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談 胡學文 徐可 王十月 薛舒 鄭小驢
譚談
早先,公路只能通到山那邊。每次從外面回家,汽車只能開到山那邊的一個叫大塘的地方。然后,沿著那條掛山而上的石板山徑拾級而上。拐一個彎,又一個彎,上一個坡,又一個坡。不知出過多少身熱汗之后,山頂上那座古亭,才立在你面前。那穿亭而過、迎面而來的清風,把我這個遠方歸來的游子接到了亭。飲下守亭的大娘免費提供的一杯涼茶,一種家的溫馨就彌漫在全身了……
于是又下山了。下了一個石坡,又一個石坡,面前,就看見一個蓋著黑色瓦片的屋頂了。那就是自己的家。那年那月,自己就是從這里拱到這個世界里來的。
那時候,我心里總納悶:這山上,滿山遍野全是石頭,樹長不高,花開不多,水流不遠。我們的先祖,為什么要為它取一個如此美麗動聽的名字:花山嶺呢?也許,這里寄托著先祖?zhèn)儗γ篮蒙畹南蛲。?/p>
小時候,我經常在這山上山下跑。春天,上山撿雷公屎(地皮菇)做菜;夏日,上山摘桐子樹葉,回家包麥子粑粑;冬季,則到山上割茅草,給家里燒火做飯。這山間的每一塊石板,都印下過我的腳印??!
那時候,心里時不時在想:什么時候,如果這山上真的有花常開不敗,那該多好?。?/p>
近些日子,一群花山嶺人,突發(fā)奇想,要把這山好好打扮一番,在這里建一個農民公園。他們說干就干,把一個個或蹲或臥的石梆子,開發(fā)出來,打扮起來。平日里那些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平平常常的石梆梆,突然間升華了,亮堂了。有些,如天狗咬月;有些,如臥佛賞山;有些,似蛟龍入海;有些,像山鷹展翅;有些……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石頭,頓時變得妙不可言。這不就是千年不敗的奇石之花嗎?躲在山間里的溶洞,也被這群有志者尋了出來,洞中那一個個令人心動的鐘乳石,也出現在世人面前了。山的西南坡,前年建起了大型太陽能發(fā)電廠。整坡整坡的山,規(guī)規(guī)整整地覆蓋著一塊塊光伏發(fā)電板。它們面向藍天,收集散落在宇宙間的光能,把它變成電流,來造福人類……無疑,這也是我們花山嶺上的花,現代科技之花,文明生活之花!
如今,花山嶺嶺上嶺下那衣食無憂、富裕了的農人們,早早晚晚,沿著修整一新的登山之路,走進自己的公園,健壯體魄,愉悅身心……
千百年來,無花可賞的花山嶺啊,在當今這個偉大的時代,你已“華麗轉身”了!
那么,接我來到人世間的、山腳下的那個家園呢,又是一番什么模樣了呢?
偉大的時代,織密了鄉(xiāng)間公路的網絡。20世紀80年代,公路修到山這邊了。公路進山了,方便了山里人的生活。我那老屋的人們,為了生活的便利,紛紛搬出老屋,到老屋對面新修的公路邊蓋起了紅磚新屋。一年一年,那棟老屋,就成了一片廢墟。
而老屋,對于我,它永遠在我心里。它在我心中是一棟不倒的精神之屋!
老屋建于何年,已無從查考。聽老輩人講,它是我的高祖領著他的六個兒子,在一座荒山上建起來的。從屋的北頭到屋的南頭,十幾個廳屋,兩百多問房子。足有半里多路長。從北頭到南頭,全由屋廊連接,下雨天不踩濕腳。屋場有南北兩個槽門。南槽門上,懸掛著一塊雕刻有“進士”兩個大字的木匾。不知是我們的先人里曾經出過一個進士,還是先祖?zhèn)優(yōu)榱搜b門面而私自制作的。
屋前屋后,用開采屋場采出的石塊,壘了一堵高約兩米、寬約半米的圍墻。屋內,還有一個不小的池塘。下雨天,屋后山上的雨水,流入池塘,再從池塘流入屋前的田壟。因長年有新水注入,這池塘里的水清亮而潔凈。四周的塘壩,用方方正正的石頭砌得規(guī)規(guī)整整。一個洗衣碼頭旁,立著一塊巨形石礅,那是供屋內的女人們到塘里洗衣揉搓衣服用的。經年累月,石礅表面被打磨得如明鏡般光滑。每逢節(jié)假日,一群群伢妹子們,便從一家一家屋里躥了出來,來到屋前的坪地上,來到一個個的廳屋里,嬉戲鬧耍。那甜美的笑聲,至今還溫暖在心……
老屋里,曾先后接來了八代入。他們中或從求學,或從軍,或經商,走南闖北。有些,已定居于繁華都市;有些,已落戶在異域他鄉(xiāng),但不管他們走到哪里,這老屋,都深深地藏在他們的心里。這幢屋是有靈魂的。這是一個家的靈魂,一個家族的靈魂!
這些年來,許多城里都建有老干部活動中心。那是黨和政府對老干部的關愛。這,引起了老屋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子孫的聯(lián)想:自己的村里,那些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更值得社會的尊重和關愛,也應該有一個休閑、閱讀、健身、娛樂的場所啊!于是,他和一群老屋的子孫,聚在一起合計,一個美麗的設想產生了:在這老屋的廢墟上建一個村里的老農活動中心。中心里,有供老人們閱讀的晚晴書屋,有供孩子們學習的小天使閱覽室,有健身廣場,有棋牌娛樂室。想到就做。他首先在微信里向文友們發(fā)出呼吁。一下子,南南北北的作家朋友,就捐寄來了六千多冊精美的圖書。接著,他又帶頭捐資、籌資百余萬元,用于活動中心的建設。如今,在當地各級政府的支持下和老屋子民們的共同努力下,這個美麗的夢想,正在落地,正在變?yōu)楝F實……
老屋煥然一新,在新時代用新的生命為后人服務了!于是,它被人們取名為:還童園。
花山嶺,我故鄉(xiāng)的山。還童園,我老家的園。
胡學文
漣源不是我想象中的大河奔涌,險峰競秀,其特點在于奇,在于不動聲色,暗藏機鋒,因而常常出人意料。湄江國家地質公園便是這樣的去處,既有山又有水,山藏水,水孕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同捉迷藏,明明看的是山,腳下卻突然冒出泉水。水似乎不動的,其實一直在山的身體里流淌。
比如塞海,又稱湄塘,是溶洞崩塌沉陷形成的巖溶湖。塞海之水來自湄江,作為長江眾多支流之一的湄江,流經于此,被大山擁抱,丟掉歡鬧和頑皮,突然變成淑女,沉湎于幸福的擁抱中,安靜、溫婉、優(yōu)雅。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再無改變。天藍水清,塞海美得令人眩暈,塞海從無臃腫,更無細腰,雖然湄江的水日復一日地流淌,塞海的湖面始終在山的腰際部。水流向哪里了?一度成謎。據說附近的農民為了解開這個謎,往塞海里撒了些稻殼。數日后,農民在另一端觀音崖前的水塘里發(fā)現了稻殼。就是說,山石里有一條,也可能是多條暗河。
那日的后半程是去看觀音崖。兩山陡峭,樹木蔥蘢,沿著山路向前,旁側是利劍似的白茅和掛滿燈籠的欒樹,藍的黑的蝴蝶不時從林間飛出,很快又如探險者隱沒。
那面水閃出來,似乎上天突然問變了個魔術。水面并不大,幾畝見方。這個面積不大的水塘里,卻有五個泉眼。這便是暗河的出口,是水流的驛站。水流在這里稍作休息,鉆進大地深處。同治《安化縣志》記載,該涌泉原稱“堂涌池”,后來稱為“蓮涌池”。確如朵朵蓮花,競相爭艷。
山水不只在塞海相戀,在他處,比如仙人府,比如三道巖門,也如膠似漆,日夜訴說著只有彼此才懂的心語。
去仙人府的路上,經過一低于路面的洞穴,陡然一陣清涼。頭頂著艷陽,腳踏著涼風,不由得想起《西游記》里的妖怪洞府,心底越發(fā)向往起來。
本以為仙人府是洞,老遠便可看到張大的嘴巴,還有并不怎么鋒利的牙齒。仙人府的確是洞,進入便暗了許多,雖然壁上有燈。加上冷氣拂面,總覺得妖怪震怒了,隨時會從角落撲出來。行走的路在洞的半腰上,洞底則是河流。雖然有護欄,依然心驚。越往里走越沒底,路會不會更陡?水會不會更深?心提到半空,眼前突然亮了,像厚厚的山洞被鑿出口子,漏下來的不只紅艷的陽光,還有如湖水一樣的藍天。行至于此,便覺得不是洞了,而是一個水窖。再往里走則又是洞了。陰森森的,崖壁也潮濕光滑,數十步之外,則又可以仰望蒼穹了。瀑布從天際直沖下來,銀光閃射。在洞頂,在山石之上曾經住著兩百多戶人家,即使現在也還有幾十戶,這條洞府曾是通往外界的路,當然,現在有另外便捷的路通往村莊。這個洞只供仙人居住了。
山纏繞,水纏綿,漣源真是溫柔之鄉(xiāng)呢。
楊市鎮(zhèn)的云桂堂是彭勝安四兄弟于清道光年間合建的,后來成為湘軍首領劉連捷的住所及訓練基地。與以往見到的南方民居不同,云桂堂不僅前后深,左右也長,豐闊,道連道,房連房,猶如迷宮。劉連捷是楊家灘永福村人,隨曾國荃攻克吉安,并隨曾國藩攻克南京,是彼時最年輕的湘軍將領。據說他一生打了一千七百余仗,平均兩天便要打一仗,且仗仗大捷。
湘軍為何善戰(zhàn)?同行的朋友問陪同的本土專家。這也是我的疑問。專家介紹說湘軍士兵皆是父子兄弟,要么就是別的親戚,既可血戰(zhàn)又可相互照應。一個戰(zhàn)死,另一個活著回去沒臉見鄉(xiāng)鄰。或許有這個原因,我認為絕不僅僅如此。我想起那些竟相生長的植物,在個性上,彼此相像處甚多,身體里一定有相同的基因。
還有金石鎮(zhèn)的樂愷堂,荷塘的錫山堂,楊市鎮(zhèn)的余慶堂,相貌不同,主人卻個個驍勇,劉騰鴻、李續(xù)賓、劉騰岳……他們的傳奇故事已印刻在青磚灰瓦上,成為漣源另類的名片。
劉騰鴻青年時便顯出奇才。讀書未成,與人合伙做生意。有一年遭遇散兵游寇搶劫,劉騰鴻將游寇引誘至湖澤,由縣令抓捕。他的名字也漸漸傳開。當時匪患不斷,清朝巡撫撥給劉騰鴻五百人,令他滅匪。劉騰鴻不負眾望。自此開始入伍征戰(zhàn)。劉騰鴻才能出眾,膽識過人,屢立戰(zhàn)功。而且身先士卒,常常親自督戰(zhàn)。在攻打瑞州時,被火炮擊中,生命垂危。劉騰鴻沒有后退,對其弟劉騰鶴說,攻不下城就不要管我。將士一鼓作氣攻克瑞州,才抬著劉騰鴻的尸體進城治喪。
另一個湘軍將領李續(xù)賓膂力過人,善于騎射,而且膽略非凡。隨其師羅澤南在岳陽一帶作戰(zhàn)時,有一次率領數騎停駐在山崗上,敵方士兵圍上來,他始終不動。直到敵方士兵聚多了,才沖上去斬掉其頭目,且追出去十余里。雖然最后戰(zhàn)死沙場,但威名遠播,令對手膽寒。
陪同參觀的當地干部說起湘軍將領的故事神采飛揚。我們一路參觀,一路聽著故事。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是漣源的另一條河。聽說作家莫美在寫一部關于李續(xù)賓的長篇小說,讓他透露個大概。說正在寫,態(tài)度很是謙遜,表情卻涂抹著欣喜。那時的他,如守著沉甸甸稻穗的主人。忽然想起蒲松齡,為收集故事,擺桌設茶。若在湘地或許就不用了。遍地生長,彼此纏繞。茂密,蓬勃,如那些植物。
徐可
從楊家灘的勝梅橋順著孫水河向下,老劉家、德厚堂、存厚堂、光遠堂、佩蘭堂、師善堂、云桂堂、余慶堂、靜養(yǎng)堂、樂愷堂、錫三堂、師存堂……一座座古建筑,散落在孫水河畔楊家灘上,雖然打上了歲月的斑駁痕跡,但仍能看出當年的風采雄姿。這些建筑,就是那些湘軍將領建造的。湘軍將領們在這片土地上到底建了多少堂屋,已很難準確統(tǒng)計。據史志專家調查,目前能夠找到的有名稱的堂屋一百四十八棟。
咸豐三年(1853),湘鄉(xiāng)人李續(xù)賓離開家鄉(xiāng)的漣水河,卻再也沒有回來。
李續(xù)賓,字如九、克惠,號迪庵,湖南湘鄉(xiāng)(今湖南婁底漣源市荷塘鎮(zhèn))人,晚清湘軍著名將領,貢生出身。咸豐二年(1853)年在籍協(xié)助其師羅澤南辦團練,對抗太平軍。次年隨羅澤南出省作戰(zhàn),增援被太平軍圍困的南昌,后以戰(zhàn)功升知府。咸豐六年(1856)年羅澤南戰(zhàn)死后,接統(tǒng)其軍,成為湘軍一員重要統(tǒng)兵將領。咸豐八年(1858)十一月,在三河之戰(zhàn)中陷入太平軍的重兵包圍,最終戰(zhàn)死,所部盡覆,謚號“忠武”。據《清史稿》記載,李續(xù)賓突圍無望后,朝北方叩首拜別皇上,燒掉所有的文書,“躍馬馳入賊陣,死之”。李續(xù)賓的錫三堂,正是為了紀念皇帝的三次賜封而命名。他自參加湘軍至敗亡,“大小六百余戰(zhàn)”,赫赫戰(zhàn)功標榜清史,被譽為“湘軍第一將”。
李續(xù)賓是走出楊家灘的一個代表性人物。在他的身后,一百多年來,還有無數的漣源人從這里走出去,干著或大或小的事業(yè),或功名顯赫,或寂寂無名;他們有的回來了,有的卻一去不返。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湘軍,最早就誕生在楊家灘。歷史學家李藻華在《楊市鎮(zhèn)史記》中說:“楊家灘是湘軍將領的故里”,“湘軍崛起,是近代楊家灘大盛的里程碑”。在曾國藩“選士人,領山農”建軍思想主宰下,一群鄉(xiāng)土書生,領著一群鄉(xiāng)土農民,馳騁沙場,威樹功名。
湘軍的代表性人物一大半生長在漣水河流域。小小楊家灘,方圓十公里內,出湘軍名將五十有八,有湘軍發(fā)源地之美譽。曾國藩曾為湘鄉(xiāng)東皋書院題詞:“漣水湘山俱有靈,其秀氣必鐘英哲;圣賢豪氣都無種,在儒生自識指歸。”漣水兩岸,湘山之麓,那些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弟,走出故鄉(xiāng)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成為圣賢英豪。湘軍驍勇善戰(zhàn),但卻不是魯莽之輩,他們大多雄才大略,有儒雅之氣?!俺缘每啵缘眯U,耐得煩,不怕死。”這正是湖湘精神的生動寫照。
20世紀30年代,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中華山河,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燃遍中華大地。眾多不愿做亡國奴的中華青年,在老師的帶領下,往西部的大后方遷徙。漣源是大、中學校西遷的重要通道,一些重要的院校留在這里繼續(xù)辦學,二十多所湖南名校遷入藍田。湘軍將領劉連捷的故居師善堂就成為西南交通大學教職員工的住宅。漣源成為中國教育的“世外桃源”,數萬名棟梁之材從這里走出,文學經典《圍城》在這里孕育。
1938年,國民政府為了收容從戰(zhàn)區(qū)逃亡的青年學生和名流學者,保存高等教育實力,指令廖世承等人在藍田籌辦國立師范學院。國立師院借用辛亥革命元勛李燮和、李云龍兄弟的李園住宅,再在緊鄰的光明山上修建教室、寢室、辦公樓、圖書館、音樂教室等。廖世承校長盡心竭力,遍邀四方賢達來校任教,包括錢基博錢鍾書父子、著名學者儲安平等一大批學者被聘請過來。到1943年,學生總人數達二千多人,先后有八十七名教授、四十六名副教授任教。國師的學術空氣十分濃厚,雖然條件非常艱苦,但是它還是像磁鐵一樣吸引著眾多學子。一時間,漣源小城氣象日新,藍田鎮(zhèn)有“小南京”之稱。畢業(yè)后的學生大多奔赴國內各個學校,力圖教育救國。
錢鍾書雖在國師工作不到兩年,但這段生活經歷對他的影響是巨大的。在這里,他孕育了傳世名著《圍城》。書中的“三間大學”并非完全虛構,它的原型就是創(chuàng)建于漣源藍田鎮(zhèn)的國立師范學院。他的筆記體詩話《談藝錄》也是在國師時開始起草的。當時他用的是藍田鎮(zhèn)上能買到的極為粗糙的直行本毛邊紙。每晚寫一章,兩三天以后再修改。錢鍾書在《談藝錄》序中說:“《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始屬稿于湘西(當時人認為藍田屬湘西——引者注),甫就其半。養(yǎng)疴返滬,行篋以隨?!笨梢哉f藍田孕育了《談藝錄》,成為錢鍾書這位“文化昆侖”的光輝起點。錢鍾書《槐聚詩存》里幾十首詩也是在來藍田途中和在藍田的日子里寫的,這是他舊體詩寫作的高峰時期。
在民族存亡之際,漣水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錢鍾書及一大批愛國師生,陪伴他們過一段困苦的歲月,孕育了《圍城》《談藝錄》這樣的文學、學術名著。
說起漣水河,漣源人特別強調,現在的漣水河,以前只是漣水的一條支流,本名“藍田水”,而真正的漣水河,則被改名為“孫水河”,就是勝梅橋下的那條河。有《水經注》、康熙《湘鄉(xiāng)縣志》、同治《湘鄉(xiāng)縣志》和道光《寶慶府志》等史籍可資證明。
那一天,臨離開漣源之前,主人帶我們來到孫水河勝梅橋上,讓我們看橋上的那只烏龜。勝梅橋建于清康熙年間,是湘中現存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石拱橋。橋面石板上,刻著一只烏龜,它的頭朝著源頭,尾伸向下游,寄托著漣源人對在外游子的深情期盼和祝福。三百余年過去了,不知道多少雙南來北往的腳板從這里踏過,它依然守在這里,深情企盼。
這是漣水河的深情,也是漣水河的含蓄。
王十月
我要說的一處地方是一片水。是的,一片水,我只能用“片”這個量詞。
有這樣一片水,從百里之外,匯山問清泉而成,一路上日漸浩大,在大山間,清清爽爽,穿過一處地方,名叫“十里畫廊”,畫廊是老天爺的手筆,是鬼斧神工,兩邊的山如中國畫中的大斧劈,山峰化成了觀音,化成了香爐。
這香爐峰上有石,隨風而動,無風時,一人手搖可動,卻矗立千萬年不倒。
永飛躍而下成極壯觀的瀑布,在靜寂的大山里,發(fā)出了雷聲,騰起了雨霧。
水又一頭扎進了幽深的洞穴,這洞穴闊大,內有著高近百尺、需十余人合圍的石筍。
這一片水兩邊的“十里畫廊”,被授予了國家地質公園的稱號。地質專家稱,此地集山水洞石,峰澗湖橋,瀑布峽谷,沙灘綠洲于一景,難得。當地人用不同于專家的語言,給這“十里畫廊”,總結出了從一到十的順口溜:一代帝陵、二湖秀水、三道巖門、四片綠洲、五座寺畝、六大飛瀑、七里峽谷、八百奇峰、九曲湄江、十處絕景。
九曲湄江,我終于說出了她的名字。
但是且慢,湄江流日夜,進入婁底,來到漣源,突然前面遇到了山,左面遇到了山,右面也遇到了山,三面環(huán)山,一水遠來,水卻沒了去處。于是,水越堆越高,水面越來越闊大,如果要用科學的數字來表述,她闊大時,有二十五萬平方米之巨,此時再稱她為江,似乎不那么準確了。
于是,稱她為塘,為江,為湖,為海者皆有之。
當地人大約是沒有辦法將這片水歸類,一忽兒覺得,它是個極大的塘。
湄塘。
我喜歡她的這個名字。最先稱之為塘,會是詩人嗎?
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
散客出門斜月在,兩眉愁思問橫塘。
何況,這塘前,還有個湄字。
有些入,卻還是習慣叫她的本名,湄江。這是念舊之人。
而每年的秋冬,她分明又是明亮的一片湖。高峽出平湖。
到了春夏,它變得闊大,有了海的氣勢,更神奇的是,據說她還有潮汐。
如今,你到婁底,到漣源,你來這里,她叫湄塘,她是湄江。
她被困在高山之中,成了一汪海。于是,她還有個生動的名字,塞海——被阻塞而成的海。她是如此闊大,深不見底,她甚至是蔚藍的。從上游來的水,不停注入塞海,而塞海就這樣霸蠻地塞在那里,永遠也不見水漫山頂,分明,山又將海圍得團團實實。到了秋冬,上游來的水少了,塞海就一日日清減,瘦了許多。當地人是務實的,覺得此時再叫她為海,有吹牛的嫌疑,于是,她還有一個名字,塞海湖。
你春夏來,說,我去看塞海;冬日來,說,我去看塞海湖。住在海湖邊的人說,我們是湄塘鎮(zhèn)入。地理圖上標示,這條江名叫湄江。
湄塘,這名字是屬于日常的,有生活氣,如白石先生的畫。
湄江,是屬文學的,如沈先生、汪先生筆下的世界。
塞海,是屬湖南的。吃得苦、耐得煩、不怕死、霸得蠻。塞海這名字,當真是霸得蠻。
塞海不遠處,是孫水河,當年,曾、左的湘軍,就是沿孫水河走出,用吃得苦、耐得煩、不怕死、霸得蠻的精神,干翻了所向披靡的太平軍。
塞海湖是務實的。當她的實力不足以稱之為海時,加一個湖字,低調而妥帖。
一水而兼“塘江湖?!钡拿赖?,我只見到這一處。這是山水之福,是當地生靈之福,是漣源人之福。
若文章能如這片水,能有湄塘的煙火,有湄江的秀美,有塞海的闊大,有塞海湖的內斂,該是上等的文章吧。若為政能如這片水,為民務實謀福利,詩意而又能容納不同的聲音,低調務實,該是人民之福。為人不也是如此嗎?
山水有德。
孔子說:水有九德,故居子臨水必觀。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留一個疑問:湄江的水流至塞海,塞海的水到哪里去了呢?
你親自到湄江,塞海,來尋找這答案吧。那將是大自然的另一個奇跡。
薛舒
列車繼續(xù)向西、向南。車窗外,農田里的作物益發(fā)趨于黃熟,金色的稻田閃耀著金子的光芒,遠處有山嶺,綠意濃重到青黛,白色農舍在山腳下散落。年輕人始終沉默,他與我坐了1小時25分的鄰座,長沙南站將到,他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托下拉桿箱,還有一個白色環(huán)保袋,上面印著“湖南大學土木工程大會”字樣,想必來自某次學術會議。他的袋子里裝了什么?從家里帶去學校的土特產?媽媽做的辣椒醬?女朋友送的抱枕、零食……我不可能問他,一切都是我的猜測。
我也站起來,伸手去夠行李架,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的箱子,要拿下來?
并不是事不關己的年輕人,他替我托下我的拉桿箱,我再次道謝,他也依然只是笑笑。列車停下,他下車,往出站方向走,白T恤招展飄逸。我也下車,人流淹沒了渺小的我,以及所有渺小的人,我們成為出站的群體。
我要去的地方叫漣源,湖南的地理中心,湄江岸畔的美麗小城。我不知道白T恤年輕人去往何處,也許是湘江之濱的岳麓山下。我聽到身周傳來音調折轉的湖南話,一如電影中領袖的方言。中午時分,天色朗亮,空氣暖熱潮濕,體感和呼吸與上海如出一轍。忽然意識到,四個半小時,高速列車已帶我飛越一千多公里。
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莫名浮現《無問西東》的某句臺詞:說到底,這是人與上天之間的事情,而非人與他人之間的事,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1938年,5月,漣源,楊家灘。
暮春多雨,潮濕泥濘的土路上,數百名學生扛著箱子,挑著擔子,趕著牛車,走進那些叫“佩蘭堂”“師善堂”“存厚堂”“存養(yǎng)堂”的古建筑。原屬清朝道臺、布政使、云貴總督的高官府邸,成為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的校舍。
世界在紛飛戰(zhàn)火中跌宕飄搖,華北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唐山交通大學已停課多時。為躲避戰(zhàn)亂,1937年12月,唐山交大遷往湘潭。1938年初,唐山交大復課,并改名為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1月下旬,校長黎照寰電邀茅以升出任唐山土木工程學院院長,2月11日,未來的“橋梁之父”茅以升,于湘潭就職。春天到來,復課的學生和教授紛紛趕來,湘潭校舍已然容不下眾多求學迫切的青年。5月,學院遷往漣源楊家灘。
師善堂,四合五進,七縱五橫,統(tǒng)式大堂。四合之間的天井里,學子的誦書聲,教授的講學聲,與堂外稻田里的蛙聲交相輝映。五進堂院內,三百余間住房、公房、雜房、糧倉,悉數成為課室和宿舍。青磚馬頭墻內,黑羽毛的雞群在席地而坐的年輕人中穿梭。井臺邊長著蔥蘢的雜草,廊檐下的青磚地上,掛白霜的南瓜壘成堆。堂內眾多中式木質雕花、西方冰裂萬字格窗花,不再顯示老建筑的雍容華貴。孟母教子、臥冰取魚、武吉擔柴、鯉躍龍門的浮雕屏風隔板,亦成為實用的工具,用于教學,抑或生活。唯有恢宏幽深的庭院所擁有的氣質,傳達著某種永恒的精神,素樸、威嚴、不屈。1938年的楊家灘,湘軍名將故居里,流溢出前所未有的書香學韻。
村民家的母豬生了一窩小豬,不知何時齊齊躥入堂內,它們結群穿越掛著“師善堂”牌匾的門楣。某一位教授正在上課,也許他正向學生敞開他了悟的真心:“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做什么,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p>
也許,他在回憶自己青澀的年華,追索關于生命的意義:“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有段時間,遠離人群,獨自思索,我的人生到底應該怎樣度過。某日,我偶然去圖書館,聽到泰戈爾的演講,今天,我把泰戈爾的話介紹給你們,希望你們在今后的歲月里,不要放棄對生命的思索,對自己的真實?!?/p>
泰戈爾在1924年5月的清華園里說了什么?
“因此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錯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天職,不要理會那惡俗的力量的引誘,誕妄的巨體的叫喚,擁積的時尚與無意識,無目的的營利的誘惑,保持你們美滿的理想……你們的使命是拿天堂給人間,拿靈魂給一切事物。”
豬們聽不懂泰戈爾的話,可它們并未發(fā)出過于喧囂的吵鬧聲,或者,它們的任何喧鬧都不致干擾潛心的讀書人。8月,1938屆畢業(yè)生從楊家灘走出去,走向戰(zhàn)場,走上家國救亡的征途。與此同時,國立交通大學土木工程學院迎來新一批學子。
漣水蜿蜒東下,遠有龍山聳立對峙,后坐鳳形山麓靠背,依山傍水的楊家灘,豬和雞們依然如故,它們活得悠然自在,它們沒有打擾“佩蘭堂”“師善堂”“存厚堂”“存養(yǎng)堂”里的誦書聲。一切自然生息都是那么美好,槍炮聲和硝煙被阻隔。
2018年,9月,漣源,橋頭河,夜色降臨。
藍色銀幕映照的舞臺上,朗誦者告訴聽者: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
漂亮女孩告訴抱孩子的少婦:你是否看到風,它吹拂一片或更多片葉子,直到它們落下來……你是否看到風,它吹向10月的高處,它在山頂放一些沉默,放一些眺望,讓人們既看見四野的滄桑,也看見果實里的波瀾……
中年男人對妻子說:百年之后,當我們退出生活,躲在匣子里,并排著,依偎著,像新婚一樣躺在一起,是多么安寧……百年之后我們就是灰塵,時間寬恕了我們,讓我們安息,又一再地催促萬物,重復我們的命運。
一只蝴蝶正不知疲倦地飛舞,熒光把它的翅膀染成寶藍:我聽見“舉頭低頭”,還聽見“故鄉(xiāng)明月”,尾音拖得比季節(jié)還長……我疑心身處夢境,忘了這兒離家千里,太陽當空,北運河靜靜流淌,一節(jié)節(jié)火車開進我思鄉(xiāng)的骨頭。
黑暗的觀眾席里,上千雙晶亮的眼睛射向舞臺,他們顯然聽明白了,他們明白那些美麗得幾乎不真實的句子,他們疲憊的目光里,有思念、歡喜、憂傷、寬慰、諒解,那些仿佛沒有時間亦沒有意識要去思考生命意義的人,卻在聆聽詩句的時候,擁有著無以名狀的懂得。
彼時,想象帶我回溯到八十年前。此地,這片叫漣源的地方,接納了許許多多穿越戰(zhàn)火而來的青年學子。他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是否也會念起某一首詩?或者,記起某一條家訓?許是午休時間,某位學生給淪陷區(qū)的父母寫了一封家信:兒很好,母勿念,文章每日都寫,兒在外求學,衣食不愁,今餓殍遍地,哀鴻遍野,兒怎敢言累……
八十年前的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便是今天西南交通大學的前身,1938年,它在湄江岸畔的漣源重生。八十年來,這里的人們仿佛從未改變他們的執(zhí)著甚而執(zhí)拗。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再是艱難動蕩,他們也要在這里擺下一張平靜的課桌。而如今,即便白晝的世俗再是強大,生活再是勞累,他們亦要讓夜晚充滿詩意。
深夜,詩歌朗誦會結束,星辰在墨藍的夜空里漸近沉眠,什么都不想,就這么在夜中行走,也許可以走很久。詩意的夜晚,莫問前程。腦中再次浮現影片的臺詞,只不過,是另一句:愿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愿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
鄭小驢
從黃花機場回漣源的途中,某些恍惚的瞬間,瞥見車窗外金黃的光斑,像蜜一樣涂抹在9月的郊野。舉目遠眺,四周一派豐收的景象。這是屬于北緯二十三度的金黃。家鄉(xiāng)的顏色。家鄉(xiāng)的模樣??諝庵新劦揭还砷焺e已久的氣息。正是收割的時節(jié),田野里不時傳來掰禾的聲音。高舉水稻的農民,光著膀子,露出古銅色的皮膚,狠狠摔打著戶桶,聲音在田野中彼此起伏,連成一片。熟透的稻粒紛紛抖落,空氣中飄溢著一股稻谷灌漿的清香。
想起來,這時候,正是捉泥鰍的好時節(jié)。小時候,收割后的田野,長腿螞蚱、吐泡螃蟹、黃紋天牛、金龜子、青蛙、蛇,失了水稻的庇護,無地藏身,紛紛從草叢、水溝探出身,蠢蠢欲動的樣子。我們像群暴徒,在收割的田野撒野。解剖青蛙,砸死花蛇,踩爛天牛,足跡所至,尸橫遍野。連紡織娘也失去棲身之所,草綠色在秋天不再是保護色。孩子們最愛捉弄紡織娘,將紡織娘用草莖綁住大腿,看它一蹦一跶,眼見跑遠了,又撲上去,一把逮住,樂此不疲。最令孩子們感興趣的,是水溝里吐著泡泡的泥鰍。這時節(jié),泥鰍最鮮美。在稻花田里養(yǎng)足了夏秋,懶洋洋地臥在泥水里,正冒著泡兒,雙手一探,捧起一攤濕泥,小心掰開,一條肥嫩的泥鰍就到手了。當然,這是絕對的技術活兒。需要眼尖,手快,動作敏捷。
二告是提泥鰍的老手。他是半個漣源人,之所以說半個,因為他爹是新化人,倒插門,到了漣源,安家落戶,娶妻生子,絕口不提新化半字。小時候,我們沒少跟二告干架。為了爭漣源和新化到底誰厲害。
“陳天華是我們新化的!”我們驕傲地說道。
“羅澤南是我們漣源人!”二告不甘示弱。
“羅盛教,那個抗美援朝的大英雄,曉得不?也是新化人!”羅盛教入選了小學語文課本,救落水的朝鮮兒童,壯烈犧牲,一時成了我們的偶像。二告歪著腦袋想了想,“李續(xù)賓也是漣源的。他率六千人打十萬太平軍,最后戰(zhàn)死三河鎮(zhèn),你們說猛不猛?”
我們都聽過李續(xù)賓的故事,搜腸刮肚,也想搬出一個厲害角色來鎮(zhèn)一鎮(zhèn),想了半天,都不作聲了。說,說這個有卵意思,今天悶熱,泥鰍們肯定要上來冒氣,等天黑了,照泥鰍去啰!
春夜是照泥鰍的好季節(jié)。我們耐心等待黃昏的降臨。橘色云團涌上漣源遠處的山巔。牛背一般的山巒在春天的暮色中顯得越發(fā)莊嚴肅穆。
龍王沖的泥鰍最多了。一輪圓月照著堰塘。水面像鍍了層銀。方圓三四里地都沒人家,連聲狗吠都聽不見。我們帶著松油火把和鐵叉,將竹簍捆在腰間,興沖沖地走了。起了露水。寥寥幾顆星點綴在天空。月亮正掛椿樹上。
我們舉著樅油火把,沒再說話,屏息凝神,只聽見腳踩在沙子上發(fā)出的脆響。那真是照泥鰍的好春夜,月明星稀,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一條條肥碩的泥鰍從洞眼里鉆出來,臥在泥水中,翻著白肚皮,張大嘴巴吐泡泡,動都懶得動一下。它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鐵叉子會從天而降,嚓,泥鰍的尾巴一搖一擺兒,已經死死地卡在里面動彈不得了。將泥鰍擼下來,丟進竹簍里,腰間越來越沉。要數二告的眼最尖,一叉一個準兒,不一會兒,就叉了半斤多。大家像比賽似的,誰也沒作聲。受傷的泥鰍在竹簍里發(fā)出唧唧,唧唧的呻吟?;氐郊?,將叉的泥鰍放在搪瓷臉盆里,倒上水,養(yǎng)著。泥鰍受了重創(chuàng),帶著血絲,大多奄奄一息。幾條受傷輕的,尚在水中歡快地游動。最后都會倒進油鍋,撒上姜絲、紅椒和魚香葉,料酒一撒,滿屋子噴香,連打好幾個噴嚏。
春天的泥鰍固然鮮美,但秋天才是捉泥鰍的最佳季節(jié)。秋收后,大伙都扛著鋤頭,腰間系著竹簍,褲腳高挽,興沖沖地往田野去。泥鰍藏在泥里,鉆一個小小的洞眼,用來透氣。秋天的泥鰍相比春天,學乖了,精明起來,有的狡兔三窟,連做幾個假洞眼,布下迷魂陣似的,讓人真假難辨。這邊一有風吹草動,那邊早就逃之夭夭。
水渠里洞眼多,橢圓形的、三角形的、滾圓形狀的,布滿疑陣,有些是泥鰍鉆的,有些是小蟲子鉆的,甚至是水蛇的老巢。只有行家里手,才能從這些眼花繚亂的洞眼中,一眼識破真假。有一回我看到一眼大大的洞,以為里面藏著一條大黃鱔呢,順著洞眼,伸胳膊往田埂底部一路摸索,結果摸到一窩蠕動的家伙,皮糙肉厚,掏出一看,烏黑的水蛇,嚇得三魂七魄都散了。
二告從不失手。他長著一對火眼金睛,隨便一瞅,便曉得底下有沒有泥鰍。但凡出手,很少有泥鰍能逃得過他的手掌心。最難捉的是沼澤里的泥鰍。沼澤肥沃,泥軟,水多,深的能沒過脖頸,人踩在上面,晃晃悠悠,如踩小船,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但大的泥鰍和黃鱔都藏在沼澤里。那一個個橢圓形的洞眼,如一雙雙天使之眼,攝人心魄。大家都曉得底下藏著精明肥碩的泥鰍呢。為了這誘人的美味,明知是陷阱,我們也心甘情愿了,冒險踏入了沼澤地。腳下似乎是懸空的,輕輕一踩,整塊沼澤皮都在搖晃,隨時都會沉陷。每個人都吸了口氣,身輕如燕,像踏入地雷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試探。一個個巨大的洞眼,往上紛紛吐著氣泡,仿佛正等著我們大駕光臨。沼澤地的泥鰍狡猾著呢,底下是無底洞,手剛伸下去,它們往后一縮,輕輕松松就鉆進更深的地方了,讓人難免捶胸頓足。
二告一點不擔心泥鰍鉆沼澤底下。他先將沼澤里的水排干,圈好范圍,開始挖泥。只見鋤頭翻舞,泥水飛濺。二告挖啊,賣力地挖,挖了半晌,直到將沼澤挖到底,挖出一個一米多深的巨坑來。我們目瞪口呆,誰也沒想過二告竟會使用這種霸蠻不討巧的方式。二告站在坑里,一身的泥,頭發(fā)鼻子耳朵嘴巴全是,簡直成了泥人。一條泥鰍沒捉到。大伙圍著他,紛紛哄笑。二告一點也不惱,站在坑里,抬頭望了眼我們,也嘿嘿地笑。
又到逮泥鰍的最佳時節(jié),而二告他們去哪了,沒人曉得。也許在楊家灘,也許在湄江哪個角落,也許在廣東、上?!诨貪i源的途中,我想起他們。想起一個個鮮活可愛的身影,那笑聲仿佛就在眼前。
責任編輯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