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艷兵
西方文學源遠流長,從時間上看,如果從《荷馬史詩》創(chuàng)作的年代說起,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世紀。這樣,西方文學至少有三千年的歷史。從地理上看,西方文學涉及許多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在世界上共有224個國家和地區(qū),其中國家為193個,地區(qū)為31個。就西方文學所涉及的國家和地區(qū)而言,主要當然在歐洲和美洲,其中歐洲43個國家和1個地區(qū),美洲35個國家和14個地區(qū)。我們通常所講的西方文學主要涉及歐洲和美國,只是在研討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時,才會涉及拉丁美洲部分國家。從三千多年的歷史、二百多個國家中擇選出部分的文學作品,我們通常所論及的西方文學,不過是滄海一粟。
在展開討論之前,我們先對“西方文學”(Western Literature)這個人人“熟知”而又未必“確知”的概念進行簡明的辨析,應(yīng)當是非常必要的。我們這里所說的“西方”,主要指歐洲,也包括18世紀以后的北美洲的美國和加拿大。具體地說,西方“指西歐和北美共有文化”(菲利普尼摩《什么是西方》,閻雪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注釋4)。“西方”原本是一個地理概念。歐洲人從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出發(fā),將地中海東岸一帶和亞洲西部稱為近東,將亞洲東部稱為遠東,他們自己所處的位置自然成了西方??磥?,“西方”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是西方中心主義的,如此的“西方”,中國自然就不可能是“中”國,即“中央之國”。長期以來,“西方”這個概念現(xiàn)在已包含了太多的歷史、文化、政治的內(nèi)涵,并且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譬如,“西方”曾經(jīng)一度就等于資本主義列強;而“東方”則大體上成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代名詞。
至于“文學”這個詞,在中西方的含義和用法很不相同。“英語中‘文學’這個詞的來源,不論是直接地還是間接地經(jīng)由同源的法語詞Litterature,都來源于拉丁文的litteratura,而這個詞的詞根是littera,意思是‘一個字(或一個字母)’。因此,不論是拉丁文的這個詞,還是它衍生的歐洲語言(例如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日爾曼語都直接來源于此),都具有普遍相同的意義:‘字’,意思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讀書’,就是對于書本的熟悉和了解”(彼德·威德森《現(xiàn)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錢競、張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頁)。“Literature從14世紀起出現(xiàn)在英文里,其意為‘通過閱讀所得到的高雅知識’。最接近的詞源為法文literature、拉丁文litteratura,詞義大致相同??勺匪莸淖钤缭~源為拉丁文littera——意指letter(字母)”(雷蒙·威廉斯:《關(guān)鍵詞》,劉建基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68頁)。“文學”這個詞,在西方最初的意思是“有教養(yǎng)或合乎人道的學問”;大約在18世紀末,這個詞有了第二層意義,即專業(yè)或?qū)W識領(lǐng)域;19世紀初,這個詞才具備我們現(xiàn)在所使用的意思。而在此之前,我們所說的文學更應(yīng)該叫做“詩”、“詩藝”或“詩學”。“詩”是被制作出來的,而“詩藝”則是“制作的技藝”。但是,到了浪漫主義時代“詩”或“詩藝”漸漸變成了專指有韻律的寫作或是韻文。如此說來,我們似乎不能說“古代西方文學”,而只能說“古代西方詩或詩學”,因為,古代西方并沒有“文學”,只有“詩或詩學”。
在中國《論語·先進》中就使用了“文學”這一概念:“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贝颂帯拔膶W”是指孔子興辦教育時所分列的四門學科之一。這里的“文學”通常被認為是“古代文獻”、“文章博學”之意,尚屬于一種“大文學”的概念。以后隨著“文學”概念的逐漸演變發(fā)展,到了清代學者劉熙載的《藝概·文概》中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才基本確定?!叭鍖W、史學、玄學、文學,見《宋書·雷次宗傳》。大抵儒學本《禮》,荀子是也;史學本《書》與《春秋》,馬遷是也;玄學本《易》,莊子是也;文學本《詩》,屈原是也。后世作者,取涂弗越此矣”(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6頁)?!拔膶W”終于從“廣義的文學”變成了“狹義的文學”,即 “純文學”了。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將 “l(fā)iterature”翻譯成“文學”。當然,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文學概念,則是指人類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出現(xiàn)的對自我的審美性觀照,是人類文化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它是文化系統(tǒng)中最接近精神文化的子系統(tǒng),其系統(tǒng)功能、特征都受到文化的影響和制約。文學決不是一個自在自為的封閉系統(tǒng)。不論是文學的內(nèi)容,還是文學的形式,甚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過程,都是文化的產(chǎn)物,受到文化的影響和制約。
在辨析了“西方”和“文學”這兩個基本概念之后,我們該進入有關(guān)“西方文學史”的問題了。關(guān)于西方文學史,過去我們已經(jīng)說得很多了,這里我只想特別強調(diào)兩點:
第一,我們都是一定歷史時期社會中的人,現(xiàn)在,你不可能成為一個自我封閉、與世隔絕的人。我們站在過去與現(xiàn)在、西方和東方的交匯點上,只有接受西方、認識西方,才有可能超越西方。我們知道,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與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截然不同,人觀察自然時往往將自然當作是一個擺在知覺面前的與他無關(guān)的對象,相反,人在觀察歷史時就必須使自己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歷史乃是諸事件的活的復合體,現(xiàn)代人亦纏身于這一復合體之中,人關(guān)于歷史所說的每一句話同時就是在說他自己?!耙酝奈幕⒎莾H是人類的記憶,而且也是我們已埋葬了的自己的生活,對它進行研究就會掀起一種識別和發(fā)現(xiàn)的景象,這時我們所見到的不是我們從前的生活,而是我們當今生活的整個文化形態(tài)”(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陳慧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511頁)。更為重要的是:人絕非像觀察自然那樣去客觀地觀察歷史,而是帶有自身的問題去詢問歷史,歷史本身也只會對帶有問題的詢問者才開啟自身?!爸挥挟斎藢で髷嚨盟纳癫话驳膯栴}的答案時,歷史才會開言。”古今之間的關(guān)系總是雙向的,對現(xiàn)實的曲解往往源于對歷史的無知,而對現(xiàn)實漠然無知的人,要了解歷史也必定是徒勞無功的。因此,歷史是有心者的歷史,是現(xiàn)實的歷史,是當下的歷史,文學史亦然。
第二,世界文學內(nèi)容浩渺無窮,豐富深刻,并往往同中國文學同中有異,相映成趣。相較于西方文學就更是如此了。如果說中國文學是自我或主體的話,那么,西方文學就是“他者”(The Other)。反之亦然,正如賽義德所說的東方主義便是西方建構(gòu)起來的“他者”。作為主體的存在是我們與他者的關(guān)系的一種作用。“他者是賦予主體以意義的個人或團體,其目的在于幫助或強迫主體選擇一種特殊的世界觀并確定其位置在何處。而且,他者的概念超越了對個體的有限的認識……任何一個人對現(xiàn)實的理解,總是和別人的意見相互作用,因此,它也總是很容易被重新解釋”(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guān)鍵詞》,張衛(wèi)東、張生、趙順宏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頁)。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之路》中指出:“如果人通過他的語言居于在的宣告和召喚中,那么,我們歐洲人和東方人也許是居于完全不同的家中……因而,兩家的對話仍然近于不可能”(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其實,正因為我們居于完全不同的家中,我們才能比較;正因為比較,我們才知道我們的家是如此不同。
一般說來,西方文學包括文學發(fā)展歷史的基本線索和主要文學思潮、文學流派、作家作品等。關(guān)于外國文學史或者西方文學史的研究,在我國已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拔覈耐鈬膶W史研究興起于20世紀初期。那是新文化運動的時代,學習借鑒西方稱為潮流,外國文學受到格外重視。最早的外國文學史著作是周作人的《歐洲文學史》,1918年10月作為‘北京大學叢書之三’,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北京大學圖書館現(xiàn)存版本是1921年出的第四版,足見該書當時頗受歡迎。此外還有金石聲編《歐洲文學史綱》(上海神州國光社,1931年)、徐偉著《歐洲近代文學史講話》(上海世界書局,1943年)和張畢來著《歐洲文學史簡編》(上海文化供應(yīng)社,1948年)等。”“陳惇主編的《西方文學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是我國第一部以《西方文學史》為書名的著作,此前出版的同類著作多用‘歐美文學史’為書名……這套三卷本 《西方文學史》既給讀者勾畫出西方文學發(fā)展的大體脈絡(luò),又提供了對一些重點作家作品的分析解讀,是西方文學史研究方面的突出成果”(韓加明、張哲俊主編《新中國60年外國文學研究·外國文學史研究》(第三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頁)。其余的各種國別文學史,就是國別文學研究了。
西方文學的發(fā)展分縱橫兩條線:橫線是段代史,縱線是編年史。西方文學又再分為兩支:古希臘羅馬文學與希伯萊文學,這兩支在中世紀大體上合而為一。西方文學從古希臘羅馬文學肇始,經(jīng)過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新古典主義、啟蒙文學,發(fā)展到19世紀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再到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綿延不絕、波瀾壯闊、博大精深、豐富多彩,絕非幾個名詞概念可以概括描畫。西方文學如此豐富、深刻,具有無窮魅力。當代世界也許是一個混亂、平庸和愚蠢的世界,是一個充滿浮躁和噪音的時代,而文學經(jīng)典卻可以將這一切當作一種背景音樂,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背景音樂,文學經(jīng)典才顯得意味深長、韻味無窮。
法國當代理論家皮爾·布狄厄在他的《文化生產(chǎn)場》一書中提出了“文化折射”理論。他認為,社會現(xiàn)象在文學中的反映不可能直接發(fā)生,而必須通過文學場的折射。文學以它的歷史、特點以及默認成規(guī)等構(gòu)成了一個文學生產(chǎn)場,場外的社會現(xiàn)象只有通過折射才能在場內(nèi)得到反映,而在這一反映過程中場外的現(xiàn)象又必定因為文學場的作用而轉(zhuǎn)換變形,因此,被反映的和反映出來的社會現(xiàn)象最終不可能是全然一樣的。從這一意義上說,中國人只能以一個中國人的靈魂來研究西方文學,他的研究必然不同于西方人對西方文學的研究,相反,當西方文化進入中國文化場時,它也不可能是原封不動地照搬西方文化,而必然受到中國文化場的選擇、過濾、改造和變形。
當然,西方文學或世界文學是“西方”、“世界”的文學,而不僅僅只是“比較”的。西方文學或世界文學有它自己獨特的研究領(lǐng)域和范圍。其作家作品浩如煙海,文學流派和文學現(xiàn)象頻繁變化,復雜紛呈。所謂“西方文學”或“世界文學”也只能是擇其重要者進行概述評析、欣賞玩味,更多的時候根本就進入不了真正“比較”(指“影響比較”、“平行比較”、“文化比較”等等)的層面。因此,對世界各國幾千年以來重要的作家、作品、文學流派和文學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的、深入的研究顯然不是比較文學所囊括得了的。
總之,學習、鑒賞、研究西方或世界文學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認識世界,促進我們與世界各國人民的交流和融合;同時,因為有了西方或整個世界文學作為參照系,我們對中國文學的價值、意義以及特征也就有了更加清晰、深刻的認識和把握。因此,在當今這樣一個全球化、多元化、交叉化的年代里,即便是非文學系的學生,學一點西方或外國文學和文化知識,吸收一點世界文化的精華,也是非常必要的、非常有意義的。
加拿大理論家弗萊指出:“教師從根本上說,并非是教無知者的有知者,這一點至少早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就已確認了。教師的任務(wù)是使學生對所學習的課程進行再創(chuàng)造,而達到這一目的的策略則是讓學生認識到他實際上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其中包括破除他們頭腦中的種種束縛,這些束縛妨礙了他們認識自己已知的知識”(諾斯羅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郝振益、樊振幗、何成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知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什么是知識,什么可以成為知識,以及如何學習知識,而比知識更重要的學會思考、學會發(fā)現(xiàn)、學會創(chuàng)造。
據(jù)說,蘇格拉底臨死前還在用長笛練習一首曲子,而這時有人正在為他準備著赴死的毒藥。有人不解地問正在吹長笛的蘇格拉底,“這有什么用?”蘇格拉底說:“至少我死前可以學習這首曲子。”(伊塔洛·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jīng)典》,黃燦然、李桂蜜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對于從容地活著的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從容地說“我們至少學習過西方文學或外國文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