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施蟄存在古典文學方面的豐富儲備和積累可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
自小,施蟄存的父親就教他讀《古文觀止》、《昭明文選》,其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熏陶。他對詞尤其熱愛,青少年時期也嘗試著創(chuàng)作了一些詞。他說:“唐詩宋詞,我在十六七歲時即已愛好,經常諷誦,有時也學做幾首絕句或小令?!?922年10月,施蟄存與戴望舒、杜衡、張?zhí)煲?、葉秋原等人組織文學社團“蘭社”,辦旬刊《蘭友》,以發(fā)表舊體詩詞、小說為主。這一年,施蟄存也在《半月》上發(fā)表《半月兒女詞》十五首,以不同詞牌名歌詠《半月》第一至第十五期封面,與少女陳小翠的其他幾首詠封面詞合詠全年《半月》雜志,成為一段佳話。
另一方面,出于對宋趙長卿的《探春令》等詞的熱愛,他“弱冠時曾以此詞歇拍三句制賀年簡,以寄師友”。二十世紀六十年后,施蟄存再將趙長卿此詞制作成文幾,“用賀一九八六年元旦”??梢姡┫U存對詞的賞玩是發(fā)自內心的喜愛,將其視為一種豐富精神世界、與外界同好進行交流的寄托。
再者,施蟄存早年也注重對詞的整理與研究。1923年,施蟄存與戴望舒同進上海大學念文學系,陳望道、沈雁冰、俞平伯、田漢等人給他們開設了古今中外的相關課程,其中俞平伯對施蟄存的影響很大,施蟄存說:“俞平伯老師講過《詩經·卷耳》,指導我研究《詩經》的路子。于是我找到一部方玉潤的《〈詩經〉原始》,通讀之下豁然開朗,才知道古典文學研究的歷史進程?!?/p>
在施蟄存小說創(chuàng)作和編輯事業(yè)達到巔峰的1930年代,他編輯、校點了多部古典文學著作。1929年,施蟄存校點明代董若雨著的《西游補》,由上海水沫書店出版;1935年編輯出版《晚明二十家小品》;1935至1936年,施蟄存與阿英聯袂主編“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施蟄存校點的有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一至五冊)、毛子晉的《宋六十名家詞》(甲—己集)、譚元春的《譚友夏合集》、陳眉公(陳繼儒)的《晚香堂小品》(二十四卷)、徐文長的《徐文長逸稿》(二十四卷)、陳繼儒校輯的《古文品外錄》、劉云份的《翠樓集:名媛詩選》等文集,其中就有不少詞學典籍。
他也在1935年第三期《文飯小品》雜志發(fā)表《無相庵斷殘錄》,在《自由談》1947年第2期發(fā)表《無相庵隨筆》,在1947年2月23日的《大公報》發(fā)表《后唐莊宗〈如夢令〉小考》等詞學方面的小論文。
從小說家、編輯家轉而成為大學教授,為施蟄存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尤其是詞學研究提供了充沛的時間和充分的資料,對詞的深入鉆研與積累得益于其在云南和福建教書時。施蟄存說:“從1937年起,我中止了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生活在古典書城中。這是職業(yè)改變的結果,倒不是‘江郎才盡,寫不出東西來了?!彼f的職業(yè)改變,是指從此在高校任教,因為授課的需要,再加之以前的興趣,他逐漸將一部分精力投放到古典文學研究上來。
1937年,施蟄存到云南大學文史系教書,講授大學一年級的國文、歷代詩選和歷代文選。幾個月后,施蟄存總結說:“有許多古典作品,過去讀過幾十遍,自以為懂了,沒有問題??墒悄玫秸n堂上去一講,經學生一問,就覺得有問題了。怎么辦?要解答,就得研究。從此開始,我的讀書方法才深入了一步?!?/p>
1941年至1945年,施蟄存在廈門大學任教,他充分利用學校圖書館,寫了許多史記旁札,讀了七八十種宋人筆記及野史,抄錄了所有關于詞的資料,打算編一本《宋人詞話總龜》。在此期間,他也熱心指導學生如何研究詞學。離開廈門大學時,施蟄存給學生馬祖熙留贈了一大批詞學書籍,如王曉湘的《詞史》,吳瞿安的《詞學通論》,毛晉的《六十名家詞》、《云起軒詞》等,共有數百本。
新中國成立初期,全國的政治環(huán)境和文藝氛圍都有很大變化,一些原來的國統(tǒng)區(qū)和淪陷區(qū)的作家大多不能迅速適應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機制,一邊忙于思想改造,一邊也悄悄嘗試著以新的藝術創(chuàng)作或學術研究的方式來延續(xù)和承接自己的藝術生命。
1957年,施蟄存因在《文匯報》發(fā)表雜文《才與德》招致批判,被打為右派。然而,在晦暗的年代里,他悄然打開了新的天地:古典文學研究和金石碑板研究。施蟄存在現代文學史上,無疑是最具現代意識和先鋒色彩的作家、編輯家。1957年之后,他轉向金石碑板整理和古典文學研究,由作家、翻譯家向學者轉變。他的轉向,在某種程度上,既是個人趣味和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承續(xù)了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文化體系里較冷寂的傳統(tǒng)藝術,他以自身的微薄之力,為文化的傳承與復興默默貢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研究古典文學和金石碑板,不是施蟄存安身立命的需要——他是數次運動中首當其沖的批判對象,工資一降再降,生活境況日漸窘困,古典文學研究和金石碑板整理需要購買大量珍本書籍和珍貴碑帖,這些只可能耗去施蟄存本已捉襟見肘的錢財,而在當時并不能產生任何經濟效益;也非政治要求——除參加勞動改造或在中文系資料室整理資料外,施蟄存的其他文化活動都有可能會被視為別有用心。據徐中玉回憶:施蟄存在冬冷夏熱的斗室里,夜以繼日地整理思考研究資料,“而且這還不能叫苦叫累,讓人知道他竟還在做這種‘大搞封資修的‘勾當”。因此,施蟄存頂住經濟和政治的雙重壓力,打開自己的南窗(古典文學研究)和北窗(碑板整理),在物質不自由的情況下,完全是憑借其興趣與愛好來追求心靈、精神的獨立和自由。他鉆進故紙堆和舊拓片中,不斷回歸自己的內心世界,遠離政治。從外在表現來看,施蟄存確乎是消極地應對批斗,冷靜地接受不公正待遇,承受著巨大打擊而悄無聲息。但從另一個層面上看來,施蟄存卻是在積極地苦修內功,為追求自由心靈和人格獨立,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延續(xù)著文明和傳統(tǒng)。
施蟄存說:“1961年至1965年,是我熱衷于詞學的時期?!?960年秋收后,施蟄存從嘉定回來,被安置在華東師大中文系資料室工作,他正好可以借這個冷寂的角落整理資料,調整思路。他認為,在古典文學領域中,關于詞的理論和品評,最少現成的參考資料。因此,他決心抄錄唐、宋以來詞籍的序跋,漸漸擴大范圍,凡論詞雜詠、討論詞籍的書信乃至詞壇點將錄之類也順便一并抄錄,歷時兩年,抄得約六十萬字書稿一本。這就是后來出版的《詞籍序跋萃編》。1963年,施蟄存用《花間集》曲子詞的規(guī)格體制,選了一部宋人小令集,名曰《宋花間集》;1964年,又選了一部《清花間集》,使埋沒已久的《花間》傳統(tǒng),在這兩個選本中再現它的風格。檢施蟄存《閑寂日記》,1962至1965年記載了他廣泛閱讀各類詞書、搜羅零星詞話資料、搜購詞籍、校勘和輯佚歷代詞籍等細節(jié)。
這一時期,施蟄存不僅做詞的編輯和收錄工作,而且在收集和整理詞學資料的過程中,他“慢慢地感覺到詞的園地里,也還有不少值得研究的問題,于是才開始學習以鉆研學術的方法和情感去讀詞集”。他用了考證功夫,把幾十個詞學名詞整理了一下,以求得正確的概念,這就是后來出版的《詞學名詞釋義》一書。同時,他也撰寫了韓偓、溫庭筠、韋莊、張志和、馮延巳、李璟和李煜父子等詞人的研究論文。
施蟄存編輯、撰述的關于詞學方面的書籍和論文,沉睡了近二十年,直到1977年以后才見天日,陸續(xù)得以出版,單篇論文也交由《光明日報》與《中華文史論叢》、《文史知識》、《詞學》、《文藝理論與研究》、《上海師范大學學報》、《西北大學學報》、《海洋文藝》等學術期刊發(fā)表。臺灣學者林玫儀感嘆:“唯是先生的詞學著作,見于日記及文章中而未見出版者,尚所在多有,如《云間詞人姓氏錄》、《云間詞人小傳》、《宋金元詞拾遺》之類,這也許是因為先生為學嚴謹,不輕易發(fā)表;但是從后學的立場來說,先生的詞學舊作若能一一整理問世,對于詞學研究當有重大之意義。”
1980年代,度過“反右”與“文革”劫難的施蟄存迎來了其又一次藝術生命。他繼續(xù)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從事教職,并開始帶古典文學的研究生。這一時期,他表現出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一方面從事《外國獨幕劇選》、《近代文學大系·翻譯文學集》的翻譯與編輯工作,一方面在全國各大報刊發(fā)表了大量的隨筆雜文。與此同時,他開始策劃并主編《詞學》。施蟄存主編《詞學》集刊的第一輯至第十二輯,歷時二十年。綜觀《詞學》第一輯至第十二輯,施蟄存盡心盡力,不辭老邁之軀,親自審讀、撰寫、約稿、宣傳。正因為老人學識的淵博、治學的嚴謹、編輯的用心,使得《詞學》沾上了很濃郁的施氏色彩。可以說,施蟄存是早期《詞學》的靈魂人物,起著標桿作用,對今天的《詞學》及學術刊物的生存發(fā)展有重要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