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昌盛
母親打電話說:“回家來,要殺羊了?!蔽也恍?。母親說:“真的,不喂了,都賣了,留一只殺了。正在找人殺,收拾好了你們回來拿肉?!蔽掖螂娫捊o大妹妹,她也不信。
但羊確實殺了。我們吃了羊肉,還帶走了羊腿,兄妹四人,一人一條羊腿。母親說:“都帶走吧,吃了就沒有了?!备赣H說:“不喂了,草不好割。”
草其實不少,不過種莊稼的地都打了除草劑,附近的草不敢割,只好上溝邊地頭、拋荒地,或者學(xué)校的操場割草。我沒見過母親割草。大夏天,我在空調(diào)屋里上班,星期天回家時,母親已經(jīng)回來,一手擦著汗,一手拿著礦泉水瓶猛灌。礦泉水是在街上批發(fā)的,五角錢一瓶。她說這個好,帶上兩瓶,渴了就能喝。我問:“不會中暑?”她說:“不怕,有水?!比缓螅プ鲲?。吃飯時,她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她到中學(xué)操場割草了,草有半人高,一刀下去,倒下一大片。我還沒吃完,她說得喂羊了。羊在另一個院子,曾經(jīng)的老屋,荒涼、破舊,有兩間西屋,泥墻,快倒了;有三間正屋,墻有點歪。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很空曠,養(yǎng)了13只羊,看見母親進(jìn)來,羊一齊奔過來,爭著搶著,一抱草就分開了。母親搶過來一把,扔給一只搶不到草的羊。羊就埋頭吃草,母親在那兒看著,也不理我。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那年大年三十,母親做好飯,炒了菜,然后就走了,說一只羊要生了。母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簸箕麥秸,還有干干凈凈的鍋灰。她說:“你們先吃吧,我去看著?!焙⒆舆^去喊了幾次,她也不過來。我過去,母親有些緊張,自言自語道:“最好能生四只?!蔽倚α耍骸耙苍S只生一只。”母親瞪我,說我是烏鴉嘴。還說在我小時候,有一次,就是我在老宅里看著羊生產(chǎn),結(jié)果真的生了四只。母親還是有些緊張,說:“上次這只羊就生了一只,這次肯定不會?!?/p>
這次也是一只。母親一邊將小羊羔放在麥秸上讓母羊去舔,一邊憤憤地說:“得把它賣了,不能喂了?!比缓笏齺磉@邊院子燒豆芽湯,一大盆。我說:“先吃飯吧,你還沒吃飯呢!”母親不理我,端著湯就走。她有些生氣:“怎么就生了一只?”母親說前幾天還死了一只羊,拉肚子。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有關(guān)羊的事情,才吃了一點兒飯。
大多數(shù)時候,提到羊,母親都是很高興的。她說她割的草干凈,因為她比別人跑得遠(yuǎn);她說我們家的羊長得快,吃的都是“綠色生態(tài)環(huán)保菜”——這些廣告詞,她用得很順溜。說著說著,我們就去看羊。一開門,母親就提醒我趕緊關(guān)門。幾只大一點兒的羊飛奔而來,母親大聲呵斥著,用腳踢著,羊就回去了。母親站在院子中間,點著羊,告訴我哪只快下小羊了,哪只已經(jīng)下了,哪只是這只羊的孩子。我說我記不住,母親說:“你當(dāng)然記不住,我全部能記住?!蹦赣H叫我牽羊到地里去,這個季節(jié)的麥苗可以吃。我就牽著兩只,后面跟著四只,往麥地里走去。母親也牽了兩只,羊往前掙,她快要跌倒了。母親說:“沒事,我不會跌倒,我這么胖呢。”
嫁到附近的小妹說:“她撒謊,有一次她跌倒在地上,很長時間都沒起來?!蹦赣H說:“那是血壓高,感覺頭暈,然后一點兒勁兒也沒有,想起來,就是起不來?!蔽艺f:“那不能起來?!蹦赣H說:“知道。聽到羊叫喚,感覺聲音跑到天邊了?!蔽覇枺骸叭缓竽??”小妹說:“后來自己慢慢坐起來了?!蔽艺f:“這樣不行,你得吃藥?!蹦赣H辯解說:“吃啊,一直都吃,一頓不少?!蔽艺f:“這羊不能喂了,再喂要出事?!蹦赣H說:“與羊有什么關(guān)系?喂羊心情好。”“可是喂羊?qū)δ闵眢w不好?!薄澳膬翰缓茫肯碌馗畈?,空氣多好。”“反正我們要你身體好,不要羊了?!蹦赣H生氣了,不理我們;我們也生氣,但是還得理她。
我抱草給羊吃。我看著羊爭先恐后地擠過來,就將草拋向空中,草像網(wǎng)一樣散下來,羊就抬頭往上迎著。母親在后面說:“怎么這樣喂?”我說:“和羊開玩笑呢。”
但是生活也和我們開玩笑。2013年,父親吃不下飯,檢查說是腫瘤。我?guī)侥暇┳鰴z查,各種各樣的檢查,等結(jié)果,一個又一個片子的結(jié)果。我說:“沒事,就是個腫瘤,割掉就好了。”父親說:“知道,就是個腫瘤,割掉就好?!蓖砩衔覀?nèi)ド⒉剑艺f:“給家里打個電話吧。”我撥通電話,和母親說醫(yī)院樓很高,病人很多,護(hù)士很好,食堂不錯,檢查結(jié)果還沒完全出來,但是估計沒事,這個醫(yī)院水平很好……母親就說:“沒事的,肯定沒事的,心里一點兒都不慌,家里沒事,什么都好,人好,雞好,羊也好?!蔽野央娫捊o了父親。來了幾天,父親還沒和母親說上話。父親問:“家里都好吧,麥子該出穗了吧?”又說:“在這兒很好,到了就有病床,檢查結(jié)果快出來了?!甭飞嫌新窡?,有行人,有穿梭的車流和喧鬧的聲音。父親突然說:“我要是不行了,把我葬在北湖那塊地上?!薄澳阏f這干嗎?”我使大勁兒在旁邊喊,“那羊不喂了行不行?到南京來!”
母親和其他家人就都到了南京。我們都沉默著在手術(shù)室外等結(jié)果。幸運的是,手術(shù)成功了,母親高興,我們每個人都高興。我問她:“家里的羊怎么辦?”小妹笑話我:“要你問,三舅在咱家?guī)椭寡??!蔽艺f:“別喂了,回家得照顧病人,你沒時間喂?!?/p>
她還是要喂羊。父親在縣醫(yī)院化療,我看著。母親自己坐車來,穿過人流從車站跑到醫(yī)院。我問:“誰看著羊?”她說:“不看,大秫秸放好了,它們自己吃?!蔽艺f:“別喂了,你血壓高,你不能再出事了。”母親不說話,在那兒坐著。父親也不說話。晚上,父親和我在走廊里溜達(dá),父親說:“再喂一段日子吧,羊值錢,家里人情重,能打發(fā)不少用處。”我說:“我們給??!”父親搖搖頭,說:“你們也不容易,現(xiàn)在我和你媽還能干活?!?/p>
父親的胃癌奇跡般地好了。他還能種莊稼,還能開三輪車?yán)f稼。母親卻說不喂羊了,真的不喂了。她得了白內(nèi)障,兩個眼都有。她使勁揉眼睛,還是看不清楚。醫(yī)生說暫時還不能做手術(shù),母親只好一邊揉眼睛,一邊抱草給羊吃。
母親站在門口送我們,說:“羊肉不要送人,自己吃,好羊肉,綠色生態(tài)環(huán)保的。”母親一邊揉眼睛一邊說:“以后就沒有羊了?!备赣H笑瞇瞇的,不說話,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椅子依在墻根。母親說:“他病好了比什么都好,不喂就不喂了?!?/p>
然后,母親扯起圍裙擦了擦眼睛,向我們揮揮手。父親看著她笑,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就走了,穿過一大片田野,一大片青草,一大片樹林,一大片池塘,一大片云朵,一大片麻雀。然后我無來由地想起,母親曾在這兒割過草,回家喂她的羊,伺候她的病人,想念她的孩子,打掃她的房子。我突然覺得,我們其實都是母親的羔羊。然后,我滿臉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