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娟

歲月饋贈?女人的40歲，就像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開始走向衰敗，但這種衰敗也是美存在的一種形式。

誰說人生四十是“不惑”

黃曉明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音樂短劇中，對著全場觀眾說：“40歲的自己，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究竟想成為什么樣的人？”白巖松在一次演講中說：“40歲，不是不惑，反倒是有惑，想要和自己對話?！币粋€叫汪瀅瀅的女人在即將40歲的時候，也是困惑著的，對于衰老這件事，對于即將到來的40歲，她并不淡然。

有人說，人的一生，如果沒有這樣的疑問，沒有對自我生命狀態(tài)的檢視，沒有幾個哲學式的自我發(fā)問，那會是一個沒有開光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汪瀅瀅在40歲即將到來的時候，也開始了對生命的檢視。

2015年下半年的一天，想到自己馬上就要40歲了，汪瀅瀅內(nèi)心突然充滿了惶恐。40歲在她心里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她似乎還沒有做好迎接它的準備，在她的印象里，40歲應該是她初入職場時，在公司見到的有些女性：模樣干練，講話永遠懂得留三分;人生平穩(wěn)，能夠同時兼顧事業(yè)和家庭。

但汪瀅瀅似乎不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很“幼稚”，缺少生活智慧，很多事情都處理不好。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異類。

那時候，汪瀅瀅已經(jīng)是一名職業(yè)攝影師了，面對即將到來的40歲，她決定為自己留下一套照片，照片上有肖像、有身體狀態(tài)，還有一件到了40歲還舍不得扔掉的紀念物。但到了最后，她決定為一群人拍照，一群和自己同齡的人。她想看看其他人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恐懼年齡的增長。

汪瀅瀅身邊有很多同學、朋友都和她同歲，到最后卻只有一個參與者。她想，也許是大家太熟悉了，反倒不愿意把赤裸裸的自己呈現(xiàn)出來。

汪瀅瀅在自己的公眾號里寫了一篇招募文章：

回頭看看這40年的歷程，眼淚與歡笑，感嘆與感慨，滿滿的不易，卻也輕而易舉地走到了今天，踏入不惑之年。我們需要一個紀念，紀念這一路走來的歷程，紀念一路陪伴過我們的人和物。也許是一個娃娃，一支從小用到大的鋼筆，也許就是我們的身體……

物，可能已經(jīng)破舊不堪，而伴隨著的記憶，卻是此生最珍貴的。身體與肌膚也許已經(jīng)開始松弛，不再充滿彈性與光澤，卻是伴隨著成長的生命的饋贈。在變化的過程中，我想要替你記錄下來，用最細膩的攝影語言，隔著鏡頭與你交流……

這篇文章被一些粉絲和公眾號轉(zhuǎn)載，很快，就有60多個女性主動聯(lián)系汪瀅瀅，希望參與進來。最終，因為各種原因，她拍攝了其中36位女性的肖像和身體。汪瀅瀅把這36位參與的女性稱為項目“志愿者”。她用鏡頭真實地記錄著40歲的她們，有的肌肉松弛，有的胸部下垂，有的臉上有了細紋……有一張小腹隆起的照片，是汪瀅瀅很喜歡的，每次看到它，都會讓她覺得充滿了母性的光輝， “這樣的身體飽含了對歲月的禮贊?！?/p>

一次次的拍攝，讓汪瀅瀅一次次看到歲月在40歲女性身上留下的痕跡。慢慢地，她開始覺得，衰老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拍攝的過程中，汪瀅瀅會跟參與者聊天，交流彼此的故事，談她們對40歲的感悟，對40歲之后生活的期許。

有人寫下這樣的文字：

◎ 40歲，感覺自己還像小孩子一樣，只是沒那么容易哭出聲了。越來越喜歡拍照了，不是想留紀念，是覺得越來越喜歡自己了。

◎ 在人生路上，一邊走一邊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事情，并不斷去嘗試的感覺很不錯，即使過程中體驗到壓力和艱辛，但知道自己一定能夠熬過去。這種自信來自于過去的經(jīng)驗。而且，越來越愛自己了，知道在將來，自己也會越來越有愛周圍人的能力。

◎ 不要愁老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10歲，別人也同樣老了10歲，世界也老了10歲。

……

汪瀅瀅說，那句“40歲，感覺自己還像小孩子一樣，只是沒那么容易哭出聲了”，深深打動了她，甚至有一刻，讓她熱淚盈眶。

40歲的她們，有著抵消歲月磨難的力量

汪瀅瀅說，這些樂觀的文字背后，其實有著不少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

劉美就是那個寫下“40歲，感覺自己還像小孩子一樣，只是沒那么容易哭出聲了”的志愿者，她對于命運無常的態(tài)度，以及在磨難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堅忍，讓汪瀅瀅佩服。

劉美30歲的時候，丈夫突然去世，她的世界因此徹底坍塌。丈夫曾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整個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那段時間，劉美覺得自己心里住了個小惡魔，總想把她往死里推，總想讓她跟丈夫一起走。她一夜又一夜哭腫了雙眼，最終還是決定重新開始生活，因為還有年幼的孩子。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繼續(xù)待在以前生活的地方，因為到處都能感受到丈夫的氣息，她決定帶著兒子離開家鄉(xiāng)。后來，劉美到了北京。

汪瀅瀅見到劉美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了很長時間。迫于生計的壓力，她無法有充足的時間陪伴兒子，但她總是用寫小字條的方式跟兒子交流溝通。紙條上有時候是對兒子的叮囑;有時候是問兒子想吃什么;有時候是對兒子的鼓勵，告訴兒子，他很棒。

知道媽媽為自己付出了許多，兒子在劉美36歲生日的時候，送給她一瓶幸運星，希望它們能給媽媽帶去好運。劉美一直珍藏著，期待那些幸運星能在自己40歲、50歲甚至更長久的日子里，帶給自己幸運和美好。

另一位志愿者叫趙曉宇，汪瀅瀅給她拍照時，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堅毅、利落的男孩子氣。但讓汪瀅瀅感到奇怪的是，趙曉宇每次說話的時候，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候甚至大腦會斷片。后來，她才知道，因為腦瘤，趙曉宇在19歲和28歲的時候，做過兩次顱腦手術。

給趙曉宇拍完照片后不久，她給汪瀅瀅發(fā)來信息，說又被檢查出腦部腫瘤了。那天，汪瀅瀅正坐在出差的火車上，看到信息，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后來，汪瀅瀅去醫(yī)院看望趙曉宇，她總是面帶笑容，只偶爾看到她一個人在廁所里發(fā)呆。汪瀅瀅在一些綠色植物旁邊，給趙曉宇拍了不少照片，綠色寓意著生機，她希望趙曉宇的生命也能充滿生機。

趙曉宇手術之后，汪瀅瀅又到家里去看她，手術很成功，但她的右手功能受損。趙曉宇的家很整潔，她把孩子養(yǎng)得特別好，孩子懂事有禮，又很愛讀書，小小年紀就在看古文和《三國演義》，而且跟汪瀅瀅聊起來頭頭是道。那天，趙曉宇用她功能受損的手給汪瀅瀅燒了好吃的菜。

40歲，對趙曉宇來說，是一個坎兒，可她卻挺了過來，她的經(jīng)歷給了汪瀅瀅很多勇氣和力量。

很多人覺得，有過特殊人生經(jīng)歷的40歲女性，才會更愿意參與到這個拍攝中，但汪瀅瀅卻說，志愿者中還有很多生活得很幸福的人。

劉洋就是其中一位。她覺得40歲應該用豐盛來形容，就像是晚餐時端出的大菜。她帶來的紀念物是一件毛衣，那是17年前，還是男友的老公給她買的。那一次，她和男友去看西湖煙花大會，大家都順著放煙花的方向走，但他們倆卻朝反方向走著，逆著人流的身影中，只有這對相愛的人。走著走著，看到路邊有賣毛衣的，男友就讓她挑一件自己喜歡的，那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那個時候，他的工資只有幾百元，卻拿出100多元給她買毛衣，讓她覺得溫暖又幸福。那時的他并不富裕，但他跟她說，會讓她過上越來越好的日子。他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如今，兩個人的日子真的是越過越好。

汪瀅瀅去劉洋家拍攝的時候，看到她的小家很溫馨，還有兩個非?？蓯鄣暮⒆印τ趧⒀髞碚f，那件毛衣就是她的“愛情”，讓她相信愛、相信幸福，這么多年，她一直珍藏著，并作為拍攝時的紀念物。

汪瀅瀅說，36位志愿者拍下來，她意識到，多數(shù)紀念物都與婚姻和孩子有關，這是中國女人各種角色中最為重要的兩個;而且每件紀念物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禮物、是啟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樁奇遇。

拍攝的過程也讓汪瀅瀅意識到：一個經(jīng)歷了40年光陰的女性，或多或少都會在家庭、情感和健康上遭遇各自的無常，無常是常態(tài)。

“步入中年的我們，面臨著各種新的生活挑戰(zhàn)，但女性的堅忍、樂觀、淡然……卻一直在散發(fā)著可以抵消歲月磨難的力量?！蓖魹]瀅在拍攝札記里寫下這段話。

40歲的她們，開始探尋自我，開始要做自己

白巖松說：“30歲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有很多幸福目標都是跟物質(zhì)掛鉤的;40歲的時候，物質(zhì)沒有給我?guī)砦乙詾榈男腋??！?/p>

那么我們想要的是什么？

汪瀅瀅在拍攝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面對40歲的時候，有種很多事情未完成的急迫感。同時也開始追尋自我、探尋生命的意義;開始有了自我覺醒意識，想要“隨心所欲”，想要做自己，這其中也包括汪瀅瀅自己。

40歲的時候，汪瀅瀅去了兩次河北館陶縣，那是她的出生地。她想知道自己是誰？是一個“不好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嗎？有人說，“我是誰”能引領一個人回到和進入自我，就像回家。當你認識自己越深，就越知道自己是誰，就會逐漸自然地成為你自己。

父母在汪瀅瀅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母親帶著她在杭州生活，父親在北京生活。對于父親，汪瀅瀅非常陌生，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母親，母親總是說：“你爸爸是個很不好的人。”

汪瀅瀅曾經(jīng)看到過一種說法：孩子的身體里流著父母雙方的血，否定其中一方，就是孩子內(nèi)在的一半否定另一半。所以，有很多年，汪瀅瀅都是一個極度自卑、灰心喪氣的人，不管是工作，還是戀愛，或是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她都抱著最悲觀的態(tài)度。“你也是個糟糕的人。”總有這樣一個聲音在暗處悄悄說著。

然而，汪瀅瀅在幾次探訪館陶縣之后，聽到有很多熟悉父親的人說：“你爸爸是個很慷慨的人，很大氣。”慢慢地，父親的形象開始豐滿起來，而汪瀅瀅內(nèi)心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釋懷，“那種感覺是，我也不差，我不是壞人生出來的孩子?！?/p>

有人說，跟原生家庭的決裂，是成長的第一步，而成長的最終一步，則是跟父母的和解，同時也是跟自己和解。40歲這一年，汪瀅瀅開始知道自己是誰，開始慢慢跟自己和解。

汪瀅瀅說，他們這一代人，很多都活在父母的期待中，為別人而活，但參加拍攝之后，很多人開始意識到，要為自己而活，因為面對自己很重要，畢竟40歲已經(jīng)人生“過半”，有限的時間里，她們都想好好做自己。

針對40歲的拍攝項目，汪瀅瀅也聽到一些反對的聲音。有人說：“40歲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太老了啊?！边€有人說：“你怎么不去拍我們身邊那些40歲還在天天健身，身材看上去和20多歲沒什么區(qū)別的人？”

汪瀅瀅覺得，這些反對的聲音并沒有錯，引導人向上的正能量也沒有錯，但那不是她關注的方向，她想關注的是歲月真正的樣子，是歲月饋贈女人的40歲，就像一朵花開到最盛的時候，開始走向衰敗，但這種衰敗也是美存在的一種形式。有時候，人們對于形式上的“美”太過于在意，卻對真實的東西面對得太少。

就像一個90后女孩，看完汪瀅瀅的圖片展覽后說，面對這么真實的40歲狀態(tài)，她反倒對生命釋懷了，不那么緊張了。

汪瀅瀅很感謝自己，能在40歲的時候做這樣一個項目，她也感謝那些參與拍攝的志愿者，“她們像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我自己，我在一點點尋找自己?！?/p>

基于汪瀅瀅的這個項目，浙江攝影出版社給她出版了一本畫冊，名字叫《四十：一九七六》。

“繁華漸隱，方知人生真義”是汪瀅瀅拍完這些照片之后，腦子里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一句話。她覺得，當那些形式上的東西慢慢隱去之后，我們才能了解到人生的真義，才會去思考接下來的人生應該怎么過。

很多人都想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作“更好的自己”。汪瀅瀅說，經(jīng)過“四十不惑”，她和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朝著“更好的自己”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