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雪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北京的一家期刊發(fā)了一部中篇小說《孤樓》。主人公五松嬸原型,就是我桂北老家屋后那座孤樓的十三嬸。母親九十四歲高壽的這個夜晚,事隔三十多年后我又住進了老家木樓,且又有幸聽到了十三嬸那充滿滄桑照徹黑夜的山歌。
桂北瑤山入夜早,但客人們離得晚,睡下時看手機,已過子夜。母親入睡了,透過木板傳來她輕微勻稱的鼾聲,像山歌那般動聽的鼾聲,令晚輩釋然的鼾聲。以老人這樣的鼾聲,十年以后晚輩們再聚瑤山為老人家祝壽的愿望,或許不是奢望。
將睡未睡之際,聽兩聲雞啼,是我最久遠也最溫存的記憶。果然,在我最期盼的時刻,遠處不知哪家木樓,也不知哪只善解人意的公雞,居然為我高唱了足足半分鐘,“喔——”,悠長而又嘹亮的啼鳴,震得整個瑤山都蕩漾起來了。雞的“歌”聲此起彼伏,陪伴著熟睡的人們,續(xù)寫瑤山悠長的故事。
隨著這多聲部的大合唱,便是那充滿滄桑而情意飽滿的歌聲——是的,是村里那位連我九十四歲的母親都稱為“嬸”的十三嬸綿延了數(shù)十年的歌聲,在公雞們的大合唱之后,在寂靜得掉一片樹葉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瑤山的深夜,又開始了她孤獨而滿懷期待的獨唱。
探頭窗外,依稀的星光下,瑤山肅然在一片恍惚的朦朧中。
十三嬸年輕時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婦,與此相對應的,那就是她的男人——我們叫十三叔的天保,當然就是村里最出色的男人。天保作為村里最出色的獵手,是我父親參與組建的桂北游擊隊大松山支隊最優(yōu)秀的狙擊手,曾在村里通往鯉魚渡的榕水河口,一槍將兩個不可一世的日本兵打落榕水河。新中國成立后天保和大多數(shù)游擊隊戰(zhàn)士一樣,編入正規(guī)軍南下海南島,又北上參加抗美援朝,最后耐不住對家中漂亮老婆的思念,想方設法回了瑤山?;噩幧胶蠓街詈驮瓉淼牟灰粯恿?,吃飯、睡覺全圍繞著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靠工分到隊里領取口糧,進山打獵成為秋收后獵手們最奢侈的想法。
天保便在一次進山打獵時,同他最優(yōu)秀的兒子天送,一去不回。
在此之前,在天保半山腰的木樓里,曾是我們這一代孩童的天堂,那是因為天送。天送繼承了他父親天保一般的偉岸、強壯,我們同齡的孩童,一般兩個聯(lián)合起來與他摔跤,最后被壓在山地上的,一定不是天送。天送的槍法也是我們所無法比擬的,他的槍法和力量,是他得以在我們這些孩童羨慕妒忌恨的目光下扛著獵槍傲然進山的資本。
然后,那個秋后,進山的獵手們都趕著黃昏的夕陽回村了,除了村中最優(yōu)秀的獵手天保、天送父子。
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三天三夜,天保天送父子都沒有回來。隊里的民兵,還有能夠走得動的男人,都幫著進山尋找,找了整整一個秋天,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那時候,山里還時有棕熊、獵豹、野狼甚至華南虎這些食肉獸的蹤影,但這些家伙正是優(yōu)秀獵手天保父子尋找的尤物呢。即便父子倆失手于這些豺狼虎豹,但人骨以及他們的獵具,還有父子倆的衣服,怎么著也能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給哭得昏天黑地的十三嬸一個交代。
沒有,什么都沒有。
而十三嬸,那個曾經(jīng)是村里最漂亮媳婦的女人,從丈夫和兒子一去不回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天送下面還有一個叫天賜的弟弟。這個弟弟不如說是“天賜”給這個苦命女人的災難——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有先天性的哮喘病,一直病懨懨的樣子,跟虎虎生威的天送形成天壤之別。為了天保僅存的這條病秧子,十三嬸有一天終于走出了木樓。走出木樓對她而言并未走進陽光。她拖著已經(jīng)不敏捷的步子,在陽光下艱難地打點著她的自留地,然后跟著生產(chǎn)隊其他成員,一塊上山下地掙工分,領取她和天賜的一份口糧。
所不同的是,在一年的秋后,在山里都閑下來的日子,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那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木樓里,從不在人前唱山歌的十三嬸,居然唱起山歌來了。她的歌聲,開始時沒有多少人能聽懂,包括母親。母親可以在盤王廟里唱三天三夜,山里能夠流傳的歌,她沒有不會唱的,但十三嬸的歌,她說她一個字也聽不出來。十三嬸唱的曲調與母親她們在盤王廟里唱的也有一些不同,母親她們唱的大都是盤王爺開創(chuàng)瑤家幸福日子的贊歌,以及日常生活中男婚女嫁、合睦相處的內容,曲調昂揚且?guī)е稽c頌歌旋律。十三嬸獨自吟唱的,一定是與她的生活有關,與一去不返的丈夫和兒子有關。
在此就要強調一點了,不管人們如何猜測天保天送父子的下落,也不管后來斗爭這根弦扯疼全民神經(jīng)歲月時人們?yōu)榇藢λ牟痪?,十三嬸,這個村中曾經(jīng)最漂亮的女人,是從不相信她的丈夫兒子一去不回的。她不止一次在人前表示,天保進山打游擊了,天送也跟著他爹打游擊去了,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這個話,剛開始從十三嬸嘴里說出來時,村里人大都會笑笑。而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則有時趁著十三嬸不在時,問哮喘不已的天賜,你爸、你哥……昨晚上回來的啦?這話要是被十三嬸聽見,準會招來她一陣不明其旨的開懷大笑。這種笑,有時竟讓我們這些半大孩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以至抱頭鼠竄。
這樣,當我們得知十三嬸夜半時分在她那孤獨的木樓里孤獨地吟唱山歌時,我們都會睜大眼睛,完全不相信半瘋半癲狀態(tài)下的十三嬸,還能夠唱歌!于是,我們就有一天晚上堅持不睡覺,并堅持著一種莫大的勇氣,悄悄地蹲在半山腰那座木樓外的古楓樹下,等著這樣的歌聲的來臨。
準確點說,十三嬸的歌聲,是在山里頭一輪雞鳴之后開始的。通常是,雞鳴之后,山里的木樓都還在酣睡,就像是公雞們給十三嬸適時地走了過場,半山腰上的那座木樓里,那悠長得令人有點窒息的曲調,便悠悠地滲出木樓,散入星光點點的夜晚,準點到幾乎可以秒來計算。
雞啼五更,也就是說,十三嬸的歌聲,通常是在凌晨五時左右伴雞鳴而始的。
母親最終解碼了十三嬸的歌。她跟父親說,一定是嘴硬、心硬的十三嬸心里也不得不認了天保父子的命了,白天滿裝著期待遙望出山的路,夜里滿懷著憂傷抒發(fā)寸斷的衷情??嗝氖龐穑挥眠@樣的歌聲打發(fā)日子,如何挨過這悠長的夜!
那之后不久,父親替我虛報了兩歲入伍當兵,幾年后退役,又讀了幾年大學。當我以我們那一方瑤山第一個大學生干部“衣錦還鄉(xiāng)”時,我差不多忘了夜半唱歌的十三嬸了。那時候我提著一大包糖果、餅干之類的點心進村,回家的路上,每看見一個人,就給一些糖果餅干,算是給村里人的見面禮。在孩童時曾經(jīng)牽住我們目光的那條通向半山腰木樓的村路,我與一個腰已有些佝僂但精氣神尚未凋零的老阿婆相遇。我下意識地躬身上前給一聲問候,并從袋里多掏了一份禮,充滿敬意地遞上前。她開始時有些愕然,然后粲然一笑,接過薄禮,有些含糊地說了一句什么,便邁開匆匆的腳步,匆匆地往半山上的那座木樓趕去。這樣我才想起常常夜半唱歌的十三嬸。
到家后母親告訴我,那確實是十三嬸。時隔多年,村里人對一去不回的天保父子已完全淡忘了,患哮喘病的天賜也終于在一個苦冬里離開人們憐惜的目光去了天堂。只有十三嬸,一身輕的十三嬸,在后來包產(chǎn)到戶分給她的一畝三分地里,這么多年來就像一陣陣風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歸。人是老了,而身子骨反倒更結實了。唯一不變的,還是常常地伴雞鳴而起的歌聲,經(jīng)久不息。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彈片擊傷后的疼痛,也在戰(zhàn)場上見過戰(zhàn)友腦門上流下的巖漿一般的熱血,在考場上經(jīng)歷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時的另類悲壯,體驗過站在競技場上天之驕子般的豪邁,也飽嘗過失意時在人們冷嘲熱諷里的那種種酸甜苦辣,已經(jīng)對十三嬸的悲痛乃至天保天送父子風一樣消逝在狩獵途中的人生異常,都能夠站在他人角度進行人文高度的思慮了。對十三嬸中年喪夫、喪子卻能“越活越好”的日子,她在人們面前挺著腰桿而在人后放聲高歌的隨性,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由衷的敬意。
在母親九十四歲高壽的這個夜晚,再聽到十三嬸憂傷但充滿期待、悠長但飽含生命辛酸的歌聲,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人生之痛莫如十三嬸,生活之苦莫如十三嬸,但我們很多人常常地為了事業(yè)上的一些不順,人際上的一些不公,心情上的一些不爽,而把自己鎖在悶騷得不能再乏味的心樓里,悶悶不樂、自尋其煩。與十三嬸相比,我們這些人或許真是白白地讀了那么多的書,以至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天亮之后,我是義無反顧地朝半山腰那座孤獨了大半個世紀的木樓走去的。莽蒼的桂北瑤山沐浴在一片溫暖的秋陽中,曾經(jīng)被砍伐一空的大松林,這些年隨著瑤山人也開始燒液化氣而重新獲得新生的蒼綠,自山頂漫延到半山腰,使十三嬸那座孤獨的木樓洇在一片綠色的溫馨里。木樓沿著山腰劈崖而起,支撐著整座木樓的是幾根由合抱粗的大松木構成的樓柱,同其他人家一樣,通常關養(yǎng)著雞、鴨、豬、牛這些家庭不能缺少的牲畜家禽。樓上一排三間大屋,正中的是屋堂,同其他人家一樣長年燃著柴火的火塘,此時也還在冒著輕微的柴煙,象征著這一家的人間煙火尚未滅熄。
從這座經(jīng)歷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木樓看,這座木樓的男人,毫無疑問是當時、當?shù)刈钣杏绊懥Φ臐h子,那個帶著兒子居然一去不回的天保!此時,經(jīng)歷了人生最大痛楚卻每天凌晨以歌聲迎接黎明的十三嬸,正安詳?shù)刈跇桥_上的陽光中,借著陽光專心致志地用膝蓋托著一個竹簸箕,挑揀著明年的花生種。那種專注,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個接近百歲且在半個多世紀里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的老阿婆。
站在這里,能夠清楚地聽到山腳下一如既往向東流去的榕水河的水流聲,村子里其他人家孩子的叫喊聲,還有公雞打鳴母雞下蛋時的歡鬧。
十三嬸連頭也沒抬,就以她特有的低沉而清楚的聲音對我說,你昨天給我的糖,我還留著。你要是想吃,就在神龕上,你長高了,一伸手就能拿到的。
我大吃一驚。顯然,十三嬸敘述的情景,有關“糖”的甜蜜記憶,應該是三十多年前我大學畢業(yè)“衣錦還鄉(xiāng)”時送給她的那份“見面禮”。事隔這么多年了,那一份薄禮,她居然還記得。而有關“長高了”的記憶,應是我們這些人還是半大孩童時尾隨著她“失蹤”了半個多世紀的天送踩著她家的天梯爬上神龕偷吃供果的幻象……我壓抑不住地抬頭探向她樓臺里的神龕,果然,那上面堆了好些糖果、餅干類點心,但顯然,那是村里有心的晚輩送給十三嬸的禮數(shù),她舍不得吃,或吃不完,擺在那里孝順盤王爺了。
我這次帶來的是母親特地托我捎給十三嬸的壽餐。我們這一帶如今的家宴,通常是吃三天、唱三夜還要分一份剩下的肉食。昨晚的壽宴,十三嬸可能是喝多了油茶,提前回屋了,因此母親囑我將一碗特地讓人留下的荔浦芋扣肉帶給她。我將扣肉放到神龕前的四方桌上,用竹籃蓋好,又揮揮手,像驅趕風一般,驅散幾只意欲鉆入竹籃蠶食的蚊蠅。
我總想跟十三嬸說些什么,比如問問她夜晚唱的歌,但她始終無比專注地將注意力用在她明年的選花生種的勞作中。我感到,此時,無論說啥,對十三嬸都沒有什么意義了。半個多世紀的期盼和憂傷,都歷史一般寫在她蓄滿滄桑的皺褶里。就讓陽光與十三嬸多待一會吧。我相信,未來的歲月無論有什么樣的風霜雨雪鋪灑眼前,十三嬸都會以自己獨有的歌聲,跟著瑤山的日夜抒發(fā)自己對現(xiàn)實滿滿的無奈,對未來美美的憧憬。
后來,在一份學生考卷中,我讀到了一位蘇聯(lián)作家寫的一篇小說,主人公的命運同十三嬸出奇地一致。我深為震撼的同時,也深深地感到,無論你在哪個國度,也無論你處于哪個時代,命運的酸甜苦辣都有可能意外地降臨,我們的生活都無法回避災難。
重要的是,你能否擁有十三嬸或那位前輩作家筆下之老婦人,這瑤山一般的堅忍和樂觀。
責任編輯? ?劉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