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穎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國家治理理念、制度體系與具體的治理目標及行為面臨持續(xù)調整、試錯與轉型的壓力,這對執(zhí)政黨在認識、決策和組織能力上不斷提出新的要求和任務。從歷史上看,中國共產黨在面對各種挑戰(zhàn)與不確定性時,都展現出強韌的跨越能力,能主動從制度體系、組織架構和行動方式等方面作出相應改變,調整與社會的關系。這種彈性體制的適應能力來自于決策者對問題的敏銳性察覺與來自于實踐相結合的有效學習機制,[1]非制度化的適度分權和分級制試驗則為不同區(qū)域、不同層級、不同領域拓展了創(chuàng)新空間,為執(zhí)政黨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學習源頭和試驗場,同時又讓決策者掌握集中推廣和控制風險的主動性。[2]基層處于國家與社會力量的交接部,是觸及、感知社會問題并作出反應的末梢和前線?;鶎拥膭?chuàng)新意識與問題解決能力構成了體制韌性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治理體系創(chuàng)新不斷提供經驗補給。黨在基層治理中的目標設定、功能演進與策略選擇,為觀察國家面對社會變化所做的調適機制提供了微觀場景,成為研究國家-社會關系的重要視角。
1.政黨統合社會的方式
由于中國的體制韌性和治理創(chuàng)新與黨的執(zhí)政能力直接相關,因此黨對自身的組織、社會動員與輻射能力保持高度敏感,需要保持并擴大對社會的有效統合。從路徑和方向上而言,執(zhí)政黨主要通過自下而上的吸納和自上而下的嵌入兩種方式實現對社會的整合,維持對社會的主導地位和組織網絡優(yōu)勢。吸納是將社會精英征募進入黨的組織或執(zhí)政體系,使其成為政黨國家的建設者,抑制和防止破壞性力量的生成。嵌入則側重執(zhí)政黨的組織網絡自上而下向社會空間的滲透和覆蓋,將自身組織化的方式延伸到社會當中。[3]從對象上而言,黨會根據不同時期的社會群體和階層變化,動態(tài)調整關注重點,加強對新生群體和組織的統合工作。新世紀以來,隨著經濟多元化的發(fā)展,體制外的新經濟組織和新社會組織數量不斷增加,將新經濟和新社會組織及其成員納入統合框架,就成為鞏固執(zhí)政基礎、提升治理能力的重要命題與新的挑戰(zhàn)。[4][5]
2.政黨統合社會的對象
近10年來,關于執(zhí)政黨對體制外力量的統合研究主要聚焦三類主體,從空間和對象上分別關注基層黨組織在社區(qū)、企業(yè)和社會組織中的行動策略與組織方式。在社區(qū)層面,黨的基層組織建設重心已從傳統的單位轉向社區(qū),從而扭轉因社會結構變化而逐漸弱化的趨勢。[6]通過在居民區(qū)建立黨支部和聯絡員,實現全覆蓋,力圖在形式上達到“條塊結合”的鏈接,[7][8][9][10]在社區(qū)關系上按照政黨意志實現規(guī)范和融合。[11]
第二類統合重點是社會組織。社會組織兼具服務、表達和倡導功能,對公共性和自主性有天然需求,它的合法性來源同時需要從國家和社會中獲取。而在合法性建構過程中,它與國家之間會同時產生補充性、協作性與競爭性關系。[12]為遏制競爭性關系,國家需要在分類控制的同時加強嵌入型監(jiān)管。[13]除了管理部門在業(yè)務和行動上的監(jiān)督,黨組織也逐漸加強了對社會組織的內部嵌入,要求在章程中增加黨的建設內容,執(zhí)行組織生活制度,開展黨日活動,并設置考核要求等(1)中央辦公廳于2015年印發(fā)《關于加強社會組織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民政部在2018年印發(fā)《關于在社會組織章程增加黨的建設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有關內容的通知》及《2018年民政部業(yè)務主管的社會組織黨建工作要點》。從時間上看,從1998年開始,中組部和民政部就已聯合確立社團黨建的通知。到2004年前后,形式上的覆蓋已經達到了非常高的比例。在此過程中,社會組織的黨建工作進入黨和民政部門的議程,并通過相關文件與指導意見逐漸細化、深化。。
第三類統合重點是非公企業(yè)管理者及員工。相比其他兩類以嵌入為主的做法,黨對企業(yè)的統合呈現出從吸納到嵌入的過程。既有研究注意到,吸納過程從早期非制度化的庇護與認可,逐漸轉向更為制度化的體系內接收,將私營企業(yè)主納入政治體系和黨組織。[14][15][16][17]帶有統合主義(corporatist)特點的商會協會既起到企業(yè)之間交流互助的作用,又成為國家監(jiān)管及溝通的中介。[18]隨著吸納制度化的完成,自上而下的嵌入進入黨建工作議程,從精英吸納延伸至普通員工,在企業(yè)里建立基層黨支部也從文件上的強調逐漸轉入實際操作(2)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關于在企業(yè)中建立黨組織的文件及指導意見已經時有發(fā)布,但在操作上較為彈性化。201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加強和改進非公有制企業(yè)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中辦發(fā)〔2012〕11 號并召開會議后,在非公企業(yè)建立黨組織的廣覆蓋要求變得愈加具體。,并就工作人員、經費與黨費等問題做了相應安排(3)《中共中央組織部 財政部 國家稅務總局關于非公有制企業(yè)黨組織工作經費問題的通知》,組通字[2014]42號.。主要做法是在各個工業(yè)園區(qū)、樓宇實現組織高覆蓋,將黨建與工會、企業(yè)經營、技藝比賽等內容結合起來,從而糅合政治動員、秩序維護與專業(yè)服務等功能。[19][20][21]
3. 統合效果的有限性
雖然基層黨建工作在形式上實現了廣泛覆蓋,但研究發(fā)現統合效果卻較為有限。首先,由于街道、社區(qū)層級低,橫向協調和縱向權威不足,專職人員配備缺乏,工作能力較弱,無力應對社會結構高度分化重組與人口異質性增加投射在社區(qū)中的離散性與歸屬感問題。[22]其次,由于社會組織治理結構和黨的傳統功能之間存在不匹配,“有組織無生活”現象普遍存在,黨的組織生活質量不易被認同,領導成本過高,組織載體不穩(wěn)固,政治教化功能受到影響。[23][24][25]再次,企業(yè)黨建缺乏動力機制,治理內容與黨建工作存在兼容難題,這些都影響了黨的功能整合和嵌入目標。[26]此外,還有研究發(fā)現,以推動企業(yè)發(fā)展為導向的黨建,還可能成為企業(yè)主與官員建立私交、規(guī)避監(jiān)管的新途徑。[27]
上述文獻梳理表明,黨組織基層統合工作的共同點是從強調管控向多種組織技術轉換,[28]兼顧政治功能與服務功能,增強自身與各類經濟、社會組織目標的貼合度和認同度。[29]差異之處在于,在以往的統合工作中,黨是根據對象差異化特點實行分類統合的。每一類的統合策略自成體系,黨對社會組織、社區(qū)及市場主體的統合往往是分開進行的,彼此關聯度較低,成為影響統合效果的因素之一。盡管既有研究偶有提及整合不同主體統合工作的重要性,但無論在實踐中還是理論上,都未給予足夠關注。
近年來,基層政權中的黨組織呈現出新的治理思路,嘗試于橫向維度上加強對象間的跨類別組織化鏈接,強調分類統合基礎上的整合和聯通,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新取向。它試圖打破原有的封閉式、分類別統合策略,在確保主導地位的前提下,進一步釋放服務導向,并從自身結構中衍生出平臺屬性。黨組織成為彌合政府碎片化管理與政社溝通機制不足的超越性力量,并推動不同主體間的利益協調和網絡建設。在屬地范圍內整合、重構社會統合工作,從而緩解黨組織在基層治理中的“懸浮”困境。因此,分析這種創(chuàng)新表現與效果,有助于從微觀角度理解現象背后的組織方式、機制運作及效果,從而增加對執(zhí)政黨統合思路與治理邏輯的認識。
本文將以杭州市凱旋街道的“凱聯盟·同心圓”(下文稱“凱聯盟”)平臺運行為例,分析黨在基層治理中的技術創(chuàng)新及機制設計。街道作為基層政權的派出機構,在制度、組織安排上是國家正式權力的最小單位,也是國家與社會意志直接交匯的空間。它在國家權力結構中,處于資源配置、任務設定、檢查考核等權力倒三角的底端,但民意訴求、問題解決、社會動員等壓力卻最為具體急迫。在經濟、社會較為發(fā)達的地區(qū)和城市,因異質性、復雜性、多元化等特點的加劇,這種困境被進一步放大。鑒于此,近年來各地在新一輪的改革當中,對街道管轄權限、內部結構與考核方式做了相應調整,街道招商引資功能被剝離出來,回歸管理和服務功能。
例如,2014年,上海出臺“1+6”文件,確立以街道黨工委為領導的一整套區(qū)域化黨建體制,治理重心向街道和社區(qū)下移。南京于2015年通過街道體制改革,通過充實執(zhí)法力量和執(zhí)法權限,增強了街道的協調權限。深圳于2016年開始,在分拆街道的同時,提出“強街放權”。杭州在2018年的改革中,增加了街道對沉降至本轄區(qū)的條線部門及具體個人的考核權,這與青島、北京的街道“大部制”取向一致。這些調整呈現出兩個特征,一是進一步強調街道黨工委的橫向統領與綜合協調角色,調整黨政機構設置,加強黨建工作(4)例如,杭州市在2018年的街道體制改革中要求,推進街道社區(qū)黨建與單位黨建、行業(yè)系統黨建、區(qū)域化黨建互聯互動,統籌抓好轄區(qū)內新領域新業(yè)態(tài)新群體黨建工作。。二是通過擴充治理權,增強街道調度、執(zhí)法、統籌等能力,形成與社會訴求有效對接的統一入口,輔以考核評價等措施,在屬地范圍內形成治理合力。街道擴權為黨建聯動和模式創(chuàng)新提供了動力和動機,黨建的組織化鏈接與平臺建設又希冀以此為治理協同提供社會認同及動員能力。
“凱聯盟”平臺的建立和運行正值街道體制改革前后,其組成結構、聯動功能與互動方式為觀察黨的基層治理技術提供了有效樣本。本文案例選擇的凱旋街道在治理基礎、規(guī)模、人口、經濟和社會情況等方面而言,具有一般街道的普遍性特征,基層黨建面臨的難點與其他地方并無二致,適宜作為代表性案例進行解剖。“凱聯盟”平臺成立于2014年,數年的運行過程有助細致呈現其中的組織結構、機制設計、運行效果及關系變化,對它的分析有助于增強對執(zhí)政黨統合方式的理解,在理論上豐富對國家治理技術的認識。
1. “凱聯盟”平臺的組織架構
“凱聯盟”作為區(qū)域化黨建平臺,力圖構建“同心圓”狀的聚合體。黨組織為其中圓點,支撐并推動圓內其他主體間的互動。它以“上下聯通、縱橫交織、全面覆蓋”為原則,由縱向上的三級組織與橫向中的其他平臺構成??v向上,依照“街道——社區(qū)——網格”三級的各自特點,分別建立街道、社區(qū)、及網格的“凱聯盟”,每級“凱聯盟”內則有不同的治理主體構成。首先,街道層面建立街道“凱聯盟”,這個層面的成員由轄區(qū)范圍內三類重點單位組成,包括省市區(qū)各級機關事業(yè)單位、轄區(qū)重點企業(yè)、兩新組織等機構?!皠P聯盟”主任由街道黨工委書記擔任,副主任由街道黨工委副書記、辦事處主任擔任?!皠P聯盟”下設辦公室,負責聯席會議日常工作的運行,辦公室主任由黨工委委員兼任。其次,在社區(qū)層面,街道下轄的14個社區(qū)都建立了“社區(qū)凱聯盟”工作站,由社區(qū)書記任站長。在更為細分的網格層面,則建立“網格凱聯盟”,將轄區(qū)單位、社會組織、小微企業(yè)均劃入相應網格,由網格長負責。
在橫向維度上,“凱聯盟”則將轄區(qū)內相對單一化和類別化的其他平臺納入進來,成為各個子平臺之間互通交流的總平臺,產生平臺間的資源聚合與轄區(qū)認同。統戰(zhàn)工作平臺“同心薈”、為樓宇企業(yè)白領設立的黨建服務平臺“凱尚E家”、社會組織培育和交流平臺“凱益薈”以及企業(yè)家交流平臺“凱商會”等,都成為“凱聯盟”的子平臺。商業(yè)、公益、民主黨派、白領等不同群體在總平臺上形成資源聚合,發(fā)揮比較優(yōu)勢?!皠P聯盟”平臺的活動主題來自于社區(qū)需求,通過各個子平臺分包和合作,參與回應這些需求,激活轄區(qū)內各個主體之間的互動。平臺以“調動社會力量、整合社會資源、解決社會問題”的思路,通過“街道微創(chuàng)投”“社區(qū)微公益”“網格微心愿”等形式,幫助這些組織實現回饋社區(qū)的意愿。黨組織是“凱聯盟”平臺的圓心和構建者,但具體的運作則由不同層級和不同類別的多元主體交錯互動形成推力。
黨的嵌入工作并未另起爐灶,而是在日常行政和社會治理行為中完成。從“凱聯盟”的人員組成和結構特點看,統合工作與社會治理的工作結構高度貼合?!皠P聯盟”平臺通過已有的行政和治理網絡收集轄區(qū)需求,三個層級的組織結構縱橫相交,各級“聯盟”內部溝通及彼此之間的交互都較為方便。在需要完成任務時,各級“聯盟”之間會形成“同心圓”的合力,提高工作效能。黨的統合目標與街道管理、社會建設、社區(qū)服務等目標互為補充,適度超越日常治理中的項目化、碎片化現狀,促使項目之間達到相互增強、主體之間形成共同利益的效果。
2. “凱聯盟”的運行機制
凱旋街道在“凱聯盟”平臺運行過程中,為把平臺活動做實,制定了相應的議程設置、推動機制及反饋機制。首先,街道與成員單位簽訂《區(qū)域共建協議》,實施合約化運行機制。以雙向服務為原則,街道整合區(qū)域范圍內的人力資源、教育培訓、就醫(yī)就學、公共保障等公共服務資源,將社區(qū)需求與可提供資源的成員組織進行對接。成員組織將黨建、文化、教育、體育等活動設施向社區(qū)居民開放,實現區(qū)域公共資源的共建共享。街道利用單位的人才資源優(yōu)勢,為轄區(qū)居民提供一些公益性服務,助推凱旋經濟社會發(fā)展。
其次,街道在黨建過程中實施問題認領與評價閉合循環(huán)機制。街道黨政干部通過每周固定的“周三夜訪談”,并將人大代表、黨代表及政協委員納入夜訪談的隊伍,向社區(qū)居民、企業(yè)等個人和組織收集問題。此外,街道每年進行年度居民需求調查,發(fā)現轄區(qū)內的服務需求,并將問題進行歸類和整理。在此基礎上,由平臺內的各個主體結合自身優(yōu)勢認領,激發(fā)各單位參與社區(qū)建設和社會管理、服務的積極性?!皠P聯盟”辦公室每年兩次對項目推進情況進行評估、考核,形成“需求調研—項目形成—項目實施”的閉環(huán)。凱旋街道還加大組織保障,通過規(guī)范的“凱聯盟”年會制度以推動問題收集、認領與解決的主動性。在政社聯系機制與“凱聯盟”平臺的需求解決機制有機融合下,社區(qū)居民、“凱聯盟”的參與主體及街道黨政部門通過資源共享、問題認領與解決,制造出更高頻度的互動需求,從而增強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和信任關系。
3. “凱聯盟”的活動開展與效果
“凱聯盟”的運行邏輯是在細分社會群體、階層的前提下,通過黨組織力量實現資源、力量和信任再整合,彌補和超越行政工作中的項目化、碎片化取向。因此,黨的吸納和嵌入是同時在分類和整合活動中完成的。例如,在分類黨建工作上,街道根據企業(yè)年輕白領的偏好,采用“樓宇社團組織區(qū)域化共建+黨支部”的運作方式,將樓宇企業(yè)原有興趣小組、俱樂部的組織形式與黨建結合起來,避免黨建失去內容依托、導致空心化的問題出現?!皠P尚e家”還為樓宇白領提供了進一步深化知識的機會,依托區(qū)域內高校教育資源,探索校企合作的培養(yǎng)模式。以進校不離崗的方式,組織相關培訓。
同樣,街道也根據企業(yè)管理者的需要,量身定做合適的黨建活動。通過凱商會組織轄區(qū)企業(yè)參加培訓,企業(yè)之間也通過學習建立了聯系和合作機制。街道每年會聯系國內高校資源,組織培訓班,就企業(yè)管理、發(fā)展過程中的問題進行課程訂制。同時,街道通過發(fā)現企業(yè)需求、幫助解決企業(yè)生產經營中遇到的困難,做好服務企業(yè)工作,從而在街道與企業(yè)間形成良好的信任關系。
在嵌入的同時,“凱聯盟”也注重發(fā)揮吸納作用。例如,落實雙向流動的服務人才方面,在將社會組織骨干成員發(fā)展成為黨員的同時,又將優(yōu)秀骨干黨員培養(yǎng)成為社會組織負責人,推動社會組織管理層與黨組織班子雙向進入、交叉任職。參照非公企業(yè),落實黨建工作經費稅前列支和黨費全額返還,確保社會組織黨員每人每年活動經費,使黨員和社會組織相互促進。
在分類嵌入的基礎上,街道黨工委通過“凱聯盟”平臺整合資源,形成轄區(qū)內的服務供需對接,不同主體和子平臺間的互助交流得以落地。“凱聯盟”通過延伸“凱尚e家”樓宇黨群服務品牌建設,引入“凱益薈”的社會組織力量,為企業(yè)員工、白領提供多方位服務。包括舉辦樓宇家庭婦女養(yǎng)生培訓課程,開展失業(yè)配偶再就業(yè)扶持工程等活動,組織職工子女參加樓宇暑期青少年手工夏令營活動,幫助解決樓宇職工子女無人看管的問題等,提高了黨建活動對企業(yè)員工以及家屬、親友的吸引力,這些參與者之間以及與街道之間的信任粘度也有所增加。
相互信任和支持使得轄區(qū)企事業(yè)單位愿意進一步回饋社區(qū),他們對街道的公益慈善和社會組織培育行動有了更深的認同感,也更加主動參與各類捐助、扶助等公益活動。街道黨政干部意識到,“我們在具體工作中會注意用一些細節(jié)性的方法,比如在把企業(yè)捐助送到有需要的居民家里,我們會強調這是哪位企業(yè)老總、負責人的心意,而不會簡單說成是街道送溫暖。這樣一來,企業(yè)和居民、社區(qū)之間的關系就會變得更友好,對街道整體的友善氛圍建設會很有幫助?!?5)街道干部訪談,2016年11月。近年來,在街道的“公益伙伴日”活動中,企業(yè)出資認領服務項目的積極性也逐年增強,主動為社會組織微創(chuàng)投和公益項目進行捐助,認領各種“微心愿”和“微公益”項目,幫助社區(qū)居民,并和街道形成了很好的相互信任。
此外,統戰(zhàn)工作平臺也通過“凱聯盟”與其他平臺、組織或個體形成相互融合?!巴乃C”作為各民主黨派聯系社區(qū)的社會服務基地,在街道機關、14個社區(qū)、社會組織、商務樓宇等領域設立對應的“同心”服務聯絡點,推進統一戰(zhàn)線社會服務功能向基層延伸。各黨派以“結對聯系、組團服務、項目運行”的方式參與為民服務、民情搜集、參政議政。通過“凱聯盟”的牽線搭橋,發(fā)揮平臺作用,引進高素質服務人員,為社區(qū)提供法律、醫(yī)療、金融、電力、科技等各類專業(yè)服務,開展愛心助困等幫扶活動。統戰(zhàn)工作與社會組織、社區(qū)聯系在一起,較好地破解了統戰(zhàn)工作沒有載體、容易空泛的難題,黨建工作也更易被接受。政協委員通過進入社區(qū)搜集到了更多的社情民意,并及時歸納形成提案或社情民意信息,從而更好地履行政協委員的功能。
在中國情境下,除了社會的認可和信任,上級對下級經驗的認可與擴散是對基層治理創(chuàng)新的重要肯定。城市基層制度變遷路徑往往是按“組織-機制-體制”三個環(huán)節(jié)漸次展開,[30]基層運行機制得到現行體制及更高層級政治權威的確認,說明它確實改變了治理領域內的部分難題,具有政治層面和實效層面的雙重價值?!皠P聯盟”平臺運行數年后,街道的治安秩序、鄰里關系、干部評價等都有較為明顯的變化,還獲得“全國和諧社區(qū)建設示范街道”“浙江省文明街道”等榮譽,也印證了基層治理實驗中的邏輯和創(chuàng)新的有效性。
1.融入基層社會治理過程的吸納和嵌入
改革開放后,市場和社會的活躍造就了很多體制外力量。國家體制進行自我調適,通過理論和實踐更新,以給予各種政治待遇,將精英吸納至體制內或體制周邊。這種方式擴大了執(zhí)政黨和體制的彈性,在維護秩序穩(wěn)定和治理創(chuàng)新中不斷產生新的平衡。決策者和精英之間通過日益緊密的聯系,共同成為既有秩序的支持者。[31]在此過程中,執(zhí)政黨逐漸形成一種“挑戰(zhàn)”和“回應”的反饋鏈條,產生具有相對穩(wěn)定、又有調適能力的一套制度。[32]除了吸納經濟和社會精英加入黨組織,加強在各個領域的嵌入力度也是黨建工作的重要方向。[33]
基層的統合行為與頂層國家權力有所區(qū)別,它需融于當地治理的整體進程當中才能獲得實質性支撐。凱旋街道通過“凱聯盟”平臺,把對黨政干部的評價考核內置于區(qū)域內各主體需求表達和問題解決機制當中,確保黨建目標與社會治理目標相互呼應;充分利用非制度化、非正式的吸納渠道,為各個主體提供自身發(fā)展所需的機會空間與資源,獲得他們對基層政權的支持和參與;在此基礎上,將嵌入各個群體中的網絡轉化為服務自我和服務社區(qū)的平臺,激活市場、社會精英群體的力量。
“凱聯盟”平臺基于來自社區(qū)的真實需求采集機制及服務計劃開展活動。動態(tài)發(fā)現轄區(qū)居民需求變化,將社區(qū)需求、社會組織服務、企業(yè)發(fā)展與政府購買等內容進行整合匹配,發(fā)揮各自的比較優(yōu)勢,引導白領、企業(yè)、社會組織等不同類型組織參與轄區(qū)建設。它將精英們的關注度和參與熱情導入到社區(qū)服務中,又為各個主體的共同參與及轄區(qū)認同奠定了基礎,生產出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資本,同時也避免了空泛的政治說教。與此同時,黨自身在助推平臺運行、搭建溝通渠道、調動資源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強調黨員帶頭作用,鼓勵共同參與,從而完成吸納和嵌入目標。
轄區(qū)內“兩代表、一委員”參與“凱聯盟”的活動,可被視為黨建、統戰(zhàn)工作與社會治理相結合的一種創(chuàng)新。他們因其成員身份的特殊性帶有收集民意、參政議政的功能。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是各個領域的專業(yè)人員,可以為社區(qū)提供有價值的服務,黨代表則有了解民情并提出建議的履職功能。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發(fā)現具有普遍性的基層問題,并通過參政、議政途徑反映至決策者,從而作為中介連接國家-社會關系。他們對社區(qū)的深度參與及信任關系的建立拓展了黨建工作范圍,有助于真正理解和解決基層問題,同時也完成了精英被吸納后的主動反哺。
可見,基層政權中的黨組織在完成形式上的嵌入和制度上的吸納之后,更為有效的統合方式是發(fā)現不同主體在基層治理中的目標與行動共識,設計可靠、合理的運行機制,形成市場和社會精英主動關心與參與轄區(qū)社會事務的正向刺激,增強相互信任,鞏固統合效果。
2.構建超越工具主義的樞紐型平臺
政黨對新興社會力量的嵌入與吸納都需要借助有效的網絡才能實現,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信任也需基于有效網絡的不斷博弈互動才得以可能。后單位社會中的國家如何與復雜的社會結構進行銜接,是代表國家權力的執(zhí)政黨亟需破解的難題。作為國家意志執(zhí)行者的政府在具體行政過程中采用的技術化和項目化的治理方式,加劇了政社溝通渠道缺失與系統性治理匱乏的困境。一些研究曾通過微觀社區(qū)中不同力量的博弈,提出從行政化的“基層組織主導”轉入“社會組織參與”,認為社會組織可以作為中堅力量加入到社區(qū)建設當中,走出社區(qū)自治官僚化和內卷化困境。[34][35][36]然而,社會組織發(fā)展路徑在政府“弱激勵”等多重邏輯的交織作用下,所需制度環(huán)境長期被鎖定在較低水平,[37]整體發(fā)展現狀、自主成長能力仍然薄弱,難以承擔社會自組織的角色,更無法承擔社會與國家、市場互動的載體功能。因此,重新審視黨組織在社會中的既有網絡,調整、修復并有效利用,是彌補此困境的可能途徑和可行方案。
黨組織的網絡覆蓋不僅存在于具體的組織之內,也存在于組織之間,從而成為現階段國家“跨單位組織”的最重要力量?!翱鐔挝唤M織”是指在個體單位組織之外,橫跨各個單位之間,將單位中的同類成員聯結在一起的組織。[38]跨單位組織具有穿越不同組織邊界的能力或權力,能將跨越單位的社會要素組織起來。通過開展各種組織活動,在單位之間開辟制度化通道,促進社會的橫向整合,從而與單位社會的縱向管理體系結合構成一種縱橫交錯的運行機制。黨組織恰好有足夠優(yōu)勢和意愿成為跨單位鏈接的主導者和推動者。
“凱聯盟”以平臺形式發(fā)揮了這種鏈接性力量。它打破原有黨建活動主要在各主體、單位內部自我循環(huán)的封閉性特點,橫向聯結了多種關系和多類關系。為了解決因缺乏內容載體產生跨單位互動不足或流于表面化的問題,“凱聯盟”通過平臺導入轄區(qū)內共同關注的議題,實現資源互通和優(yōu)勢互補,從而在社會組織、民主黨派、企業(yè)、轄區(qū)單位等不同類型的組織間扮演了促進者的角色。同時,“凱聯盟”成立的相關文件對街道黨政管理干部的具體任務進行了分工,它的運行制度同時糅合在網格化工作、社工工作、社會組織培育等內容之中??梢?,“凱聯盟”在堅持黨建核心內涵的同時,在運行過程中已經逐漸成為多主體、多關系和多制度相互鑲嵌形成的平臺系統,成為社會再組織化的一種嘗試,使得國家權力在基層得以與其他主體實現合作共生。
它以一種樞紐型、有序化的平臺方式,探索出從“單位制黨建”向區(qū)域化黨建路徑轉變的一種可能性路徑。這種區(qū)域化黨建要改變的是原有的單位制黨建帶來的“機械團結”,可以緩解執(zhí)政黨基層組織“離散化”與“懸浮化”的不良現象。[39]“凱聯盟”平臺中的縱向三層“聯盟”及橫向子平臺間的“聯盟”容納了不同類別的社會主體,并通過多種問題輸入與反饋機制交叉印證和合作解決,展示出“有機團結”的開放性、多樣化特征,是執(zhí)政黨與外部環(huán)境復雜互動過程中的調適性產物。
總體而言,中國治理體系現代化的變革并非在各個方位上平均用力,而是呈現出宏觀避險、中觀著力和微觀搞活的不對稱變化態(tài)勢。[40]雖然三者取向有所差異,但宏觀層次對秩序和穩(wěn)定的追求實際上是由基層政權筑造的社會信任、訴求滿足與活力釋放為前提的,否則就會出現“基層不牢、地動山搖”的危機。與宏觀及中觀的黨政結構相比,基層的黨政部門與功能間的交叉更為緊密,更易相互借力。行政在基層管理、服務過程中織就的各種網絡,為基層黨組織統合工作提供了進入社會的有效通道。同時,黨在長期的建設過程中還積淀下豐富的存量網絡,兩者疊加構成了縱橫交錯的組織資源。
相比行政上的任務導向與條塊分割框架,黨的組織結構與功能相對超然,因此在嵌入社會網絡、加強吸納的同時,有更多整合社會的動力,還能有助于控制政府在行政治理實踐中的不確定性和工具主義慣性。[41]合理的統合技術能鼓勵不同主體間的橫向鏈接,促生新的網絡與更為稠密的信任關系。在深化街道體制改革、更多協調權限沉降至基層后,街道獲得的動員資源有所增加,縱橫聯結體系更為緊實,從而強化黨在基層的聚合力和統合效果。從這個角度而言,只要中觀層次在權力配置上做適當調整,基層政權的治理仍具較大的創(chuàng)新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