīng)商,國際學術(shù)合作,跨國婚戀,“一帶一路”地區(qū)的外交、法律和文化關系,國際領養(yǎng)中國兒童等一系列問題無疑是當代中國外交史中非常重要且迫切需要研究的課題,更是在今天中國發(fā)展中不可回避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但這些題目似乎很難進入傳統(tǒng)外交史學的法眼,要想拓寬研究視野,研究者就必須借用“跨國史”方法。
當然,要真正理解1949年以來當代中國的外交史,僅僅靠“跨國史”的方法仍然是不夠的,研究者還需要“共有的歷史”(shared history)理念。作為研究方法的“共有的歷史”是在“跨國史”方法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和提高,二者相得益彰,具有極強的互補性?!肮灿械臍v史”主要有以下特點:其一,該范式的核心是“分享”和“共有”,著眼于中外人民共同的歷程及追求;其二,側(cè)重文化范疇;其三,強調(diào)個人和非政府機構(gòu)的作用。因為這是筆者目前身體力行和大聲疾呼的一孔之見,此處僅以中美關系史為例稍微討論一下,揭示“共有的歷史”視野的不同解讀[注]有關筆者的“共有的歷史”系列研究,可參見Xu Guoqi, Chinese and Americans: A Shared Histo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中文版《中國人與美國人:一個共有的歷史》,尤衛(wèi)群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Xu Guoqi, Asia and the Great War: A Shared History,Oxford, 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中文版《亞洲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一個共有的歷史》,李朝津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徐國琦:《難問西東集》,商務印書館,2019年;等等。。
中美關系是1949年后中國外交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目前因為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以及美國朝野一邊倒地對中國抱有敵意等因素,國內(nèi)學界如果要在當代外交史方面有所突破,理應在中美關系史方面獨辟蹊徑??上У氖?,中外學術(shù)界在研究中美關系史時,一直強調(diào)中美兩國文化的差異以及歷史背景的不同等維度,側(cè)重中美之間的沖突、對抗和分歧。誠然,這些差別和分歧是歷史事實。然而,綜觀當前中美關系的方方面面,兩國間不僅經(jīng)常要在經(jīng)濟、環(huán)境、反恐等方面“同舟共濟”,即使在面臨不可避免的沖突方面,也遠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零和游戲”。甚至在實力競爭方面,中美也許異夢,卻經(jīng)常是躺在同一張床上。換句話說,“美國夢”與“中國夢”也許并不兼容,但可能是在同一環(huán)境下一起“做夢”“尋夢”。時代呼喚中美關系史研究的新視野,多年未變的傳統(tǒng)方法需要新的思維。
中美兩國在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的交往后,兩國關系已進入密不可分的時期。不管是“同床異夢”也好,“同舟共濟”也罷,還是用“水火不相容”來形容兩國關系,至少都反映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兩國根本無法“分道揚鑣”,而是注定要成為所謂的“利益共同體”,或者至少是各自為了自身利益而必須力求兩國關系不致全面崩潰。如果說作為世界頭號經(jīng)濟大國的美國,不可避免地要同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中國保持密切往來的話,那么從地緣政治上來說,作為超級大國的美國與國力正不斷上升的中國,同樣要處理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兩國無法“分庭抗禮”,因為許多重大國際問題需要兩國的密切合作方能解決。難怪長期以來一直密切關注并對中美關系走向發(fā)生影響的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論中國》一書中寫道,中美兩國因“彼此都太大而不會被另一方所控制,太有個性而不會對另一方遷就,彼此太需要對方而無法分道揚鑣”之特質(zhì)而只能互相依存[注]Henry Kissinger,On China,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11,p.487.。用“共有的歷史”方法來重新檢視中美關系史,無疑是學術(shù)上的重大突破,可以讓研究者在中美關系史研究領域另辟蹊徑,書寫出一部全新的、與眾不同的、見解獨到的中美關系史。更重要的是,這一方法和視野可以幫助研究者重新認識過去,并提供中美兩國人民共同譜寫和諧未來關系的重要歷史借鑒。
如果說“跨國史”和“共有的歷史”的視野在方法上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必須突破的方向,那么研究題目和范圍的拓寬就是該學科發(fā)展的當務之急。外交史研究固然側(cè)重實力和國力,但一個國家的國力包括軟實力和綜合國力。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就是文化外交和軟實力外交,歷史學界應該大力加強這方面的研究。例如,這幾年國際競技體育已上升到國家重大政策層面,但筆者認為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在軟實力特別是包括國際體育在內(nèi)的文化外交史方面的研究還顯得非常不夠。2008年是中國人百年奧運夢的圓夢年,也是百年中國人追求國際化的巔峰時刻。利用國際史的視野和競技體育這一角度,無疑可以幫助研究者透視中國近百年來的國際化歷程,并嘗試回答“什么是中國,何謂中國人”這一重大命題。還有一個案例就是學術(shù)界對中美實現(xiàn)大和解的“乒乓外交”的重要意義并無異議,其不僅一舉把新中國帶回國際中心舞臺,而且打開了中國現(xiàn)代外交史的重要篇章。但遺憾的是,這些令人耳熟能詳?shù)陌咐⑽醋屩袊鴮W者意識到國際體育在研究外交史方面的重大意義,并進而將作為國際大眾文化的體育及其歷史納入研究視野。早在2008年,筆者即用英文出版的《奧林匹克之夢:1895—2008年期間的中國與體育》一書來探討國際體育與中國的外交謀略和國際化歷程[注]Xu Guoqi, Olympic Dreams: China and Sports, 1895-2008,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該書中文版將在近期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但十多年已過,好像還是曲高和寡,國內(nèi)的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仍然很少關注體育與外交關系的課題。
放眼中國近現(xiàn)代史,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的興起及其國際化的開端與近代中國尋找新的國家認同的歷史進程幾乎同時發(fā)生。就在中國甲午戰(zhàn)敗、人心思變的同時,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于1894年在法國問世。兩年后,第一屆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在雅典舉行。在此前后,一些先進的中國人開始意識到中國淪為“東亞病夫”,呼吁救國強種,成為國際社會的平等一員,并因此逐漸對西方體育產(chǎn)生興趣。所以說,中國的“奧運情結(jié)”歸根到底是近代中國尋求國際化的產(chǎn)物。目前,“一個中國”“兩岸統(tǒng)一”成為中國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從國際奧林匹克運動史的角度可以為此提供極好的歷史視野。海峽兩岸從1949年到1979年間曾利用國際奧林匹克運動這一平臺,展開針鋒相對的較量,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甚至一度因為“兩個中國”問題瀕臨解體。
新中國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國際體育活動在外交方面的重要性。1952年的赫爾辛基奧運會可謂兩岸在國際冷戰(zhàn)格局下就“一個中國”問題施展政治角力的首次較量。雖然因為遲到,新中國代表團事實上未能參加這次奧運會的任何重要比賽。但用周恩來的話來說,遲到不是北京的錯誤,能把五星紅旗插到奧林匹克會場就是勝利,向世界展示北京代表中國,展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存在,強烈反對臺灣在國際奧林匹克大家庭中占用一席之地[注]Xu Guoqi, Olympic Dreams: China and Sports, 1895-2008,p.83。。但當國際奧委會拒絕把臺灣逐出奧林匹克大家庭后,北京在反對“兩個中國”的政策下于1958年退出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直到1979年才在“一國兩制”構(gòu)架中重返奧林匹克運動。此后,新中國利用體育向世界重塑和展示開放的國家形象,利用國際體育平臺開展外交活動,贏得了世界的尊重。
所以,無論從何種角度,國際體育與中國的國際化歷程無疑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的一個重要題目。從競技體育角度特別是奧林匹克運動的視野,研究者可以分析中國尋求國際化及新的國家認同的另一個全新的歷史軌跡。體育屬于大眾文化范圍,國際競技體育也是人類文明相互交流及展示彼此“和而不同”的重要平臺?,F(xiàn)代體育特別是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因此成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積極參與國際社會的一個重要途徑。通過研究國際體育,研究者可以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詮釋幾代中國人如何利用西方體育來改善中國命運、重塑國家認同并提高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
總之,國際體育是研究中美關系史的一個新視野??v觀中美關系的歷史,正是基督教青年會的美國干事們在20世紀初把國際體育引入中國,1932年中國首次派選手參加奧運會以及1984年取得首枚奧運金牌都是在美國的洛杉磯。1980年中國抵制莫斯科夏季奧運會也是在美國的倡議下進行的。自2008年以來,在四年一度的奧運比賽盛事上,中美兩國之間的較量也最引人注目,兩國在奧運金牌榜上的名次常常成為政治和國際關系學者甚或平民百姓解讀中美國力及世界影響力的坐標或參照系。國際體育在研究當代中國外交歷程方面無疑是一個極其重要和及時的窗口與視野。
當然,除國際體育外,還有其他可供研究的好題目,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再一一枚舉。
本文旨在通過筆者的一些研究和一孔之見來說明“跨國史”和“共有的歷史”之理念對于當代中國外交史學科的重要意義和作用。雙重視角無疑可以幫助學界全方位地解讀1949年以來的中國外交史。當然,兩種方法運用起來顯然相當困難,極具挑戰(zhàn)性。兩個視角都具有下述特質(zhì):其一是國際視野;其二是跨越“民族—國家”的分析框架;其三是側(cè)重民間交流、文化層次及“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其四是要求對中外歷史都要有很深造詣;其五,能夠熟練掌握外語。所以,除了要具有深厚的學術(shù)根底,利用兩種研究方法最重要的是多國檔案、多種資料的應用。遺憾的是,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面臨的一大瓶頸,就是檔案和資料問題。早在1985年,在復旦大學舉行的首屆中美關系史學術(shù)討論會上,筆者記得當時就有學者呼吁要開放檔案,否則中國學者在中美關系史研究方面將永遠無法突破,所用的資料大多只能根據(jù)美方檔案。如今30多年過去了,我們在檔案利用方面仍是一個突出問題。但無論挑戰(zhàn)多大,筆者還是堅信在中外同仁的共同努力以及時代大潮的推動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一定會取得重大成績。筆者也衷心希望“跨國史”和“共有的歷史”作為新的研究方法在當代中國外交史領域得到應用和推廣,不斷拓寬研究范圍。今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中美建交40周年、巴黎和會100周年,筆者期待在多種不同周年的紀念史學推動下,當代中國外交史研究能夠脫胎換骨,除舊布新,與時代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