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月牙

為有暗香來

——立春·梅花

一

立春到，東風(fēng)送暖，大地解凍。

風(fēng)中，有暗香隱隱來襲，若有似無，清淺執(zhí)著，拉著你的手，拽著你的衣，直往花開之地而去。

立春賞花，莫過于梅。

梅樹不高，矮的五米左右，高的可達(dá)十米。褐紫色的枝干，斑駁遒勁，藍(lán)天之下，一樹一樹花開，白似雪，紅若霞，密密麻麻，熱熱鬧鬧。花開繁茂，并不見葉。花芽藏在葉腋間，一朵或兩朵?；ǖ男螤钜财胀?，五片花瓣擁成小圓，細(xì)蕊密生，有芳香縷縷抽出，絲線一般，交織跌宕。

于杭州人來說，賞梅是一件隆重的事，孤山與靈峰的梅，不得不看。

然都早了些，一樹，兩樹，零星乍染。沒有過多的繁密，疏疏遒勁的枝條，一朵、兩朵的花，開得卻那么好，仿若一點兩點的心事，裹著花雕一般的風(fēng)情，散著清酒一般的芳香。這疏朗的早梅，就如古時的女子綰了一頭青絲卻只用一根簪子別了發(fā)間，清簡之極，卻也有韻味之極。

也有一棵兩棵早開的，一串一串的花迫不及待地站滿枝頭，如斯熱鬧，如斯?fàn)N爛，好比一口熱血，天地間猛然嗆出來，剎那鮮艷，剎那芳華。細(xì)細(xì)的花蕊，舉著火柴梗一般的紅頭，一把擦了去，這朵燃了，那朵亮了，整枝整樹的花兒紅了。

是精心準(zhǔn)備了一季的紅嫁衣？在立春的風(fēng)中，羞澀地鋪滿一地。

拿起相機(jī)，想把梅的風(fēng)姿定格。忽然發(fā)現(xiàn)，朵朵下垂，枝枝低頭。

二

孤山，賞梅，怎能不想到宋朝的林逋？

林逋，幼時刻苦好學(xué)，通曉經(jīng)史百家。喜恬淡，不好名利。長大后，曾漫游江淮間，后隱居杭州西湖，結(jié)廬孤山，終身不仕，未娶妻室，與梅花、仙鶴做伴，稱“梅妻鶴子”。

用腳步一寸一寸丈量腳下的孤山，仿若宋朝的舊時光，乘著激越的槳聲，載著西湖的綠水，沓沓而來。這一株，或是那一株？哪一株是詩人親手栽下的？這一朵，或是那一朵？哪一朵曾停歇詩人的目光？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鼻Ч琶浠癁槿f千梅花，在這個早春的孤山，一朵，一朵，盛裝蒞臨。

孤山？孤獨的山嗎？林逋的孤獨有著怎樣的清和與高貴？隱居孤山，種梅養(yǎng)鶴，一生未娶。他的決絕是一枝埋在雪中的梅?！叭晃嶂局m，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边@樣的話語是一顆覆雪的靈魂，干凈、孤獨、清冽、芳香。

至此，孤山不孤。它的地底埋著詩人干凈的靈魂。

南宋沒落之后，曾有盜墓者打開了林逋的墳?zāi)?，發(fā)現(xiàn)了他的陪葬之物：一端硯，一支簪。

臆想隨著“簪”的出示，繽紛如蝶。

是否有一位喚作“梅”的女子，在林逋的生命中，以刀刻的力度，留下烙?。坎坏枚?，那些有關(guān)愛情的猜想，在林逋的一首小詞中，顯露端倪：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p>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至此封存那些年的情？梅。多少情深，多少牽掛，多少呢喃，都澆灌給了樹，都寄存給了花。梅是妻，是情，是詩，是畫，是生生世世的念想。

年年歲歲。

孤山的梅，依然蔥蘢。在這個立春的時節(jié)，一點兩點，爆出雪似的白，火似的紅。此種，紅紅白白，一如轟轟烈烈的過往，框在一座叫孤山的畫架里。

穿梭在孤山腳下的梅林，花香肆掠抽打，如同林中，隱秘的暗語。呢呢喃喃，細(xì)細(xì)碎碎，有著春天洶涌的甜。

誰人的簫聲飲下這梅花的酒，響起梅花三弄？

如同那首《春天里》的歌，靈魂的吼叫，只為尋找一個出口。

找不到，便埋葬。

埋葬在孤山如海的梅香里，長成又一株，疏疏朗朗的梅。

那香味，有著酒的力道，有著舊的暗殤。

聞一口，長醉，不醒。

三

自古以來，梅之高潔，讓人愛戴。

王冕好畫梅，梅妃喜種梅，還有壽陽公主的梅花妝讓人紛紛效仿，更有人說“學(xué)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薄对娊?jīng)》有云“山有佳卉，候栗候梅?！边@里的“佳卉”指梅。江南一帶，有“贈梅”之習(xí)俗。詩句“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弊尯笕藗髡b?！耙恢Υ骸敝傅氖敲?，讀罷此詩，讓人覺得古人的浪漫如春天一般甜蜜美好。

不知這所受之人，接到來自江南的梅，是否感受到友人汪洋一般的情意？

年幼，讀《紅樓夢》，尤其喜歡里面“乞梅”之情節(jié)。蘆雪庵聯(lián)詩，寶玉輸了，李紈罰他去妙玉的地盤討幾枝紅梅：

“但見那紅梅二尺來高，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眾人圍著梅，聯(lián)詩、吃酒、烤肉，其樂融融，好不痛快。

王安石的梅花詩家喻戶曉，一句“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堪稱經(jīng)典?！鞍迪恪币辉~用得尤其妙，讓人想到梅的謙和、努力、堅持……

而梅的花語便是堅強(qiáng)和高雅。

如此，便會想起一女作家——梅子。

梅子喜歡花，常常驅(qū)車看梅，看荷，看桂，看世間一切好看的花。梅子好寫散文，篇篇溫暖，字字含愛。讀她的文如賞雪中梅，不艷麗、不繁雜、清清淡淡、雋永綿長。寥寥幾筆，疏朗開闊，看了一遍還愿再看一遍，看著看著還能從文字里品出梅花的香來。

想來，與梅相聯(lián)，總是關(guān)于優(yōu)雅，潔凈，美麗，堅強(qiáng)。

四

梅花可入茶。

自古以來，文人雅士愛它的高潔，用沸水浸泡，調(diào)以適量蜂蜜，生津止渴，清熱潤燥。試想，大雪紛飛的日子，一杯梅花茶在手，何等芳香，何等風(fēng)雅？

也有人將半開的梅花摘下，撒上鹽末，置于容器，密封。來年，將被鹽漬干的梅花取出，蜜糖泡之，烹茶時加上一兩朵，聞之，香氣渺渺。

《紅樓夢》里氣質(zhì)美如蘭的妙玉，用雨水、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劉姥姥二進(jìn)大觀園，招待賈母的是舊年蠲的雨水泡老君眉，招待寶黛等人用的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

妙玉說，這梅花上的雪水，總舍不得吃?？梢娖湔滟F。它煮的茶，妙玉用 “清醇”二字來贊美。

在妙玉看來，天上的雪，是潔凈的，而落在梅花上的雪，含著梅花的香，不可多得。

真可謂：“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逢。”

這便是梅花的好。它入詩，入畫，入茶，入情，入景。說起梅花，人們總是一臉向往，梅，是梅呀！

黃花浪漫滿田頭

——雨水·油菜花

節(jié)氣行至雨水，春雨紛紛。

油菜花開了，一朵又一朵，小小一簇，碟子一般。金黃的色，簡單的朵，明，媚，亮。田地、山坡，無數(shù)的小燈盞，忽得打開。即便雨絲茫茫，依然遮不住光芒閃閃。

油菜花蔓延，噙著細(xì)雨，吞吐吸收。春光明媚，在不遠(yuǎn)處。這含著希望的花，鞭炮一樣炸開。日子，亮敞敞，一些憧憬，亮出底牌。

在民間，雨水時節(jié)，出嫁的女兒會帶上禮物回娘家拜望父母。生育了孩子的婦女，還會帶上罐罐肉等禮物，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年少，一首《回娘家》的流行歌曲讓人喜悅：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

這歌熱鬧，接地氣，透著俗世的美好，讓人走進(jìn)世俗的歡喜。

也就想到，吳越王錢镠的家書：“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陌上花開，必定有一株是油菜花。

黃花浪漫滿田頭，歸家的女兒忘記時光。在娘家的日子，仿若溜出籠子的鳥，天高地闊，自由飛。有父母可依賴、可撒嬌、可任性，這樣的甜蜜，是含在嘴里的糖，不舍咽。

那一邊的夫君，終是耐不住相思，委婉地提醒：“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尋尋常常的話語，悠悠揚揚的情意。

想來戴妃踏著滿田油菜花緩緩歸的情景，甚是完滿。

而油菜花，滿溢的春水一般，又熱烈，又執(zhí)著，又霸道，將鄉(xiāng)村田地不由分說地鋪滿。說到底，它的骨子里，有著山鄉(xiāng)的野蠻與潑辣，風(fēng)吹不倒，雨打不壞。頂著一抹燦燦的色，笑著開花，笑著結(jié)果。

哪里沒有它呢？鄉(xiāng)下的娃娃落地第一聲啼哭，就能看到它。小院、田埂、道路、田地，甚至茅廁旁、豬欄邊，只要有土，它就能安之若素地長大。有的單株，細(xì)細(xì)的莖，一簇黃黃的花，皇冠一般。不管有沒有人注意，都在自己的豪華里，做著春天的夢。更多的是成片，如金色的海洋，一望無際地鋪排而去，仿佛熱烈的搖滾，驚心動魄的火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p>

鄉(xiāng)間的孩子，油菜花地里鉆，一會兒捉蜜蜂，一會兒找蝴蝶，密密匝匝的花，比小娃娃還要高。他們落入油菜花的汪洋里，黑黑的腦袋，忽隱忽現(xiàn)。鋪天蓋地的花香，裊裊蒸騰。人的眼，睜不開，不辨方向，不記時辰，流連忘返，常有的事。

肚子餓了，花叢中爬出來，頭上、臉上、身上，染滿黃色的粉，整個人成了一只花粉包裹的小蜜蜂。

照例，父母是要罵的，小壞蛋，糟蹋了多少花！孩子們卻不怕，年年又年年，鉆入花叢去鬧，不扯幾朵油菜花往頭上戴，春天簡直白過了。

鄉(xiāng)下人，很少把它當(dāng)作花來賞，在他們的眼里，油菜花和土豆、芋頭、稻谷并沒有區(qū)別。沒品、沒相，登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詩，上不了畫。

可它并不在意，守著一顆熱烈的心，春風(fēng)十里地開，開得沒邊沒際，浩浩蕩蕩。讓人想到瘋狂，想到烈焰，想到?jīng)Q絕。

油菜花，結(jié)籽，可提煉油，是常見的經(jīng)濟(jì)作物。小時，鄉(xiāng)村里，家家戶戶種植它，并不因為它的花，而在于油菜籽的經(jīng)濟(jì)價值。但近些年，油菜花成了旅游開發(fā)的新寵兒。江西婺源，粉墻、黛瓦、油菜花，游人蜂擁而至。

花在水上，水中映花，無論哪一個角度，都是絕美的畫。

而我對油菜花的喜愛，源于幼年的陪伴。它的形狀、色澤、芳香，刻在骨子里，一朵金黃，四片瓣，會飛的螢火蟲似的，暗夜里發(fā)著金燦燦的光。

落雨了，打雷了，失意了，把這朵花，掏出來，看一看。世間之事，有什么是大不了呢？最好向一朵油菜花學(xué)習(xí)！不屈服、不放棄、不嬌慣。

民國女子江東秀，胖嘟嘟，烈性子，裹腳，沒文化，卻嫁給留洋海歸教授——胡適。多少人不看好這段婚姻，多少女子暗地里覬覦胡才子的風(fēng)流倜儻。

胡適去杭州養(yǎng)病，遇上曹誠英。才子佳人，花好月圓。愛情，落地生根。戀愛中的人，魂不守舍，如膠似漆。發(fā)妻、兒子，拋諸腦后。

胡適回家，抖抖索索，想與江冬秀攤牌離婚。

話未說完，江冬秀毫不猶豫地拿著一把刀，以兩個兒子與自己的性命相要挾。

胡適嚇得魂飛魄散，至此，再不敢提離婚兩字。果敢的江冬秀，破釜沉舟，捍衛(wèi)婚姻，終與胡適，白頭到老。

想來，江冬秀拿起鋒利的刀子的那一刻，是豁出去的。那樣的勇敢、決絕、全力以赴，像極了鄉(xiāng)野的油菜花。

掏出來、擲出去，不遮掩，不委屈，不求全。不是黑，就是白。要開就開得天翻地覆，若凋零，豁出身家性命，也不怕。

這是油菜花的性情，也是江冬秀的氣質(zhì)。

人都說，江冬秀配不上大才子胡適?？墒?，又有誰知道她的茁壯、野蠻、勇猛，在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恰恰為這個家撐起了一把無形的傘。

說到底，胖乎乎的她有著不一樣的風(fēng)采。雖然不高貴，可也接地氣。俗世中的婚姻，多是柴、米、油、鹽，光是風(fēng)花雪月，并不夠。愛笑的她總有辦法將日子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這樣的妻，縱不能舉案齊眉，到底也能吵吵鬧鬧，相伴到老。

春風(fēng)起，油菜花開，定是要尋了去。

家鄉(xiāng)的油菜花看過，不算的，還要趕著遠(yuǎn)方的更遠(yuǎn)方的，再看，再看。

人問，油菜花哪里沒有？巴巴地坐飛機(jī)去那么遠(yuǎn)？

但笑不語，于我而言，那是隱秘的追溯，對光，對暖，對灼灼希望的探尋。

云南的油菜花、呼倫貝爾的油菜花、青海的油菜花、婺源的油菜花、門源的油菜花……每一處的油菜花，都要去看，看它的潑辣，看它的倔強(qiáng)，看它的執(zhí)著。

七月的草原，風(fēng)的翅膀，掠過油菜花黃，狂亂的節(jié)拍，仿若搖滾。顏色的汁液侵入眼睛，抵達(dá)四肢百骸，像逆流的魚奮力跳躍。

草原的油菜花，凜冽、寬廣、磅礴。

去婺源，可惜遲了。近百萬畝的油菜雨中匍匐，只剩青青的梗，綠綠的葉，細(xì)細(xì)的莢。曾經(jīng)的金黃，凋落如風(fēng)，一些氣息，在浩蕩的綠里，起伏綿延。

在這樣的油菜花田里游蕩，又落寞，又失意，又憂傷。

總會想起小汐的字：“站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里，總是想大哭，惶恐地，幸福地，哀傷地，清澈地哭，渾濁地哭。為那美，為那心中的戰(zhàn)馬奔騰，而哭。 ”

人面桃花相映紅

——驚蟄·桃花

桃花，算不得名花。房檐、屋后、墻角，鄉(xiāng)村人家，哪一戶都有它。

桃之于農(nóng)家，如屋后的黃瓜與扁豆，種子一丟，破土而出，迎風(fēng)沐雨，也就大了。沒人照看，無人在意，親切得仿若墻上的蓑衣、斗笠、鋤頭。

驚蟄，春雷震，田野軟，青草綠。萬物萌動，掀開土，劃開苞，只等雨落太陽出，齊嶄嶄地冒出來。

定是雷聲的轟炸，一株紅艷艷的桃慌亂地掛起粉色的小面紗。

天與地忽然亮了，房與屋忽然柔了。桃花的小面紗實在好，輕輕的、粉粉的、嫩嫩的，是畫家筆下飽蘸的水彩，紙上暈開、融化。這暈染的桃花紅呀，濃也不是，淡也不是，紫也不是，朱也不是，剛剛好的粉，帶點白，帶點透，是姑娘溫柔低頭的羞，是天邊涂抹的霞，是桃兒頂上的色。

鄉(xiāng)下的春，花兒一茬茬趕趟兒開，杏花、梨花、油菜花兒。一株開著花的桃樹，流光溢彩，喜氣洋洋。沒有葉，只有花，一朵挨一朵，密匝匝。而不遠(yuǎn)處，金光燦爛的油菜，奢侈地鋪滿一地，黃的，粉的，白的，鄉(xiāng)村框住一幅以“春天”命名的畫。

攀一枝桃花，哼唱阿牛的《桃花朵朵開》，滿枝丫的花骨朵，都是粉紅的夢。

這歌，通俗、好聽，俗世的喜悅，迎面而來。

電影《天下無雙》中，王菲飾演公主，梁朝偉飾演小霸王，一棵開滿花的桃樹下兩個人相遇、相知、相愛。

漫天的粉，輕輕揚揚。

他說，愛一個人，太深，會醉。說這話的他，心有甜蜜、有疼痛、有苦澀、有憧憬、有掙扎。再強(qiáng)硬的人，遇到愛情也會變?nèi)彳?，冰冷的鎧甲之下，有什么破土而出，似草芽上的一滴露。

一滴露，滑落，是公主為愛情流的淚。那淚空靈，如王菲天籟般的嗓音，不染塵埃。

電視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中，有一島的桃花。

一少女，清澈的眼神，空靈、皎潔、明凈。

花瓣紛飛的桃樹下，舞劍吟詩、作畫填詞，精靈一般的人。

一朵桃花開。

又一朵桃花開。

雙？還是單？

饒是聰明絕頂?shù)乃龅綈矍橐矔执烙直?。她問桃花，那個呆子，是否也在喜歡她？

蓉兒——蓉兒——

憨憨的靖哥哥，總在后面追著她。

黃蓉與郭靖，他們的愛情在桃花島落地生根。

小汐寫桃花，像艷遇一樣憂傷。果然是的，桃花瓣，輕、薄、飄，它的易逝，不可捉，一如崔護(hù)寫的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春風(fēng)起，桃花開，惆悵滿腹，從何追？

眼前也就浮現(xiàn)那樣的一雙眼，長長的，細(xì)細(xì)的，略帶紅暈，狀若桃花，似醉非醉。撞見那樣的眼波，只覺繽紛瀲滟，意亂情迷。

所謂回眸一笑，心蕩意牽，不過如此。

電影《霸王別姬》，張國榮飾演虞姬，嫵媚、風(fēng)情，眼波朝你一掃，心跳無端漏了一拍，觸電一般，陷入其間，無法回神。想來，那樣的眼，便是“桃花眼”，勾人魂魄。

春秋時期息國君主的妻，容顏絕代，臉?biāo)铺一?，人稱“桃花夫人”。楚王滅掉息國，將其占為己有?！疤一ā币字?，終日不語。楚王問：“為何總不說話？”她答：“一婦人，事二夫，縱不能死，又有什么可說的？”至此，再見桃花，多了一層意思，為它的氣節(jié)，浩然喝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痹娊?jīng)里的桃花，一幅歲月靜好、喜悅安然的畫面。而，桃花夫人，所向往的也不過是陌上人家，尋常夫妻，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而已。

童年，遠(yuǎn)去的舊時光，一株潔凈的桃花，開在記憶的源頭。

我的童年，亦如此。

童年的村叫花前村，童年的溪叫飛云江。岸上有石如鵝卵。左邊種麥苗，右邊栽桃樹。

樹不高，一米不到，低低矮矮，枝條卻粗，且黑，蒼老遒勁，一幅滄桑的模樣。枝頭開桃花，一朵挨一朵，細(xì)密的花蕊，頂端一點紅，火柴頭一般。

花兒，隨手可折。枝頭隨時可攀。略一彎腰低頭，有香氣，隱隱襲面而來。小孩玩性大，攀枝折花，一律桃花插滿頭。一枝、一枝，丟得滿地卻不管，擎著粉紅的花，興高采烈地跑，一頭一臉的汗。累了，躺樹下，也就睡。

陽光暖暖地鋪下來，風(fēng)兒輕輕地吹過來，一片，一片，又一片，粉色的花瓣，薄單單地飄呀飄。

也會遇到桃園的主人，拿著竹條子，大呵：“短命的，摘了這么多花，糟蹋了多少好桃子呀！”他的聲音甚是高亢，驚得我們兔子一般四散而去。

臨逃，不忘捏一支桃花。

回家，到處找酒瓶子，洗凈，灌上清水，插上桃花。粉粉的時光，從一枝花上洋溢而出?；ㄆ績焊吒叩刂糜诖芭_，誰也不許碰，時不時地看一眼，只覺陋室生輝，歲月溫柔。

桃有正氣。桃木劍可辟邪。

而它的花，亦可食用，可煮粥、做羹，制作菜肴。中醫(yī)認(rèn)為，桃花性平，味苦，無毒，有消食順氣、養(yǎng)心活血、養(yǎng)顏美容等功效。

唐高宗剛剛立武則天為皇后的永徽六年。三月桃花盛開，唐高宗病中見薄薄的雪覆于桃花瓣之上，脫口而出——“雪夜桃花”。

御膳房，挑選食材，為高宗做了這道菜，病中的高宗，胃口大開，傳為佳話。

而風(fēng)靡一時的連續(xù)劇《花千骨》，有一經(jīng)典片段，小骨為師傅制作桃花羹，獨特的味道，繚繞不絕，猶如她對白子畫不可言說的愛。

春天，桃花遍野。

呼朋引伴看桃花，一樹又一樹的粉，夭夭地，靜靜地。穿梭、倚靠、拍照，擊掌踏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dāng)酒錢。

這是唐伯虎的世外桃源，亦是我夢中的世外桃源。

且坐，且賞，且醉。一人，一詩，一酒，一桃花，足矣，足矣呀。

深巷明朝賣杏花

——春分·杏花

二月中，分者半也，此當(dāng)九十日之半，故謂之分。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春分，婦女、小孩放風(fēng)箏，男女老少簪花樂。春天的懷抱，頭上的花枝一翹一翹，地上的春光一團(tuán)一團(tuán)。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女子們嬉笑揀拾，裙子里兜著，手心里捧著，蓬勃新鮮的杏花香氣撲鼻。

小小杏花補(bǔ)中益氣，祛風(fēng)通絡(luò)，稱為“中醫(yī)之花”。宋代，《太平圣惠方》曾記載杏花洗面可營養(yǎng)肌膚，祛痘消斑。愛美的女子喜歡它，亦是有理的。

而在南宋的江南，此時節(jié)的杏花慵懶地倚臥在墻頭，偷飲著春雨釀的酒，嬌俏地探出醉醺醺的小臉蛋。半開半閉的杏花兒，密匝匝，圓滾滾，一團(tuán)可愛。人們止不住地一看再看，實在好看，輕輕一回首，微甜、微香、微軟，醉了。

醉的不只是路人，還有宋朝詩人葉紹翁，一句“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鼻Ч帕鱾?。在杏花盛開的節(jié)氣里，即便詩人“小扣柴扉久不開”，依然在杏花的芬芳里，釋懷一笑。

春雨蒙蒙，仿若無法排解的憂傷。這樣的憂傷還存在于陸游的小樓中，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春雨一簾又一簾，詩人的愁緒一波又一波，扯不斷的惆悵和著瓦檐的滴答聲，一夜無眠。

“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p>

這一夜的春雨，聽得詩人淚濕枕巾，家國情恨，迂回曲折，不可言說，在細(xì)密的雨滴里長出憂傷的疼。

幸好，天兒亮了。一聲清脆的喊叫沖破蒙蒙的煙霧。

杏花！賣杏花呀！

這樣的叫聲仿若明媚的陽光跌落青石板的小巷，一些暖，從迷蒙的春雨中抽出，裊裊婷婷。

一個嬌俏的村姑提著一籃子的杏花，輕快地呼喊，清脆的聲音帶著陽光的質(zhì)感抵達(dá)尚在夢中的耳膜。人們悠悠醒來，推窗，一抹杏花在巷子的深處一躍一躍又一躍，詩人的心在煙雨的霧氣里明朗起來了。

買幾枝杏花吧。清水里養(yǎng)著。這樣的花，誰也無法拒絕。

不能拒絕杏花的當(dāng)然還有唐代的杜牧。順著牧童的指向，走進(jìn)美麗的杏花村：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杏花與酒，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樣事物，卻毫無違和地融合。杏花樹下，喝一壇酒，酒旗颯颯，春雨蒙蒙，一口落肚，火一般的炙熱從心底騰騰地上升。眼淚猝不及防地涌出來。杏花飄呀飄，雨珠落呀落，酒，一口又一口。

一些思念在杏花漸變的顏色里越來越清晰，仿若一根細(xì)絲，一扯一扯，扯得漫天杏花雨沸沸揚揚。

飄落的杏花，是白色的，薄淡淡，細(xì)軟軟，仿若哀怨的眼神。

“縱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蓖醢彩凇侗壁樾踊ā分腥缡菍懙?。

這里的雪，指的是杏花。杏花會變色，剛剛開放時，朵朵艷紅，隨著花瓣的鋪展，色彩漸漸變淡，到謝落時就成雪白一片?！暗腊追钦姘祝约t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彼未娙藯钊f里的《詠杏五絕》亦寫出杏花非紅非白、又紅又白的特點。

杏花不知自己被人寫進(jìn)詩句中。它不管不顧地開花。不諳世事，不顧人言，凜冽的春寒里，勇敢地抖開第一朵花瓣。而此時，大多的草芽尚未出發(fā)，大多的花苞尚未結(jié)苞。杏花呢，抖開單薄的瓣，抖開細(xì)長的蕊，羞澀的，溫柔的，含笑枝頭。

一朵，一朵，又一朵，滿樹杏花開，仿佛一朵粉色的云。

這云樣的杏花，也曾棲息在小時候的村莊中。

小時，村莊里也有杏花。房前屋后，大道小路，隨處可見。春分時節(jié)，杏樹“砰”的一聲撐開大花傘，一夜之間枝丫紅云籠罩，又輕盈又蓬松，似乎被風(fēng)一吹，隨時就吹到天上去了。而村莊，因為杏樹的環(huán)繞，秀氣美麗，框在畫中一樣。

這樣的小村，成了詩句中的“杏花村”。人們眉眼溫柔，腳步輕輕，因了杏花，輕聲細(xì)語。他們在杏樹旁栽蔥、割韭、挖薺菜。陽光一晃一晃，他們的笑聲輕輕地溢出來，似細(xì)細(xì)的清泉汩汩地流到杏樹下。杏樹也忍不住笑了，輕輕地抖動枝條，窸窸窣窣，杏花兒隨風(fēng)飄落，一片，一片，又一片，絡(luò)繹不絕，仿佛震碎的月光，又如飄落的雪花。

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人在杏花的香氣中犁地、播種、澆水，耕牛的哞哞聲、蜜蜂的嗡嗡聲、鳥鳴的啾啾聲，春天成了歲月靜好的太平盛世。

孩子們躲在杏樹下，仰著頭，看著花兒一朵一朵開。他們其實不看花，是等著花兒結(jié)成果。杏子滿枝，是孩子們的憧憬。

也怪，孩子們多望幾眼，這杏花就落了，落得干干凈凈。

杏花來了又去了，如同一場夢，縹緲而美麗。

幾場雨，落花的地方長出青青嫩嫩的果，小小的，綠色的紐扣一般，春雨一澆，拇指一般，春風(fēng)一吹，乒乓球一般大了。

這杏兒，才是杏花最終的使命。

等不及杏兒成熟，早有娃娃攀了枝條摘了去。

咬一口，“呸”，吐掉，澀得緊。卻還是會摘，不一個個試過，絕不死心?？倳淮笕肆R，搗蛋鬼，糟蹋了好好的杏兒！

大人們撿起地上青青杏兒，洗凈、去蒂、加糖、加真露，丟進(jìn)二鍋頭的酒瓶里，浸泡。三個月之后，倒酒，有青杏的香隱隱傳來。喝的人，眼睛瞇成一條縫。他無限深意地咂著嘴，仿佛含著一段婉轉(zhuǎn)的歌吟。

多年以后，讀書，遇見“青梅煮酒”，我仿佛看到遠(yuǎn)去的記憶琳瑯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