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俞辰昊

位于內(nèi)蒙古赤峰的烏蘭布統(tǒng)草原在漫長的冬季里鮮有人問津，和7、8月的水草豐美不同，一場大雪之后的草原，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寧靜壯美。

遠方的山脊上，我們的越野車和車轍成了這個畫卷中靈動的前景。風雪加大，停車小憩，正當我感慨于這白茫茫的天與地之時，白色的畫面中緩緩出現(xiàn)一匹獨自向前艱難前行的馬，鬃毛和馬背上已是一片白色，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注視它，仿佛天地間只有我們，過了好久才快速拿起相機拍下了這幅畫面。

不知為什么，這幅畫面時常浮現(xiàn)在腦海里，總覺得其中有種意味深長的東西，卻無法言說。后來，看到一位哲學家說了這樣的話：世界的本質(zhì)無非是天、地、人、神的四重圍合。為什么內(nèi)蒙古草原總是打動我們，令我們感動？我忽然有所開竅。因為在那里，一切雜亂的、虛幻的、無聊的，瑣細的、復雜的東西都消失了，一切變得那么簡單：一條長長的地平線，上有天，下有地，二者之間是人，至于神呢，草原上的這些精靈不正是神賜予的嗎？烏蘭布統(tǒng)一年四季景色各異：夏季草場油綠百花盛開，秋季牧草金黃光影迷幻，都是好時節(jié)。但我獨鐘情于這零下二十攝氏度的雪原，不僅因為冬日里的精靈——蒙古馬，更是因為在我心中，冬日的草原才更能凸顯它的本質(zhì)——寧靜。在這片寧靜中，我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以及我們與自然的關系。歷史的年輪中，人類與馬千百年來相依相伴的關系，是草原文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二天，來到北溝，這里有數(shù)量眾多的蒙古馬，雪地奔馬，四蹄飛濺，沖散皚皚白雪，在紛飛的大雪中，鬃毛迎風而立。從馬倌那里得知，由于愛馬、懂馬，在蒙古語中，蒙古人對馬的稱謂多達354種，對馬的毛色稱謂有228種之多。在世界上現(xiàn)有的語言中，再也找不到一種語言對一種動物有如此之多細膩而準確的描繪?！盀跫{格”指剛生下的馬駒，“達阿嘎”指兩歲的馬駒。純色的蒙古馬相對較少，接近白色和黑色的，直接稱為白馬黑馬，灰色的稱為“寶日”，棗紅色的稱為“蟄日特”，黃色的稱為“希日嘎”。在長期與馬的接觸中，蒙古人總結出牧馬學、醫(yī)馬學、馴馬學等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馬文化。

當對面數(shù)十匹駿馬連同它們踏起的雪花和厚重的呼吸在冰冷空氣中凝結在鼻翼的霜一起向我沖來的時候，仿佛東胡、匈奴、鮮卑、突厥、回紇、契丹、女真、蒙古，這些游牧民族的歷史飛馳而過。山河夢斷，時光流轉(zhuǎn)，如今這些游牧民族已經(jīng)湮沒在史冊塵埃中，唯有戰(zhàn)馬還留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

驅(qū)車十幾公里來到另一處叫作樺木溝的地方，下車后我被遠處山坡上走走停停的幾匹馬吸引了，同行的向?qū)дf：“這里馬種優(yōu)良，一直被叫作軍馬場，為軍隊輸送了大量的軍馬，現(xiàn)在打仗是不用馬了，但邊防還是需要用馬來巡邏。產(chǎn)自這里的百岔鐵蹄馬，是唯一不需掛掌即可遠行的馬。”

我向遠處一匹獨自找尋被埋在雪下干草的通體棕色的馬悄悄走去，同行的其他幾人仿佛也發(fā)現(xiàn)這匹馬的獨特，在我身后數(shù)十米跟了過來，正當我將鏡頭對準，并從取景框里看向它時，他從兩棵白樺樹中間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我，長焦鏡頭里，目光情感深沉——眷戀世代奔跑的草原，感恩呵護它的主人。

當我們不再走馬觀花地去記錄，靜下心來去體會大自然的故事，會感到萬物之中上天所賜予的豐富靈性。當自己被這種靈性所觸動而按下快門時，即使拍到的是一個看似靜態(tài)的場景，但卻可以從中尋找韻律和內(nèi)涵。

隨著對草原與草原人的逐漸了解，我漸漸覺得，草原是人和自然共同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牧人在草原上何曾沒有耕耘，他們把馬群趕到河灘草甸去踐踏那些很高的雜草，讓低矮的小草得以露出。大雪天時，先放馬群進去把雪踏落，然后再放羊群。這個過程算不算是耕耘。當牧草金黃，草籽飽滿金黃之際，牧人又讓馬群奔馳、踐踏，將草籽踩進泥土里，等待來年春天萌芽，這算不算是播種？

理解草原需要一個過程，只有理解了草原上生活的牧民，理解了牧民飼養(yǎng)的馬、牛、羊，并理解了草原上那些小草和茫茫大雪后，你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草原。

最后一天，早早來到敖包吐看日出。第一縷曙光把廣袤潔白的烏蘭布統(tǒng)雪原映射得金紅燦燦。遠處，一片云杉逐漸被照亮，在那片云杉中，據(jù)說有500歲高齡的云杉樹——那么，它的生命一定經(jīng)歷過成吉思汗嫡系子孫達延汗一統(tǒng)蒙古的時期，它的同伴們?yōu)槌杉己沟淖訉O守護著這片草原。

由于低溫，陽光通過空中六角形的冰柱上發(fā)生折射，在太陽兩側(cè)形成了兩個虛像。隨著太陽升高，下落的冰晶反射陽光并產(chǎn)生一道罕見的光柱，暖暖的朝陽透過身旁晶瑩的霧凇散落成一道彩虹灑在潔白的地面上。幻日、霧凇、日柱，盡收眼底，我像一名大自然虔誠的信徒，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