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培明

北方的內(nèi)陸城市，給予南方人的第一感覺是空氣干燥，時有風沙，秋冬一片肅殺，到處枯枝殘葉，但是濟南不是。我來的時候已是秋天，天氣與南方并無差異，看大明湖畔楊柳依依，千佛山上綠意醉人，才明白先入為主帶來的誤導有多深。“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焙馍缴菨献顚氋F的自然資源。歷史記載，北宋時期，大明湖原名叫西湖，當時的齊州知州、名列唐宋文壇八大家的曾鞏搞了一個形象工程，在湖邊建設了七個風景橋。逢上季節(jié)，湖中荷花，湖岸垂柳，配上亭臺樓閣與臥波橋梁，和蘇杭風光比較難分伯仲，難怪大書法家黃庭堅直呼“瀟灑似江南”。

“北城南相”的濟南其實骨子里面還是北方風格。江南山水過于柔美飄逸，“暖風吹得游人醉”，而濟南與脂粉氣拉開了距離。歷史上，瓦崗好漢聚義在濟南，秦瓊、羅成、關勝等武將的老家在濟南，梁山水泊離這里也不算很遠，就是成長生活于此的文化人，也常懷一份剛烈豪邁之氣，不信你讀讀這樣的名句：“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濟南不可替代的特色是“泉”，在中國，敢以“泉城”命名并且名聲在外的城市大概只有濟南?！凹壹胰保瑩?jù)傳有名之泉就有七十二處之多，因為數(shù)量多，不管貧富，均可享用，用今天的說法表達，濟南老百姓的幸福感比周邊城市應當是明顯要高一些的，煮飯、泡茶、洗衣、淋浴，以及做食品、辦企業(yè)的用水，不但取之便利，而且水質(zhì)清純，那才叫他城的人們贊羨有加吶。

山東是中華文化的圣地，有人以一河一山一人概括之，即流經(jīng)濟南、在東營入海的民族母親河黃河，古代皇帝朝覲的神山泰山和誕生于曲阜的至圣先師孔子。奇怪的是，山東有多個城市曾是帝王之都，偏偏泰山腳下的大城市濟南不是。1923年康有為到過濟南，留下一份考察報告《新濟南記》，他說，濟南地貌上有反相，君王皆面南而王，濟南卻背水而面山，有犯沖之忌。歷史上濟南戰(zhàn)事不斷，似乎也可證明這一說法。

.見識有限，我到濟南前，還不知千佛山的大名，濟南朋友嚴正聲明，此山與大明湖、趵突泉形成泉城三大風景區(qū)。來的那天大雨滂沱，朋友小張熱情接待，并帶我冒雨游覽了千佛山。由于時間關系，我只是在千佛山的山腳下轉(zhuǎn)轉(zhuǎn)，看到的寺廟佛像，都是近年的新作，觀音與彌勒佛的做工與福建惠安工匠的雕刻技藝相去甚遠，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倒是滿山的綠意和清新的空氣。一場暴雨初歇，水從高處嘩嘩往低處流，一級級的臺階，成為一道由小瀑布串起的珠簾，煞是好看。車子停在牌坊前庭，我們脫了鞋子，趟水而行，拾級而上，清涼的山泉滲入新落的雨水，盡管是大熱天，腳底有些許寒意，肩膀偶爾觸及路旁的枝椏，水珠便順著前胸后肩往內(nèi)滑下，這時候，我對沁人心脾這個詞語有了更貼切的理解。北望濟南城，高樓觸目，新廈林立，哪里有半點文化古城的味道？濟南是國務院頒發(fā)的第二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在山東的六席中，曲阜是第一批，青島是第三批。竊以為，歷史文化名城的命名可以休矣，如果只是珍藏于記憶與典籍中的意義，可稱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的城市是相當多的，如果以保存的歷史遺存作為重要依據(jù)，那么濟南的多數(shù)歷史風貌區(qū)早已面目全非。

讀李耀曦教授的《品味濟南》可知，老舍是1929年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的。老舍先生這樣寫道：“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樓，有狹窄的古路，有寬厚的古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濟南?！贝饲耙荒?，日軍為阻撓國民革命軍北伐，制造了震驚中外的濟南“五三慘案”。事后，山東軍閥韓復榘拆了東、西、南三個被日軍炮擊得面目全非的城門，修了城墻上的環(huán)城馬路，路寬可以通行汽車。老舍《濟南的秋天》與《濟南的冬天》中充滿韻味的古城城墻城樓早已不存在了。20世紀50年代，濟南又經(jīng)歷了一次大拆建，城墻、寺廟、四合院、名人舊宅，許多都消失蹤影了，那些磚石當然也沒有浪費，用來修建大明湖湖岸以及八一廣場。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相關景觀應是解放閣，那是為紀念當年華東野戰(zhàn)軍“打開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的攻城地點而建，因為“文革”，1964年開始的工程，直到1986年才完全落成。2000年再次開始拆擴改造舊街巷。為迎接2009全運會的召開，濟南更是不遺余力，掀起新一輪的大建設熱潮。新濟南并沒有躋身于中國現(xiàn)代城市排行榜的前列，至少在本省，與美麗的青島還有一大截的距離。也許讓市民多少感到欣慰的，是道路出行條件的改善，是市容市貌的美化，這點從千佛山就可見一斑：觸目的綠色，經(jīng)過雨水涮洗的各種樹葉與草皮，不管黛綠還是嫩綠，一片生機盎然，一點不亞于南國景觀，也引來來自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我到達濟南后的第一聲驚嘆。

老舍先生曾用這樣的生動比喻：濟南像“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青島像“摩登少女”。在山東，青島與濟南的雙城競爭暗地里一直存在著，青島的名氣后來居上超過了濟南，北京奧運之后，青島在全球的知名度更上層樓，也許又給濟南帶來更大的發(fā)展壓力。有人曾在山東大學進行過一項抽樣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總體印象的多項指標青島均高過濟南。我是從青島坐動車到濟南的，青島的“紅瓦綠樹，碧海藍天”（康有為語）確是秀色可餐，舊城歐式洋房的詩情畫意，新區(qū)現(xiàn)代建筑的亮麗時尚，徜徉大街小巷，風物賞心悅目。站在青島山觀景塔俯瞰周遭，城市美景盡收眼底，最令我不解的是，在舊城風貌區(qū)竟然矗立著幾幢筆直的高樓，如同音樂會中不和諧的音符。不過，這種建筑的敗筆在濟南也許算不上失誤，濟南有精心照料的大明湖、趵突泉，卻缺乏整個城市建設的時空歷史感，與百年青島比較，古城濟南無疑是厚重的，然而厚重有時候也會成為包袱，成為缺乏魄力與進取的注腳，幾次大拆建隱約可以看出濟南的焦慮。青島在經(jīng)濟領域的霸氣更是讓濟南膽怯，海爾、海信、澳珂瑪、青啤、雙星五大品牌已昂首闊步走向世界，全省經(jīng)濟中心、航運中心的地位無可捍動。在經(jīng)濟主導的年代里，青島明顯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quán)。難怪在不少社交場合中的自我介紹，從濟南來的多說是山東人，自青島來的只說是青島人，底氣十足。

朋友小張卻說自己并不大認同濟南，著實讓我大吃一驚：早巳事業(yè)有成，春風得意的他莫非還志存高遠？都說山東人直爽，莫非小張的表述過于謙遜？我投宿的酒店位于經(jīng)十路，新濟南以“經(jīng)”、“緯”加上數(shù)字命名了一批街道，不知是否有模仿國際化大都市紐約以數(shù)字編列大街之嫌。老濟南府的街巷多冠以泉、河、水、湖、橋、亭、洲、灣，如大灣街、后灣街、臨湖街、順河街、江家池、起鳳橋、百花洲等，既容易判斷方位，又極具水城特色，通俗性與個性兼?zhèn)?。放棄長年積淀的人文傳統(tǒng)，玩所謂的對接國際做法，其實并不為一座城市的形象加分，濟南是全省政治文化中心，文化傳承，僅僅用心去保護幾處歷史孤島是遠遠不夠的。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查了地圖，我發(fā)現(xiàn)酒店附近是山東大學的校區(qū)，早餐后慕名前往，隨即一陣失望，過后向朋友“投訴”，才知道那不是山東大學的主校區(qū)。小張是山大的高材生，才華橫溢，舉止端莊，談吐優(yōu)雅，氣度非凡，更印證了我對這所名校的景仰。山大的前身是袁世凱任山東巡撫時創(chuàng)辦的山東大學堂，它只比京師大學堂的創(chuàng)辦晚了3年，楊振聲、聞一多、梁實秋、老舍、沈從文和臧克家、李希凡、藍翎等文化名人均有在山東大學主政、任教或者求學的經(jīng)歷，山大曾舉校遷往青島，也曾易名為國立青島大學，但最終還是鳳凰于歸，巢落泉城。大學之盛名并非只有大樓而是擁有大師，當時的山東大學及教會主辦的齊魯大學可謂名士云集、群賢畢至，喜歡花雕的梁實秋口出的狂言“酒壓膠齊一帶，拳打南北兩京”一時傳誦山東學界，梁氏等八名教授組成的“醉八仙”（其中有女才子方令孺）逸事日后成了文壇佳話?？上В@批學貫中西、滿腹經(jīng)綸的碩儒大家留給濟南的價值，并沒得到很好的挖掘，明顯被今人低估忽視了。

從文化層面上看，城與人密不可分，提到一個城市，必然與這個城市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兩者共同構(gòu)建了特定的市井生活。我對一個城市特別有好感，有時候并非這個城市多大多漂亮發(fā)展得多快，而是有好友生活在那兒。挖掘文化名人資源，已成為城市競爭的一道風景，君不見連西門慶之流，都有好幾個地方在爭奪，拿下世界遺產(chǎn)硬通貨的城市，更是馬上就打起門票漲價的如意算盤，經(jīng)濟利益成了考量城市管理者的唯一標準，這是何等可怕的社會現(xiàn)實。歷史上，杜甫、李白、高適、蘇軾、歐陽修、曾鞏、黃庭堅、趙孟頫、元稹、紀曉嵐、何紹基、鄭板橋、劉鶚等名流都來過濟南，留下千古傳誦的絕句詩文，成為這座城市的最佳廣告語。其中，以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和劉鶚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最為著名。一個外地人給一座城市帶來影響力的例子不勝枚舉，祖籍天津的弘一法師，晚年十余年在閩南泉州的開元寺、凈峰寺、雪峰寺等寺廟掛錫，最后圓寂于溫陵養(yǎng)老院，舍利塔安放于泉州清源山。以至研究他的專家，必到泉州的“長亭外，古道邊”一游，因為天津幾乎找不到大師遺下的第一手資料。易中天的學術(shù)成就奠定于武漢大學，卻因上了央視百家講壇而紅遍天下，上海世博會廈門館開張時，不會講閩南話的易教授以城市代言人角色為觀眾現(xiàn)場推介起他的廈門。當年跳槽廈門大學的真正原因也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曾戲言看中風景宜人的廈門是出于養(yǎng)老的考慮;今天的他堪稱廈門一寶，據(jù)說，當年到了廈大后并沒有多少人留意過他，更沒有人預測到他日后“如日中天”。

有一個北京人的名字是濟南不會遺忘的，他就是作家老舍。應聘齊魯大學教職后，風華正茂的青年作家老舍在泉城生活了四年多。處于創(chuàng)作黃金期的他寫下許多關于濟南的散文，包括《濟南的秋天》《濟南的冬天》《趵突泉的冬天》《大明湖之春》等名篇。老舍的《大明湖》《文博士》《蛻》三部長篇小說，都以濟南為背景，可見這座城市對他的影響之深。老舍對濟南的愛更多地是出于文化上的認同感，文化北京與文化濟南有著諸多相似點。他寫道：濟南“似乎是真穩(wěn)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墻并不足攔阻住城與鄉(xiāng)的交往;以善做洋奴自夸的人物與神情，在這里是不易找到的。這使人心里舒服一些。一個不以跳舞和開香檳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里自自然然會感到一些平淡與可愛的滋味”。老舍之后，也許還沒有一位現(xiàn)當代作家的作品給濟南帶來如此廣泛的美譽度，老舍是濟南的驕傲。

當然，從小生活在濟南的季羨林是當代中國學術(shù)的一座泰山。受陳寅恪和朱光潛兩位師長的影響，季羨林到德國哥廷根大學留學，研究常人望而生畏的東方學、梵文、佛經(jīng)翻譯，博覽群書，潛心修煉，西游歸來，第一個愿望便是回到濟南看望親人，沒想到家里的情況比想象的還差，于是他放棄了德國導師推薦進入劍橋大學的機會，由陳寅恪引薦到北大出任東語系主任。季羨林留德十年，早年在濟南的小學中學也念了十年書，可以說，他的宏深豐博的文史構(gòu)架最初的根基在濟南。季羨林總結(jié)的人生格言是“愛國、孝親、尊師、敬友”，其核心價值就是“和諧”，自然也與山東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中庸”一脈相承。在《學海泛槎》文中，季老說，上小學時他因貪玩成績并不好，中學時的老師董秋芳對他作文的點評“影響了一生的寫作”。大凡擅長動筆之人，皆有過語文老師鼓勵指點的經(jīng)歷，小說《黑駿馬》的作者張承志曾經(jīng)在文章中寫到，他授業(yè)導師的一席話影響了他人生的選擇。普通的濟南國文老師董秋芳，應當成為濟南的另一種驕傲。

季羨林先生走了，在他身后，留給濟南一方雋永的豐碑，留給中國一筆無價的遺產(chǎn)。離開濟南之前，我特地去了趟趵突泉。如織的游人紛紛爭著以池塘中的泉眼為背景合影留念，不解與獵奇，大概是人們此時的主體心理狀態(tài)。如果沒有千百年來的生生不息，沒有歷代先人的精心呵護，沒有民族文化的長期浸染，趵突泉就不會至今活力不減，風韻依然，名揚寰宇。趵突泉不像瀑布，喧嘩燥動;也不像小溪，一路低吟;更不像大明湖，裝點漁火，映山襯樹。靜觀趵突泉，地盤不大，水花不濺，波瀾不驚，源源不斷，而托起它的源泉，是地底深處的一腔熱忱;支撐它的力量，是永不熄滅的不二信念。不妨把趵突泉看作是濟南城跳動的心臟，熱忱與信念，營造了這座城市亙古通今的文化浪漫史。于無聲處聽驚雷，平凡之中見奇?zhèn)?，應當是趵突泉的最好寫照。想到生活在泉水邊的人們，他們接納清泉長年濕潤的愛，回報濟南綿延真摯的情，作為這座城市新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和見證者，他們同樣也可以做到不張揚，不浮躁，不冒進，反思過去，調(diào)整步伐，守住自我而積極進取，泰然自若而形象鮮明。

許多年前，這座既非帝都又非開放口岸的古城，曾是洋人認識中國內(nèi)陸城市的一個窗口和范本。美國學者鮑德威談起為何撰寫《中國的城市變遷：1890-1949年山東濟南的政治與發(fā)展》的原因時說：“我為什么不研究上海、天津或者青島？我不是在找尋一個中國城市的最佳代表，而是試圖尋找一個具備最佳潛能，以實現(xiàn)西方化最佳工業(yè)城市發(fā)展的城市，而首先涌入我腦海的，便是濟南?！毖笕说难壑楫吘归W著藍光，解讀危度是西方式的，若干年后若有機會再訪泉城，真希望小張能夠送我一冊“很中國”、“最山東”的濟南城市變遷“新讀本”。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