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慧，謝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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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友情詞芻議

高小慧，謝穎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納蘭性德友情詞共有40余首，從內(nèi)容上分為相聚之歡、別離之痛、為友人“才高見忌”鳴不平以及自傷身世四類。從詞風(fēng)上來看，納蘭性德友情詞不同于悼亡詞之“哀感頑艷”，少了幾分纏綿，多了幾分豪氣與壯氣，具有“真”“情”“忿”三點特質(zhì)。除此之外，納蘭性德的友情詞既是滿漢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同時在清詞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意義重大。

納蘭性德；友情詞；內(nèi)容；詞風(fēng)；意義

納蘭性德，清初著名詞人，現(xiàn)存詞作348首，題材涉及愛情、悼亡、友情、邊塞、詠物、詠史、雜感等多方面，其中尤以“哀感頑艷”之悼亡詞最為人稱道。檢閱納蘭性德現(xiàn)存詞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寫給友人的詞作有40余首，占納蘭性德詞作的十分之一還要多。這一部分作品感情真摯、發(fā)自肺腑，充分體現(xiàn)了納蘭性德對友情的重視。朱光潛說：“中國敘人倫的詩，通盤計算，關(guān)于友朋交誼的比關(guān)于男女戀愛的還要多，在許多詩人的集中，贈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盵1]在納蘭性德的詞作中，愛情與友情是兩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但遺憾的是，許多學(xué)者在論及納蘭性德的詞作時多著眼于其“哀感頑艷”之悼亡詞，對占《飲水詞》近12%的友情詞往往有所忽視。事實上，納蘭性德友情詞內(nèi)容豐富，詞風(fēng)獨特，詞之意義重大，應(yīng)當(dāng)引起學(xué)界足夠的重視。

一、納蘭性德友情詞之內(nèi)容分類

納蘭性德一生極重友情，在他生前，“海內(nèi)風(fēng)雅知名之士，樂得君為歸，藉君以起者甚重”[2]359；在他離世之時，“哭之者皆出涕，為哀挽之詞者數(shù)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2]355。納蘭性德的友情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其一生忠于友情的完美詮釋。單就詞作內(nèi)容而言，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相聚之歡；二是別離之痛；三是為友人“才高見忌”鳴不平；四是自傷身世。

（一）相聚之歡

納蘭性德的友人主要有兩類群體：一是“單寒羈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悅俗之士”，即徐乾學(xué)在《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士納蘭君墓志銘》里所提到的“皆一時俊異”的江南文士，如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宜興陳維崧（墓志石本和鈔本作“秀水朱彝尊”），慈溪姜宸英；二是他的旗人朋友，比如他的“異姓昆弟”張純修以及好友曹寅等人。前者仕途蹭蹬，常年落魄江湖；后者被外放做官，數(shù)年不得一見?？梢哉f，納蘭性德真正與好友相聚的日子其實是非常短暫的。正因如此，納蘭性德格外珍惜與朋友們的每一次相聚，他把每一次的相聚都當(dāng)成一場狂歡。在納蘭性德31年的生命中，最令人難忘的一次相遇當(dāng)屬他與顧貞觀的相識，這段經(jīng)歷被他寫在了《金縷曲 · 贈梁汾》一詞中：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3]206

納蘭性德此詞，直抒胸臆，發(fā)自肺腑，甚至有幾分癡狂勁，因而頗能打動人心。作此詞時，納蘭性德年僅22歲，他自稱是狷介狂生，對烏衣門第、富貴榮華的生活不屑一顧。在納蘭性德的內(nèi)心深處，他所渴求的不是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而是靈魂上的相知與相契?？墒鞘罒o知音，寂寞如毒蛇一般盤踞在他的頭頂，令他感到無比的憂傷與寂寞。在納蘭性德本已感到絕望的時候，竟然遇到了生命中的知己。在那一刻，他興奮、激動，乃至淚水滂沱。

在這首詞里，納蘭性德迫不及待地向友人剖開自己的內(nèi)心，急切地訴說著自己對于友人遭遇的憤激與不平，這樣真摯的情感，無法不令人動容。難怪當(dāng)年此詞一出，“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歌曲間，無不知有《側(cè)帽詞》者”[4]。納蘭性德憑借這首《金縷曲》開始在詞壇嶄露頭角，也正是由于此詞唱出了一曲珍貴的友誼之歌。

可是這樣的相聚并不多，納蘭性德與顧貞觀定交于丙辰年，直至納蘭性德去世，相交十余年。在這十余年里，他們聚而散，散而復(fù)聚，如此周而復(fù)始，始終不得長久相伴，這正應(yīng)了納蘭性德的另一句詞“人生別易會常難”。

（二）別離之痛

納蘭性德的一生是熱鬧而又寂寞的。熱鬧的是他家門前從不會門可羅雀，但是對于那些“翕熱趨和者”，他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會與之相交，而他所傾心與之結(jié)交的那些人，卻總是不能常伴在他的身邊，因而他又是寂寞的。如果說納蘭性德與朋友們的每一次相聚都是一場狂歡，那么他與朋友們的每一次離別都是一場剮刑，用情愈深，施加在他身上的刑罰就愈重。在納蘭性德的友情詞中，有很多詞作反映了離別的痛苦。如《于中好 · 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一詞：

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zhuǎn)憶同看雪后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jié)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3]228

這是一首贈別詞，寫于顧貞觀南還之際?！拔帐治黠L(fēng)淚不干”寫當(dāng)下之離別；“年來多在別離間”，這樣的離別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遙知獨聽燈前雨”，預(yù)想離別后二人各自對燈獨坐，聽窗外滴滴雨聲；“轉(zhuǎn)憶同看雪后山”回憶往昔一同在后山觀看雪景的情形。下闋“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jié)約重還”又轉(zhuǎn)回現(xiàn)實，二人互相慰藉，未別已約重聚之期；“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又再次預(yù)想未來，人去留像，對像思人，但是依然難慰相思。整首詞現(xiàn)實與未來交織，未來與回憶交織，讀之令人情感搖曳，迷離惝恍，納蘭性德對友人用情之深由此可見。

別離苦，別后相思亦苦。納蘭性德友情詞中也有一部分是寫別后相思的，如《臨江仙 · 寄嚴蓀友》一詞：

別后閑情何所寄，初鶯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dāng)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3]252

這首詞是納蘭性德寫給友人嚴繩孫的。上闋寫別后凄涼光景，下闋寫夢到梁溪。詞意顯豁，自不必贅言，但是此詞所蘊含的深沉情感卻需細細品味一二。下闋首句寫“生小不知江上路”，次句卻接著寫道“分明卻到梁溪”。兩句連讀，語似荒誕而情感極深。試想一下，一個人若非對另一個人情深牽念至極，何至于相思乃至入夢？何至于相隔千里，夢魂仍然能夠追尋到對方所在之所？遺憾的是，即便再美的夢也總有醒來的時候，“窗白一聲雞”，生生將一切夢中之景驅(qū)散，將詞人拉回現(xiàn)實。詞至此已作結(jié)，但是卻余味無窮。我們仿佛可以透過文字，看到納蘭性德夢醒之后的懊惱與悵惘，如此文字，非情深者不能道也。

（三）為友人“才高見忌”鳴不平

納蘭性德的那群漢族友人，雖是“一時俊彥”，但是他們的仕途遭遇普遍坎坷。納蘭性德對他們這種遭遇非常同情，因而在很多詞作中都表達了自己的憤怒與不平。試舉幾例：“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不是天公教棄置，是南華、誤卻方城尉”“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袞袞門前題鳳客，竟居然、潤色朝家典。憑觸忌，舌難翦”“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fēng)雨飄殘花蕊”，等等，出語憤激，都是在為友人鳴不平。

在納蘭性德的一眾友人中，姜宸英是最執(zhí)著于功名的一位，而且其個性狷介、狂放不羈。納蘭性德在詞中對他時有勸慰之意，如《金縷曲 · 慰西溟》一詞：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獨臥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聽譙鼓，二更徹。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fēng)、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3]242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這既是納蘭性德對友人的勸慰之辭，同時也是納蘭性德的心聲：大丈夫不應(yīng)趨炎附勢，當(dāng)效仿范蠡，五湖泛舟，豈不自由自在？

作此詞時，納蘭性德24歲，而姜宸英52歲。納蘭性德在青春正盛的時候已看淡仕途，隱隱流露出退意；而姜宸英已屆暮年，仍汲汲于功名利祿?？上\有時就是那么的錯位，厭倦了仕途羈絆的納蘭性德，拼命想要掙脫而不可得。而向往登臺閣、入明堂的姜宸英卻終生仕途蹉跎，命運何其殘酷。

（四）自傷身世

納蘭性德一生痛苦的根源大致有兩個：一是情傷；二是志挫。前者多呈現(xiàn)在其悼亡詞中，后者多出現(xiàn)在友情詞中。納蘭性德“性周防”，或許正是因為他擔(dān)任侍衛(wèi)的緣故，身份比較敏感，因而在與朋友交往的時候，往往只是停留在詩詞文藝的探討上，不涉及內(nèi)廷，也不涉及政治。但是在納蘭性德40余首友情詞中，可以很明顯看出他對顧貞觀和張純修二人是不同的，他在這二人面前不設(shè)防地袒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凄苦。比如他在《金縷曲 · 寄梁汾》一詞中寫道：

木落吳江矣。正蕭條、西風(fēng)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還載酒，一種悲涼滋味。重回首、莫彈酸淚。不是天公教棄置，是南華、誤卻方城尉。飄泊處，誰相慰。

別來我亦傷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壯懷都廢。天遠難窮勞望眼，欲上高樓還已。君莫恨、埋愁無地。秋雨秋花關(guān)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計。人豈得，長無謂。[3]215

這首詞上闋為友人的不幸遭遇鳴不平，下闋自傷之意甚濃。獨處無友已令納蘭性德感到無比孤寂與落寞，又加之“冰霜摧折”，種種遭遇消磨掉了他所有的雄心壯志。一個“廢”字，尤為沉重，足見納蘭性德當(dāng)時痛苦絕望之心境?？墒沁@種痛苦卻無處可發(fā)，無處可埋。痛到極致，詞人給自己也給朋友鼓勁：讓我們努力加餐，人生在世，怎么能無所作為呢！

“冰霜摧折”一詞語意雙關(guān)：一是實指塞上苦寒；二是暗指自己在生活中遭受到“冰霜”的“摧折”。納蘭性德在生活中遭遇到了哪些“冰霜摧折”呢？

倚柳題箋，當(dāng)花側(cè)帽，賞心應(yīng)比驅(qū)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fēng)，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3]195

這是納蘭性德寫給張純修的《踏莎行》一詞，“賞心應(yīng)比驅(qū)馳好”，正是納蘭性德所遭遇到的“冰霜摧折”。但是作為一名臣子，作為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這種痛苦是沒辦法向人明說的，所有的冷暖只有自己感受。他的詞集名為《飲水》，意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是借曲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隱痛。

納蘭性德的友情詞，單純從題材內(nèi)容上來看，似乎并未突破以往贈別、酬唱、懷遠等主題，但是他的這部分詞作卻自有其獨特的價值。納蘭性德的友情詞不是勝在題材的開拓上，而是把真情注入了這些常見的題材，形成了“納蘭性德的友情詞”。無論是寫相聚之歡、離別之痛，還是為友人“才高見忌”鳴不平，抑或自傷身世，句句出自肺腑，字字飽含真情。納蘭性德在情感的深度上無限挖掘，既感動了他的友人，也觸動了每一個閱讀這些詞作的讀者。

二、納蘭性德友情詞之詞風(fēng)

關(guān)于納蘭性德的詞風(fēng)，前人已有不少論述，其中最常被人提起的就是“哀感頑艷”“凄婉感傷”等特點。如顧貞觀這樣評述他的詞：“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盵5]1陳維崧說：“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盵5]1李慈銘甚至將他的詞形容為“寡婦夜哭，纏綿幽咽，不能終聽”[6]425。這類評述精準(zhǔn)地抓住了納蘭詞的某一部分特質(zhì)，即納蘭性德悼亡詞的神韻，但是這類評述卻不可以用來概述納蘭性德友情詞的詞風(fēng)。納蘭性德友情詞的詞風(fēng)更為多樣復(fù)雜，相較于“凄婉”的悼亡之吟，少了幾分纏綿，多了幾分豪氣與壯氣。概而言之，納蘭性德友情詞具有“真”“情”“忿”三點特質(zhì)。

（一）納蘭性德友情詞之“真”

關(guān)于納蘭性德詞風(fēng)之“真”，最具代表性的觀點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的論述：“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盵7]

王國維這則論述常被視為“唐后無詩，宋后無詞”的佐證，一筆抹殺掉南宋至清初所有詞人的成就，似乎這中間的幾百年里只出了一個納蘭性德。這其實是對王國維這段話的誤讀。王國維所言“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不是指納蘭性德的詞超越了南宋至清初諸家，實是對其真切自然、“未染漢人風(fēng)氣”詞風(fēng)的稱賞。所謂“漢人風(fēng)氣”，葉嘉瑩先生認為“自非泛指一切漢文化之習(xí)氣，而乃是專指詞之寫作自南宋以來所逐漸形成的一種以思索安排來有意深求的習(xí)氣”[8]147，學(xué)者馬大勇認為是指“明末以來文壇上飄蕩的那種淺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風(fēng)氣”[9]。兩者觀點雖有一些細微差別，概而言之，都是指納蘭詞風(fēng)不同以往諸家詞作之“有意深求”“堆砌”，納蘭詞風(fēng)更加鮮活、真切、自然。

納蘭性德在《淥水亭雜識》中論詞曰：“詞雖蘇、辛并稱，而辛實勝蘇。蘇詩傷學(xué)，詞傷才?！奔{蘭性德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避開蘇詞“傷才”的局限，其詞往往出乎性情，寫得自然流暢。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納蘭詞則似乎寫傷感便只是傷感，而缺少了此種透過人生歷練所達致的一種更為深遠的意境?！盵8]150的確，讀納蘭性德的詞，很難看到什么“深微大義”“寄托遙深”，納蘭性德的詞往往給人以最直觀、最直接的感動。以上特征體現(xiàn)在他的友情詞上，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平白如話，幾無藻飾的風(fēng)格。如納蘭性德寫給姜宸英的《點絳唇》一詞：

小院新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蕭寺憐君，別緒應(yīng)蕭索。西風(fēng)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3]249

這首詞是懷友之作，上闋從自我著筆，寫自己于小院獨處，獨酌無友，分外落寞，懷人之意已非常明顯；下闋想象對方的處境，設(shè)想對方此時在蕭寺一定處境艱難。整首詞給人的感覺就如納蘭性德在詞中所提到的“槐花”香味，雖味道極淡，但卻令人回味無窮。此首小令，全篇無典故、無“深微大義”，以極淡之語寫出了深摯之情感，這正是納蘭性德友情詞“真”之特色。徐元文曾在《挽詩》中證明了這一點：子之求友，照古有爛。寒暑則移，金石無變[2]388。

（二）納蘭性德友情詞之“情”

所謂“情”，是指納蘭性德友情詞情感的“直露”和“不加節(jié)制”。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評朱彝尊、陳維崧和納蘭性德三人詞作時說：“竹垞以學(xué)勝，迦陵以才勝，容若以情勝?！奔{蘭性德這類詞作，一味縱情任性，任情感猶如飛瀑直下，直擊人心。

比如上文提到的《金縷曲 · 贈梁汾》（德也狂生耳）一詞，是納蘭性德的成名之作，前人對其評價頗高，有“不啻坡老、稼軒”之稱。納蘭性德這首詞在詞風(fēng)上的確有蘇辛豪放之特征，但是細讀文本，可以很明顯發(fā)現(xiàn)，這首詞既無蘇詞之曠達高邁，又無辛詞之歷史深度。實際上，此詞之“縱情任性”更似后主詞風(fēng)，如“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一句，一世知己已是難得，納蘭性德卻還要貪求來生，且再三叮嚀友人記住這個諾言，其情癡、情深、情真與后主“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癡狂勁極為相似。如果按照葉嘉瑩先生理智詩人和純情詩人的分類，納蘭性德和后主很明顯屬于后者，二人的歌哭歡笑總是要用文字表達到極致。這樣的作品，猶如美酒，有引人沉醉的魅力。

然而，納蘭性德詞作長于情亦短于情，情感表達上的無節(jié)制往往會造成藝術(shù)上的“粗疏”。納蘭性德寫友人“才高見忌”，曾在多首詞中表達這一意思，試舉幾例：“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只那將，聲影供群吠”“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fēng)雨飄殘花蕊”。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似乎表明納蘭性德用詞的“貧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損害了納蘭性德詞作的藝術(shù)性。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納蘭詞亦如王國維評價李煜詞所言“粗頭亂服，不掩國色”，納蘭性德詞更重質(zhì)而非形，其情感上的充沛掩蓋了藝術(shù)上的瑕疵。

（三）納蘭性德友情詞之“忿”

所謂忿，是指納蘭性德友情詞中一種比較憤激的情感，即不平之氣。如他的這首《瑞鶴仙 · 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指詞〉，并呈見陽》：

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cè)缢?。拚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里，問孤鴻、歸來也未。且隨緣、來去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無寐。宿酲猶在，小玉來言，日高花睡。明月闌干，曾說與，應(yīng)須記。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fēng)雨飄殘花蕊。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3]190

丙辰年，納蘭性德21歲，這一年他殿試高中二甲第七名，正是青春正盛的時候，正是前途具有無限可能的時候，但是他卻說自己“馬齒加長”“老我無能”，全詞充溢著一股憤懣情緒。關(guān)于他此年之異狀，學(xué)者趙秀亭認為是由于其“未入館選”所致，這件事因此成為納蘭性德一生痛苦的源頭，可備一說。

納蘭性德一生的底色是灰色的，最能代表他內(nèi)心隱傷的一首詞是他寫給友人的一首《金縷曲》：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鱗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xiāng)避。

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廢。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3]222

如果說《瑞鶴仙》一詞尚有幾分青年人故作愁苦語之意，那么《金縷曲》一詞卻是真正寫出了他內(nèi)心的痛苦與絕望?！坝邢藓么簾o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xiāng)避”“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廢”“向名花、美酒拚沉醉”等詞意在納蘭性德寄給嚴繩孫的手簡里有過相似的表達，手簡內(nèi)容如下：

弟比來鞍馬間，益覺疲頓，發(fā)已種種，而執(zhí)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隳盡。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飲醇酒、近婦人也……弟胸中塊壘，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淪落之余，久欲葬身柔鄉(xiāng)，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10]98―99

納蘭性德少小時即有“堂構(gòu)志”，他想在仕途上大展拳腳，有所作為。但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別人所欽羨的“陪王伴駕”的生活對他這種心性自由的人來說不啻是一場酷刑。所謂“飲醇酒、近美婦”正是他在極度失望的情緒下做出的極端化的選擇。正是由于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納蘭性德在看似平靜自持的表象下始終有情緒的暗波涌動，當(dāng)情緒積壓到一定程度就會噴薄而出，因而納蘭性德的很多詞作往往蘊含著憤懣的情緒。

納蘭性德友情詞之真、情、忿三點特質(zhì)，并不能截然分開，分作三個獨立的個體來看待。事實上，在他的一首詞中往往包含著兩種或三種混雜的特點。納蘭性德友情詞的核心是情，但這情必須得是真情，忿是情的一種變異，也是真的一種體現(xiàn)。

三、納蘭性德友情詞之意義

納蘭性德的友情詞，總共數(shù)來不過四十余首，數(shù)量雖稱不上多，但在民族融合與清初詞史兩個方面都有著獨特的價值。

（一）納蘭性德友情詞是滿漢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

納蘭性德生活的清初時期，清廷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政權(quán)相對穩(wěn)固。滿漢民族矛盾雖然依然存在，但是已經(jīng)沒有那么尖銳與強烈。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歷來有“不事二主”的說法，這讓很多人產(chǎn)生了誤解，以為生于明朝卻又在清朝謀取功名，便是不忠不孝之徒。事實并非如此，“不事二主”所針對的只是那些在明朝取得過功名，或者曾經(jīng)在明朝做過官的人，它并不包括一般儒生。儒家講求“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對于很多儒生來說，出仕做官才是實現(xiàn)他們自身價值的正確途徑。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納蘭性德與漢族友人之間的交往，很難說純粹是以人品、氣節(jié)、才識為紐帶的，他們之間的交往或多或少都含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是不管怎么說，納蘭性德“淥水亭文酒詩會”，為滿漢文化交流與對話提供了一個平臺，客觀上加速了民族融合的進程。從這個意義上講，納蘭性德的某些友情詞便不僅是文學(xué)作品，同時也是一份珍貴的民族文化史料。下面以《浣溪沙 · 郊游聯(lián)句》和《金縷曲 · 簡梁汾》兩詞為例簡要加以論述。

首先來看《浣溪沙 · 郊游聯(lián)句》，這首詞在納蘭性德詞集中有著比較特殊的地位。它是一首聯(lián)句詞，由陳維崧、秦松齡、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以及納蘭性德6人共同創(chuàng)作而成。詞作內(nèi)容無非是傷春離別，雖清新流暢，但在藝術(shù)上并無多少值得稱道的地方，這首詞真正引人關(guān)注的是它背后的文化意蘊。毛際可在《張見陽詩序》中記載了當(dāng)時集會的盛況：“張子見陽聯(lián)騎載酒，招邀作西山游，同游者為施愚山、秦留仙、朱錫鬯、嚴蓀友、姜西溟諸公，分韻賦詩，極一時盛事?！盵11]秦松齡《送見陽令江華》詩自注也說道：“春間同愚山、錫鬯諸子宿見陽山莊，歷覽西山諸勝。”[12]毛序與秦注皆不見載納蘭性德的名字，或許是因為納蘭性德不是主事者的緣故。雖不是主事者，但是納蘭性德能夠與當(dāng)時詞壇宿儒分韻賦詩，一方面可證明納蘭性德的文學(xué)才華是得到這群漢族文人的認可的，另一方面也可證明他們彼此關(guān)系較為親密。

接著來看《金縷曲 · 簡梁汾》一詞。如果說“西山之游”納蘭性德還只是陪襯的話，那么在“絕塞生還吳季子”一事上，納蘭性德則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功臣。吳季子，即吳兆騫，“江左三鳳凰”之一，江蘇有名的才子，順治十四年，因涉江南科考案被流放寧古塔。其好友顧貞觀憐惜他的不幸遭遇，以詞代簡作了兩首《金縷曲》，然后投書納蘭性德。納蘭性德讀后大為感動，當(dāng)即許諾以十年為期，救回吳兆騫。顧貞觀不忍老友繼續(xù)受此苦難，求以五載為期。納蘭性德再次應(yīng)允。

如果了解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就可以知道納蘭性德應(yīng)下此事要承擔(dān)多大的政治風(fēng)險。當(dāng)年的科考案并非只是簡單的科考舞弊，它實際上是清廷借以打擊江南士子的一個借口，如今想要翻案，必須要妥善處理好滿漢關(guān)系，處理好清廷與江南文士的矛盾等一系列非常復(fù)雜的問題，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政治紛爭，嚴重者可禍及自身。然而正因此事棘手，才更凸顯出納蘭性德之重情重義。因而吳兆騫歸京后，納蘭性德贏得了廣泛的聲譽，以至于“遠方骎骎，頗有應(yīng)者”。

總之，不管背后有著怎樣的政治博弈，就納蘭性德友情詞來看，其詞兼有文學(xué)和文化的雙重意義，既是滿漢文化交流的一個見證，同時也是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

（二）納蘭性德友情詞在清詞史上的地位

清初詞壇，“由明入清的詞界耆宿皆相繼去世，以陳維崧為代表的陽羨詞派已呈衰勢，朱彝尊倡導(dǎo)的浙西詞風(fēng)方興未艾，尚未籠罩全局”[13]，納蘭性德的詞不同于陳維崧之以蘇辛為師，亦不同于朱彝尊“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納蘭性德在兩派之外，獨樹一幟。他在《淥水亭雜識》中論詩說：“詩之學(xué)古，如孩提不能無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xué)老杜、學(xué)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過日?！奔{蘭性德作詞亦踐行相同的主張，他的詞遠學(xué)晚唐五代、北宋詞，兼之取材于王次回詩，近則學(xué)于身邊之漢族友人，兼容眾家之長，自成一派風(fēng)格。

僅以納蘭性德寫給其漢族友人的詞作進行統(tǒng)計，在納蘭性德40余首友情詞中，寫給顧貞觀的詞作最多，有13首，位列第一；其次是姜宸英和嚴繩孫，各有4首，并列第二；然后是陳維崧，有1首；至于秦松齡、朱彝尊二人，目前尚無納蘭性德寫給他們的詞作留世。不過《浣溪沙 · 郊游聯(lián)句》一詞還存有納蘭性德與陳維崧、秦松齡、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五人的聯(lián)詞唱和。

上述所列納蘭性德之友人，均年長納蘭性德很多，且在文壇素有聲名，可以說，他們不僅是納蘭性德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師。浙西派詞宗朱彝尊說“容若好填小詞，有作必先見寄，紅箋小疊，正復(fù)不少”[10]96，“曩歲癸丑，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進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書，懿好實多”[14]。此年納蘭性德年僅19歲，于詞之創(chuàng)作尚屬探索階段，在與朱彝尊的交往過程中，極有可能受過朱彝尊的指點。陳維崧在《賀新涼 · 贈成容若》一詞中說“不值一錢張三影，近旁人拍手揶揄汝。何至作，溫韋語”，“昨夜知音才握手，笛里飄零曾訴。長太息、鐘期難遇”[15]，可見納蘭性德也是認同陳維崧的某些詞學(xué)主張的。朱、陳二人，分別為浙西、陽羨之詞宗，納蘭性德在創(chuàng)作中從他們那里汲取了養(yǎng)料，但卻并未被局限于某一宗某一派。納蘭性德在詞學(xué)理論上有著更為廣闊的視野，他的創(chuàng)作不是要重復(fù)別人的文字，而是要在“詞場名宿，刻羽調(diào)商，人人有集”[6]432中，別創(chuàng)“一種筆墨”，他的友情詞正是這種理論實踐的結(jié)果。納蘭性德的友情詞不同于悼亡之一味哀婉吟唱，而兼有婉約與豪放之氣。其友情詞集合了浙西、陽羨之長，但卻與二者中的每一派都風(fēng)格迥異。這就像蓋房子，納蘭性德從兩派取來部分建筑材料，建造出了自己的房子。

謝章鋌說納蘭詞“以情勝”，即納蘭詞“以情動人”。悼亡與友情詞就是他一生情感表達的兩個極致。單以友情詞來說，在他之前，很多人寫過懷遠、贈別和酬唱，但從來沒有哪一個人像他一樣，以全身的生命力進行創(chuàng)作。納蘭性德的詞中清晰浮現(xiàn)著一個完整的自我形象，這個人情癡不悔，這個人重情重義。如果說悼亡詞中的納蘭性德是一個失去愛侶的“人間惆悵客”，那么友情詞中則包含著失意者和渡人者的雙重形象：他既是一個急人所難、樂于助人的俊才俠士，同時也是一個孤獨落寞、愁懷難遣的抑郁公子。這種雙重身份的疊加，極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與同情。

總之，納蘭性德的友情詞在納蘭詞中“別有一種筆墨”，即便將其置于清代詞壇，也自有其一席之地。嚴迪昌先生認為若非納蘭性德早逝，納蘭性德或?qū)⑴e起“主情”的大旗，在清初朱彝尊之浙西、陳維崧之陽羨而外，別立“淥水亭詞人群”。但是隨著納蘭性德的離世，當(dāng)年相聚于“淥水亭”的一眾文人，輒風(fēng)吹云散，這對于文壇來說，實在是一樁憾事。

納蘭性德友情詞詞作數(shù)量雖算不上多，但卻是他一生忠于友情的完美詮釋，因而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納蘭性德友情詞中既有相聚之歡，又有別離之痛，既有為友人“才高見忌”而發(fā)的不平之鳴，也有自傷身世的澆自己之磊塊。他的友情詞題材雖未突破以往贈別、酬唱、懷遠等主題，但因其在情感上挖掘很深，在平凡的題材中書寫著不平凡的情誼，頗能打動人心。從詞風(fēng)上來看，納蘭性德友情詞不同于悼亡詞之“哀感頑艷”，少了幾分纏綿，多了幾分豪氣與壯氣，具有“真”“情”“忿”三點特質(zhì)。除此之外，納蘭性德的友情詞既是滿漢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同時在清詞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意義重大。在納蘭性德詞作研究中，愛情悼亡固然非常重要，但其友情詞也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兩者實不可偏廢。本文僅為引玉之磚，以期引起學(xué)者對納蘭性德友情詞的關(guān)注。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1]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75．

[2]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3] 張秉戍．納蘭性德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1．

[4] 徐釚．詞苑叢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3．

[5] 納蘭性德．納蘭詞[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9．

[6] 張草紉．納蘭詞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7]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3．

[8] 葉嘉瑩．清詞叢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

[9] 馬大勇．納蘭性德[M]．北京：中華書局，2012：4．

[10]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下）[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11] 毛際可．安序堂文鈔二十卷：卷7[M]．刻本．1689（清康熙二十八年）．

[12] 秦松齡．蒼峴山人集：卷4[M]．刻本．1718（清康熙五十七年）．

[13] 嚴迪昌．清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277．

[14] 朱彝尊．曝書亭集[M]．上海：世界書局，1937：905．

[15] 陳維崧．陳迦陵詩文詞全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546．

I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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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9)01–0107–08

2018-08-25

全國高校古籍整理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1534）

高小慧（1975―），女，河南平輿人，副教授，博士。

〔責(zé)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