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音
曾有自題小像,錄于此:抬眼欄桿,低眼欄桿,管什么月牙兒掛在那山梁上。踱回到書房,俯身在桌旁。畫一個醉眼和尚,題兩行歪斜文章。涂一匹烈馬,腿兒又顫彎彎,勾幾位侍女又丑得不像樣。不覺夜已盡,星落光,且喜得幾張拙作掛在粉墻上。罷了,罷了。伸一會兒懶腰,打幾個哈欠汆湯,做一團跌睡在藤椅上,又誰知斜陽早透進了碧紗窗。
《古本山海經(jīng)圖說》,有一種叫類的獸,樣子像野貓,吃了它的肉,人不知妒忌。這野味,如今倒是很有推向市場之必要,但其效果,我總是不信。
“半新不舊齋”齋名,是我蹲廁所時蹲出來的,偶然一觸發(fā),叫愛人遞支鉛筆進來記下。我喜歡半新不舊,搞藝術一輩子都在半新不舊之間徘徊,既留戀過去,又展望未來。既依戀傳統(tǒng),又向往創(chuàng)新。藝術能做到半新,已難能可貴。沒有全新,如良苗懷新,新舊并存。半新則不舊,不舊即新。總是似曾相識又面目全非。
畫畫時不能自由表達,本質(zhì)是缺乏想象力。要把風月當奴仆,招之即來,揮之能去。既然霍金能自由地想象宇宙,那我們無拘無束地想象藝術更不在話下。不要因法所誤,不要因古人所誤。一張紙上可以下頭筆的地方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這個主動權完全在你自己。
我講衣食無憂,也就是講溫飽。古人說,衣、食、住、藥,四者求而不得謂之貧,不缺謂之富,求于四者之外謂之驕。四者但求簡約,無人不足。一個人生活太好了,是難得搞好藝術的。
受家庭影響,我五歲開始畫畫,用石板石筆。十八歲在讀長沙師范時,應《長沙日報》美術編輯劉左鈞先生之約,為該報長篇連載小說《枯木逢春》作插圖,一周一幅,這是首次發(fā)表作品。
古人說:會心處不必在遠,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我筆下的所有一切,哪怕一草一木,都讓我有這種親切之感。
中國美術史對于有特慧的畫家,對于黑角灣里殺出的“李逵”,要著力加以介紹,如元代的方從義。石魯也是一個,他像明代的徐渭,是個狂士,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
畫家分繼承性和創(chuàng)造性兩類,這是由畫家的個性所決定的。前者多,后者少之又少,十分珍貴。繼承派的畫家,他們習慣于向后看,他們認為前人留下的東西令人驚嘆,十分完美,他們的責任是好好地珍惜與守護。繼承派最好是去學校教書,他們是活傳統(tǒng),他們能將前人留下的遺產(chǎn)比較準確地傳授給下一代;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他們習慣于向前看。他們不滿足于過去,他們對前人、對他人、對自己、對理論、對經(jīng)驗常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要往前走,責任在肩,披荊斬棘。他們是開路先鋒,歷朝歷代都屬于鳳毛麟角。
有人問我的畫是否還會變,我說天知道。圖新圖變是如今普遍的心態(tài),圖新鮮,圖新奇。畫畫還是要圖好,圖好要比圖新鮮實在些,圖好是目的??待R白石的畫,我也只覺得他的筆墨越來越精妙,并不覺得他在變來變?nèi)?。其實,不變的永遠不變,變的每時每刻都在變。你看桃樹栽在那里,好多年了就不變,這是桃樹的驕傲。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花開花落,桃樹又時刻在變,時時刻刻舊的在脫落,新的生命在生長。
有人主張畫家要什么都畫得,什么都能入畫。這當然是個人的自由,要根據(jù)個人的喜好來定。我個人不主張什么都能畫,什么都入畫。我主張對入畫的對象要有選擇,這恰好說明一個畫家的審美選擇和情趣、品位之所在。日本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他的攝像機鏡頭永遠是離地一尺,他從一開始選的男主角就沒有變過。什么都能入畫,就什么都不能入畫。什么都美,就什么都不美。一個成熟的畫家選入畫的對象要固定下來,以便千錘百煉。
中國畫的最高境界在離塵,冷逸。離塵,不食人間煙火。如八大山人,天上有,人間無。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火藥味就顯得重些。如今可說是及時行樂,連“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嘆也難得見到。不要天長地久,只要曾經(jīng)擁有。這真是“文革”的惡果,痛定思痛。
如果真要學畫,與上不上美院無關,何況如今美術院校一個英語、一個素描害死人。但是飯碗更重要,所以先得造資格,搞文憑。一些美院學生畢業(yè)就不畫畫了,就是美院的老師也是一專多能,下課鈴一響就去搞裝修、搞廣告賺錢去了。當然這也沒什么,養(yǎng)家糊口。
美術界不是娛樂界,不能作秀,這一腳不能踏進去。作家、畫家不是演員,不要表演,不要去參加什么電視比賽,不要糟蹋中國畫,不要丟丑,要守住自己,不要做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
書有三種,一是不得不讀的,二是不想讀的,三是舍不得讀的。一個人一輩子要有幾本舍不得讀的書,晚飯后,洗了澡,打開臺燈,打開筆記本,萬籟俱寂,心情怡然,打開書本,享人生清福。
李叔同在致友人的信中說,自己的書法是根據(jù)西洋的圖案構成來安排筆畫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用筆和結體。他心性高,是佛家字。
豐子愷有童心。所謂什么樹開什么花,什么人做什么事。人生碰到意外,是否能找到安慰呢?豐子愷就能,他那篇《山中遇雨》的文字頗有意思。
我對美術界的所謂筆會深惡痛絕,市面上的一些垃圾畫就是這種場合出去的。我從來不參加。繪畫是嚴肅儒雅的事,不屬娛樂圈,不能耍猴把戲,不能表演。繪畫可以示范,給學生給群眾示范都可以。這種筆會,不去就一次也不要去,不要怕得罪人。否則,畫一堆畫,得了幾塊錢,講出去都丑。畫家不要作賤自己,不要去玩這種低檔的游戲。
儒家和道家,進可以治國平天下,退可以隱居山林,與魚鳥同樂,這是中國文化為讀書人安排好了的現(xiàn)成的路子。
如今,中國畫的制作風盛行。其實,在宣紙上制作出來的東西就不應該稱中國畫。制作就是做作,就不要談中國畫的藝術性了。制作必然失去筆墨,中國繪畫講的是游戲心態(tài),文人墨戲。游戲的心態(tài),藝術的心態(tài),講的是無功利、無目的。
我喜歡性靈派的、感覺派的藝術家。西方畫家我更喜歡凡·高、馬蒂斯,還有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林語堂說,性靈即個性,個性即有自己的意見。有性靈的人,一是排古,二是排格套。能自成佳境,不為格套、程式所縛。一切學問都是因為有意見,反之講門面語。林語堂又說,天、地、人稱為三才,天地有性靈,人為何反而沒有。心靈無涯,則性靈無涯。
“畫到三更不為遲,四更過后正興時。又是五更得佳作,蘸得余墨且題詩?!边@是早年小詩,我一直勤奮。
1999年10月,我有一個頓悟,那時想畫大畫,請廣州石化的朋友幫忙,他們開車送我去從化,在稅務局招待所住下。第一天,我在地上鋪了張丈二宣,筆一下去,就覺得沒味,不想再畫了。我有個習慣,每次搬家,換了新環(huán)境,那張畫桌總要個把月才覺得順手。第二天,我又放了張丈二宣在地上,想畫張好畫。筆下到紙上,又不行。后來我才知道,想畫張好畫,心里一定會有負擔,下筆必然拘謹。心想明天再試試,若仍不行,叫朋友接我回去算了。第三天,心里沒有想法了,人也就輕松了。說來真怪,筆一下去,就讓我激動興奮,好像已完全與習慣用筆不同,這些年在廣州苦苦追求的線描,終于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努力保持當時的狀態(tài),畫了七個女子,題上“國色天香”回家。順著這個路子又畫了半年,帶上新畫去北京中國美術館辦了個人畫展。
不要怕重復,一個釘子要進墻,就得用錘子敲,一下、一下再一下地重復,千錘百煉。
形與象。形是實物,看得見,摸得著。象是什么?打個比方說,美人香草,美人就是香草后面的象。形是暫時的,花開花落。而象則是永恒的,不滅的。這正是藝術所要追求的永恒之美。
搞中國畫的人須具備兩點:一、要有一種古典的美,要讓古典之美的氣息時時在心中流淌。二、要有一種活潑的、清新的氣息。
文人畫長期受到批判,這是不對的。文人畫是中國畫走向成熟的標志。把好東西批掉了,剩下的當然就很差了。
人大致可分為三類:一、又講究又不隨便。二、又不講究又隨便。三、講究的隨便。其一則呆板;其二則邋遢;其三則講究在質(zhì),隨便在形,這種狀態(tài)是最好的。
首先要把古人的筆墨拿到手,師傅領進門,學會一山一石、一樹一木的畫法,然后用古人的筆墨造自己的形,盡力擺脫古人的形。再將古人的筆墨轉(zhuǎn)化成自己的筆墨。
作畫要訣:綿里藏針,外柔內(nèi)剛,反對生硬霸悍。真放在精微。以神取形,以意舍形。漸老漸熟,漸熟漸老,漸老反生,生熟之間;由絢麗歸平淡,浮華刊落。姿態(tài)橫生,寓奇于平,化拙為巧,融板為逸。
年齡不是界限,藝術不會有代溝,要緊的是你停留在哪個年代或人生的某個角落,同時而不并世。
蘇軾的觀點:寓意于物不滯于物。師心與師造化、形與神、絢麗與枯淡、文與道、豪放與含蓄、有我與忘我等對立統(tǒng)一,以及隨遇成形,意志所到,姿態(tài)橫生。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不刻意為之、有意為之。不千篇一律,重個性,重義氣,重創(chuàng)造,重才能。倡平淡、疏淡、淡泊、簡遠、簡古、清遠、蕭散。
南楚文化精彩絕艷,浪漫不羈,強烈鮮明,繽紛五色,高昂熾烈,保留了遠古與神明真情直接對話,故天真、忠實、熱烈、稚氣,故活潑、開放、少約束,與神話近。
中國畫的筆墨即骨肉,要見風骨,即見情感,乃上乘之畫格,即逸格、神格。
清“四王”的繪畫,著意在探求古形式筆墨之規(guī)律,將傳統(tǒng)筆墨抽離出來,重新組合,使筆墨獲得游離于形之外的獨立審美價值,人們也將其與塞尚的結構主義一塊談論。
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審美心理是:線重于色,情重于理,想象重于感知,主觀重于客觀,抽象重于具象,虛重于實。
俗的責任不在俗,而在過雅,過雅則俗。如手上戴一個戒指,好看。若十個指頭都戴上戒指,便俗了,因過雅。
納蘭性德說:人必有好奇追險、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謝詩;人必有北窗高臥、不肯折腰鄉(xiāng)里小兒之意,而后有陶詩;人必有流離道路、每飯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詩;人必有放浪江湖、騎鯨捉月之氣,而后有李詩。此意為獨特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獨特的個性,再產(chǎn)生獨特的藝術。
人不如意,要能自我排遣。如東坡貶海南,友人多以海鮮招待,問東坡感受。答曰:此事切忌傳入京城,否則他們會后悔將我貶至海南,抑或因此他們自己也想貶來海南。又,東坡貶惠州,友人問及,答曰:好比我原為惠州秀才,赴京趕考,不第回來了。
從事藝術,要去除奴性,尤其不能做自己的奴隸。屋下架屋,在別人的房子邊搭間小屋。或者婢做夫人,舉止羞澀,終不天然大方。
花不相模,桃花便是桃花,李花便是李花。開在那里,各有各的存在,既不相礙,也不相互模仿。人為何反而做不到?
日清少納言說:原以為此地的雪山算是新奇的,如今處處都有,已是陳舊了。
川端康成說:當世界過去后,只有美留下來。
如今,美術評論的內(nèi)容即好意圖,美術評論的標準即有賣相:均與藝術無關。
藝術總是單打鼓、獨劃船,我討厭成群結伙。
齊白石勝在天性,黃賓虹勝在學養(yǎng)。
魚之樂在相忘于水,人之樂在相忘于空氣。明白此理,藝術便獲得自由。畫人時,從不畫空氣,則畫魚大可不必畫水。
用自己的功力來完成自己的智慧,如歐陽修初學韓愈,在歐心中只有韓,無別人,連自己也忘了。待學成后,又全不是韓,而是歐了。真到成就,自是一家,有蒼然獨立之感。此為安身立命所在。只此一家,只此一人。(錄錢穆句)
人們常說齊白石做減法,黃賓虹做加法。其實,我倒覺得,黃賓虹看似加法,實為減法。筆下有加法,心里做減法,可說是筆繁意簡。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此語乃出袁宏道著《徐文長傳》。八大亦王者氣,他人繞其旁,作眾星捧月之狀。靜穆,如大洋之暖流,并不揚波。
徐渭出,中國畫如脫韁之野馬,出籠之飛鳥,盡得自由。
錢穆說:有才無情,不可謂之真才;有才情無學識,不可謂之大才。要有大理想,大間架,大學問,大才情,再加上不厭不倦,方可成一事。
一篇好文章,要看得見作者,作者的經(jīng)歷,作者的態(tài)度。
畫外出之,旁邊取勢,大開大合,欲揚先抑,張弛起伏,適可而止,切忌劍拔弩張,刻意為之。大疏小密,大密小疏,真放在精微,以神取形,以意舍形,吐棄凡庸,冥星獨往,雄莽中饒有風味,驚雷怒濤中見風和日暖。此乃作畫時所蓄氣象。
簡筆畫要法度嚴密,細筆畫則要神清氣足。
房中靜閑,家居閑扯,忽東忽西,竊竊私語,欲言又止,音調(diào)稍低,語無倫次,機鋒迭出,姿態(tài)橫生,聽者似聽非聽,相與有情致,又全不在乎。此為散文正宗。
天趣、人趣、物趣,先得知趣,長沙話叫“懂味”。只有知趣的人,才講得出有趣的話,才做得出有趣的事。
比一比每天誰在畫室里呆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