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農

一、兒童青少年親子關系動態(tài)發(fā)展的五個階段

1.0～6 歲主要表現(xiàn)為“依戀—分離”的矛盾。

親子關系，特別是母子關系，在嬰幼兒時期決定了個體人格發(fā)展的早期基礎。0～3 歲的兒童與母親的關系必定內化為人生體驗，進而影響其一生的人際表現(xiàn)。母子關系是兒童一生所有關系的原型，“這一關系非常強烈，并且包含了兒童與世界的許多互動”，它“決定了兒童對外在世界的回應方式?！盵1]4在母子互動中，兒童的體驗是被尊重、被支持的、令人愉快和感到安全的，還是被剝奪的、被支配的、令人沮喪和感到焦慮的，不僅影響兒童感知世界的方式，而且會成為今后處理客體關系中所有事情的模板。[1]16

在生命最初的幾個月里，依戀關系并不會出現(xiàn)。一般說來，依戀關系需要大約9 個月的時間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如果母親足夠可靠，讓孩子相信母親是“可預期”的，被稱之為安全依戀的關系就會出現(xiàn)，這會讓孩子感到安全和舒適，他知道，當他需要時總有人可以求助。而當母親經常無法跟孩子保持同步或者太頻繁的同步時，安全的依戀關系就會受到損害。[2]139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母子依戀關系，都會影響整個童年期和青春期，一直持續(xù)到成年。

隨著兒童運動能力的發(fā)展，他們開始爬行或者學步，也會產生一種全新的意識，即跟爸爸媽媽分離到底意味著什么。[2]144爬行是幼兒實踐與母親分離的嘗試，是心理誕生的真正開始?？腕w關系理論認為，兒童成熟的過程就是從對母親的共生依戀狀態(tài)，轉向實現(xiàn)穩(wěn)定的自主認同的過程。從學習爬行開始到3 歲左右，兒童進入了“分離—個體化階段”。當兒童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幾乎是得意地展現(xiàn)他新建立的獨立時，自體的擴張以及分離的感覺便成為核心，對母親的依賴性需要與離開母親走向“自主—個體化”的需要，成為兒童在這一階段的主要心理沖突。而母親對孩子“走向分離”的理解、鼓勵和情感情緒的支持，是化解這一心理危機的關鍵，并能幫助兒童建立起母親是可以信任的、安全可靠的內在表象。假如這一階段的母子關系中，母親是嚴厲的、拒絕的、控制欲極強和過度約束的，或是不切實際、無條件滿足的，那么一個可以信賴的、穩(wěn)定的內在母親的表象就無法建立起來，兒童就永遠無法發(fā)展出自主的自體感，最終會導致長大后與主要客體關系（特別是與母親關系）的破裂和心理疾病的發(fā)生。[1]14-15

以上我們根據(jù)克萊因的客體關系理論，對兒童0～3 歲“前戀母期”親子關系（特別是母子關系）“依戀—分離”這對矛盾做了分析。而進入4～6 歲這一階段，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戀母期”之后，親子關系（特別是母子關系）同樣顯現(xiàn)了“依戀—分離”這一無法回避的矛盾沖突。

兒童“戀母期”的俄狄浦斯情結可謂大道無形，它是在孩子4 歲時的小腦袋和身體中真實存在過的親身經歷，而那時候的父母正是這個欲望的客體。此時的兒童，快樂又完全天真無邪，他們性化他們的父母，把自己的幻想引到這些欲望中的客體身上。這并不存在成人世界中的那些性意識與非道德行為，也不存在羞恥心。真實存在的只是俄狄浦斯時期的小孩“幸福地搖擺于他的欲望之間，更關鍵的是這些小孩在欲望的快樂和害怕中舉棋不定。他們仿佛害怕著某些危險。因為欲望而興奮，因為幻想而幸福并且焦慮，孩子開始迷失，接著這些印象越來越模糊。俄狄浦斯情結的驟變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長期的折磨。它折磨著孩子并搖擺在情欲的快樂與害怕之間；既存在著狂熱的欲望，又害怕欲火熄滅?！盵3]4

面對這種內心沖突又無所適從的快樂和焦慮，俄狄浦斯情結中的兒童，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會試著去“學會疏導溢出的欲望”，[3]5壓抑著那些旺盛的沖動和焦慮，開始自發(fā)地擺脫對父母帶有性幻想的依戀，追求并獲得新鮮而合理的欲望客體。“如此則逐漸地開始發(fā)掘自己的羞恥心，產生罪惡感，感知道德準則，并且奠定他（她）的男性或者女性生命中性的身份?！盵3]4在此階段，如果異性別父母能注意避免與孩子身體上的過于親密的接觸，而同性別父母能為孩子展示出男性（或女性）足夠好的性別形象，那么大約至6 歲前后，多數(shù)孩子會順利度過這一危機時期，走出那種帶有性幻想色彩的依戀情結，完成自己與異性父母在欲求上的分離。但是，也確有一部分孩子，由于父母對這一發(fā)展過程的無知和疏忽，或因自己的心理需求而對孩子勒緊情感的繩索，而帶來孩子延續(xù)到青春期甚至成年期的罪惡感和心理沖突，造成進入青春期后的親子關系疏遠，甚至是神經癥或者性偏差等心理疾病的出現(xiàn)。

2.小學中低段主要表現(xiàn)為“立規(guī)—違規(guī)”的矛盾。

進入小學之后的1～4 年級，親子關系發(fā)展總體上處在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但矛盾和沖突依然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兒童一入小學，就是跨進了社會的大門，他所接觸到的社會環(huán)境遠比在幼兒園時要復雜得多，他所參與的學校生活和社會生活也大多是集體性、群組性的活動過程，因此，建立規(guī)則意識對小學中低年段的學生來說尤為重要。這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影響兒童參與社會活動的規(guī)則有的來自學校，有的則來自家庭?！皟和c同齡人最初交往過程中做的決定，包括交往的方式，最早發(fā)生在家庭中，由父母包辦。父母通常會決定孩子第一次外出的時間，決定孩子要接觸到什么樣的同伴環(huán)境”。[4]98由于家庭文化條件、價值觀念和教育方法不同，父母建立的規(guī)則內容及其合理性也各不相同，由此，因兒童的“違規(guī)”引發(fā)的親子沖突便會屢屢發(fā)生?！斑@些經歷會給年幼兒童帶來情緒上的壓力，因為孩子們不能理解為何他們深愛的人會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事?！盵4]100但由于這一階段的親子關系仍處于“絕對強勢PK 絕對弱勢”的狀態(tài)，所以親子之間因“立規(guī)—違規(guī)”矛盾造成的沖突往往以子女的屈從而恢復暫時的平衡。

3.小學高段主要表現(xiàn)為“嘮叨—反嘮叨”的矛盾。

在小學高年級，兒童開始進入前青春期，他們要求擺脫父母的控制、渴望自主獨立的意識明顯增強。此時，父母才會突然發(fā)覺孩子與自己漸去漸遠，內心不免倍感焦慮，于是他們（特別是母親）往往采用說教、嘮叨的辦法來加強對孩子的掌控，結果引起孩子的厭煩和反感。因此，這一階段的親子關系突出地表現(xiàn)為“嘮叨—反嘮叨”的矛盾。

4.初中階段主要表現(xiàn)為“控制—反控制”的矛盾。

進入初中之后，青少年學生的自我意識空前高漲，他們的自尊、自主的需要往往得不到父母的理解和滿足，于是親子沖突不斷加劇，親子溝通出現(xiàn)問題。此時，父母開始覺察到自己的嘮叨已經失去效用，而孩子在父母面前則變得越來越不可理解。于是，家長采取嚴厲訓斥、明察暗訪、刨根問底、窺探隱私等手段，試圖了解和控制孩子的變化趨勢，結果肯定是事與愿違，導致親子間的惡性互動頻發(fā)。因此，這一階段的親子關系突出地表現(xiàn)為“控制—反控制”的矛盾。

5.高中階段主要表現(xiàn)為“壓力—反壓力”的矛盾。

到了高中，對于孩子遠離父母的成長趨勢和不盡人意的學業(yè)表現(xiàn)，父母內心焦慮萬分，而過去反復使用的嘮叨、控制、體罰、說教等手段均已失去作用，于是父母企圖通過親情感化或情感示弱來對孩子施加壓力，結果反倒造成許多誤判誤撞，親子矛盾不是升格為“熱戰(zhàn)”，就是降格為“冷戰(zhàn)”。但無論是“熱戰(zhàn)”還是“冷戰(zhàn)”，都是父母施加壓力的無奈之舉。因此，這一階段的親子關系的實質大體表現(xiàn)為“壓力—反壓力”的矛盾。

從上述親子關系發(fā)展變化的五個階段中，不難看出一以貫之的動態(tài)軌跡，是孩子從嬰幼兒期與父母互動中的“依戀需求—分離需求”，走向青春期與父母互動的“分離需求—反向依戀需求”的一個完型循環(huán)?！耙缿佟蛛x”是幼小個體成長的一種驅動力，如果這種驅動力受到父母“反向依戀需求”的阻礙，變成一種“未完成事件”，就會帶來病態(tài)的親子關系，并妨礙兒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發(fā)展。

二、片面強調“感恩教育”是對中小學生親子關系本質的誤判

以上五個階段的五對親子矛盾，是困擾許多家長的大難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學校和家庭在處理親子關系的思路上出現(xiàn)了偏誤。由于受德育領域里主導性觀念和某些形式主義風氣的影響，親子關系的教育重點被定位到了“感恩教育”上面。而“感恩教育”的潛臺詞就是“子女不懂感恩”；對學生進行“感恩教育”的實質，反映了家庭等級關系中強勢一方的價值需求，卻完全忽略了孩子內心深處的感受和需求。我們知道，“感恩”源于宗教術語。“倫理學多講感激，但宗教則講感恩。因為感激是平等的人之間因為仁慈和善行而引起的情感，而感恩則與此不同，感恩存在于低下的人對高貴的神的一種情感?！盵5]那么，由此設計出來的主題教育活動，就很難被學生從心底里認同。但長期以來，中小學“感恩教育”的聲勢之大有目共睹，一些學校花重金請來的“感恩教育大師”，自身并無多少從事中小學教育的經驗，只是將書刊網絡上搜集到的古今名人軼事堆砌在一起，以“布道者”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說教。他們使用煽情催淚的言辭、炫目刺耳的聲光效果，現(xiàn)場營造壓倒性的群體氛圍，使心智尚未成熟的兒童青少年拜倒在“感恩教育”的道德高地之下。這種教育上的誤導至今還沒有被人們完全認清。

親子矛盾的本質，說到底是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的矛盾；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如果出現(xiàn)了矛盾，誰應該承擔起主動化解矛盾的責任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因為成年人的生活經驗、處理人際矛盾的方法技巧，要比尚未成熟的孩子要高出許多倍。但是，一頂“不懂感恩”的大帽子抓在家長的手里，就把親子矛盾的全部責任推到孩子頭上，而真正應該反思和調適的責任主體卻毫無自省之心。這不僅是對親子矛盾本質的嚴重誤判，也會對家庭關系中弱勢一方的孩子造成精神上的隱性傷害。

三、改善中小學生親子關系的主要路徑

因此，解決親子矛盾的主要路徑應該是辦好家長學校，改變家長的教育理念與教育方法；另一方面，心理輔導課則可以根據(jù)不同年齡段學生的特點和需要，從改善子女與父母溝通的技巧層面設計主題。

從家長的層面來說，在孩子進入小學、中學后，要注意解決好以下認知和方法問題：

認識到親子關系總的發(fā)展走勢是“子女對父母從依戀走向分離”，“依戀—分離”的矛盾是從嬰兒期開始貫穿孩子整個成長過程的。處理親子關系最大的障礙并不是“子女離不開父母”，而是“父母離不開子女”；不是“子女害怕自己遠離父母而去”，而是“父母害怕子女遠離自己而去”。不看透這一問題的實質，親子關系就會處于反復的震蕩之中。

家長必須清醒地意識到，不同時期遭遇到的親子矛盾，從根本上來說，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孩子生命早期的母子互動中，由于母親缺少養(yǎng)育經驗或傳承上一代錯誤的養(yǎng)育模式而衍生的后果。只有家長認真反思自己養(yǎng)育過程中的失誤，理解“錯不在孩子，而在父母自身”，并學會根據(jù)孩子的需要去調整自己的養(yǎng)育方式，才是走出親子矛盾困境的正途。

家長必須充分了解兒童發(fā)展不同階段的年齡特點，避免對子女的反常行為表現(xiàn)做出種種誤判，將重點放在父母自身的心理調適和教育方法的改變上。

1.不要將小學低段孩子的“違規(guī)”行為，誤判為孩子的“不聽教誨”，進而對他們采取強制甚至是粗暴的教育手段。其實，有些孩子“不聽話”的背后，往往是家庭中的“關系”出了問題。父母首先應該認真檢核家庭中夫妻關系或親子關系出現(xiàn)了何種問題，并做出相應的調整。對于在小學就讀的孩子來說，建立規(guī)則意識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規(guī)則的制定必須合乎孩子的年齡特點且合情合理，不能用成人視角的尺度去強制孩子服從?！坝小馈⒉皇且畠春荨患议L要令孩子敬畏，而不是讓他害怕?！盵6]兒童心理學告訴我們：“認為規(guī)則和價值觀必須通過外在的說教、獎勵以及懲罰才能灌輸給兒童的觀點已經過時。規(guī)則和價值觀必須從兒童的內部建構或產生，才能成為兒童自己的。”[7]

2.不要將小學高段孩子不聽父母嘮叨絮煩的行為，誤判為孩子“逆反”的表現(xiàn)，進而加劇父母內心的焦慮，并轉化為更令孩子反感的喋喋不休的說教。“逆反”是成年人對孩子成長過程中某個階段貼上的錯誤標簽。真實的情況是，隨著孩子進入前青春期之后，自我意識、獨立意識、自主意識、成人意識迅速增長，而父母卻還把他們當成不懂事的孩子加以管教，這就必然引起孩子強烈的心理反彈。如我國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曾奇峰所說：“在一切沖突中，經常的情形是，沖突的一方把責任完全推給沖突的另一方。逆反心理這四個字，幾乎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發(fā)明的。隨著孩子的身心發(fā)育和知識的增加，要求獨立的愿望就越來越強烈。對于這種要求，經常的情況是父母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8]

3.不要將初中階段孩子不與父母溝通的行為，誤判為孩子“故意封閉自我”。須知孩子進入青春期后，自尊需求大大提升。如果讓同齡伙伴發(fā)現(xiàn)自己還對父母言聽計從，是一件非常沒有面子的事情。因為自己已經長大，應該像一個大人那樣去和父母平等交流，而不能再使用過去小孩子的話語體系，仰視著父母，跟他們進行對話。但是，如何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去和父母溝通，他們還未學會相關的社會技能。換言之，舊的一套話語體系已經不能用了，而新的一套話語體系卻還沒有形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唯一可采取的策略就是把嘴巴閉起來。理解了這一點，父母就不會盲目焦慮，而是持一種理解、包容和耐心等待的態(tài)度來面對孩子。一般說來，只要父母不采取指責、猜疑、強制性干預等錯誤做法，大約兩年左右，他們就能順利完成親子溝通話語體系的轉換過程，并可避免許許多多因父母誤判誤撞而造成的激烈沖突。

4.不要將高中階段孩子在學業(yè)上表現(xiàn)出來的某些懈怠行為，誤判為學習態(tài)度不端正、不知上進、對不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一部分高中生學業(yè)上的困難甚至挫敗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他們表面上的懈怠、厭學、網絡迷戀或談情說愛等，是他們在應試教育戰(zhàn)場上屢戰(zhàn)屢敗后的自我喘息，好似一個精疲力竭敗退下來的傷兵，在極其無助的惡劣環(huán)境下，對淌血的傷口進行的自我舔舐。而父母對他們進行充分的理解、共情和包容，以及充分的信任、支持和鼓勵，是幫助他們恢復元氣、重獲信心和力量的最大精神源泉。

從孩子的層面來說，隨著每一個發(fā)展階段帶來的變化，需要不斷增強自己與父母溝通的技能技巧，并且同樣需要學會對父母的理解、共情與換位思考。這是一個走向成熟的過程，對于成長中的孩子來說，這個過程不可能自發(fā)地完成，需要有學校教育輔導工作的介入和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