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文

飛 鳥

春天已至，無數(shù)鳥媽媽返回從前的窩巢

——風在整個冬天，寒冽地翻亂它，

如今又送來殺人的香氣。

鳥媽媽的溫熱翅羽中，有一根穿透了

清圓的晨露，有一根遮擋住幼雛的無邪眼眸。

這是飛鳥的一種活法，這是水的一脈

流動。當我有一天傍晚親眼見到

一只翹尾喜鵲，在我家門外的菜畦地頭

啄死一只剛學飛的麻雀，稍等一會兒，

我看到它飛往楊樹林樹冠從容的背影。

這是飛鳥的另一種活法。不值一提的是，

這些成年喜鵲和嬌小的麻雀

都是飛鳥的一個種類。背朝青天的人們直起腰身，

八個方向傳來同樣悅耳的啼鳴。

春夜寄遠

白天將母親安葬后，靜寂無人的春夜，

阮籍趴在一塊嶙峋的白石上。他剛從

深淵般的昏厥中醒來，眼睛在轉動，

他是一只趴在井口望水的野貍子或山雀。

剖開他的皮囊，他是一截腐爛的松枝。

春夜真是一把殺人的利刃啊。公元263年，

它誘使阮籍安樂地死去，一千多年后，

它裹一身愛情的桃紅，

新月般為我默念泰戈爾詩篇。

純 潔

他——

頸上掛的尋子啟示的牌子現(xiàn)在懸空著

火車窗子擋不住的黑遮住了小女孩的蔥白腳腕和亮眼睛

被蒙住的還有他趴在洗手臺上憨實的身體

零星幾個村莊靜寂得像野地

眾人沉睡，赤子

熄滅火炬照樣對茫茫長長的暗夜感到絕望

十四年，襁褓中的小女孩已是豆蔻梢頭的孟春仲春季春

十四年，一個青年虛度年華，空懷妄想

十四年，他愿意以徒有一個父親的身份償報前生的孽

但懇求蒼天將心比心……

十四年呵，純潔如我倆共同

陷身過的一片山莽

與四面林濤

雪。與昌耀

一萬條大川奔向大西北山麓一個敝舊的雪屋。

那里。你的土伯特妻子正為你分娩你的第三個孩子

——是玉的精魄而不是碎石，是春水而不是冷寒。

是雪后放晴的清晨，少年郎一腳踏入松軟的雪地中，

驚見野雉雞飛出樹梢，大平原須發(fā)盡白。

是呵。雪域茫茫。

雪躺下去，是加工車間里上夜班的母親新生的皺紋。

雪站起身，是握著勺柄的外甥偎在姐姐胸前滴著清淚。

我的愿望是一天看盡四十四次日落

最近我連續(xù)耗費幾天的時間

才確認一個事實——我走過的那些道路兩邊，

那些不知道多少年樹齡的樹木中間，

新近栽入很多棵種目繁多的小樹苗。

惟有我曾走著，曾觸摸，停佇過這些樹木的樹影，

樹皮，每一片樹葉都曾為我淋過一滴雨水的時候，

我才可以揮揮手，滿懷親切地說。

可悲的是我認不出它們的樹種，從哪里被運來，

奔波路上和扎根的過程中發(fā)生的有趣事情。

我比擬著：我同車的小伙伴都被種在

人聲喧鬧的大道之旁，它們泥土中的花蕊

一仰頭磕破了額頂就毫無顏色了。

我呢。我身上搭過幾根茅草但還沒有變成

鳥媽媽的新家。我聽過幾段愛情，不十分美好。

我患過幾場大病也目睹一個蟬蛻慢慢風化脆薄。

我的愿望是可以一天看盡四十四次日落。

與眾師友訪漢陽古鎮(zhèn)有感

微雨一路從蘇祠斜逸至岷江河畔。

蘇東坡慨而踏歌，而忘形時也會

一腳跌入杜工部的破敝茅屋，

袒胸手談如何？兩個詩人互相放逐

對方的流離歲月，坐破

仕途的牢獄卻回頭，隔著同一幕

雨簾濺起蜀地的幾寸浮土，

遂扯開一縷苔絲般印刻山水的急就章。

小鎮(zhèn)的居民從未留意這一冊

文人的山水經，他們三五成群，

散落在棉花街或其他街巷的紙牌館，

售賣油紙傘的小店鋪，

竹編的寬椅子或

一戶種有紫藤蘿的小庭院內。

面對這小楷般的日子，

我情愿做一處清貧的閑筆，

允許被指認，圈點，勾抹，

但我更愿意贊美你

——躑躅在濕滑山道，

逼仄的出租房，

大平原流瀉的詩稿抑或

水稻田里汗水涔涔的面龐。

與蕓娘

頭昏眼茫，讀詩無趣，蕓娘遠在信陽。

漫無目的地行走，在一片前幾天剛修剪過的

草地上慢吞吞挪移，信手拈取一朵相思

仔細辨認。一個刺猬身形的小動物從不遠處

倏忽一下竄出，一對老夫妻趕忙剎車，

小號的金屬音色低婉地滑行，

缺月忽而盈滿，銅鎖脫銹，

蕓娘，五聲音階的指彈小品宛如一季

你家鄉(xiāng)的新茶。幾只短腿的小狗

互相熱烈地追逐，藍色鐵皮墻邊，

那個汲著拖鞋提水的男人無疑是一個

劃算著子女新學期學費，社保費，

大病醫(yī)療保險費，煤氣費，電費，

時漲時跌的油價，工人勞務費與

化肥、農藥、機器收割、

犁地育種費用的中年父親。

間或放松雙肩，添置一些小家具，

隨時令栽培幾壟蔬菜，偶有酒局但

很少放空而盡興。這歲數(shù)已是偏鋒

收筆的時候，豐腴瘦勁不著痕跡，

結字或如藤瓜，或如雪片，或如灰燼。

蕓娘，藤瓜可做菜，雪片凈心，

兩堆熱灰飛入銀河，江心的漁火般明爍。

西 湖

游人們心中的西湖與當?shù)厝思抑械奈骱?/p>

是兩種形象。那些行程緊迫的外地人，

在這個炎熱的中午，像一只只

搜尋食物的螞蟻，忙碌穿梭在雷峰塔，

蘇白二堤，斷橋的文學描述

和現(xiàn)實的強烈落差之間。

早已傾慕的蘇小小，

當真只可以在想象中著一身古典的繡裙。

蘇東坡杭州太守任上的實績，

是西湖出閣的一副嫁妝。修得十世的福分，

當可以投胎到杭州，要再修一世福報，

才會像林逋一般于孤山放養(yǎng)一生的高潔。

其實我還想說：十二世之前的一次搭救，

會在斷橋換來一次一生的愛情。

你要聽懂：或許也是兩只鳥，兩條魚，

一根柳條扶上一陣春風的愛情。

我在南陽遐思，西湖的怨氣全映在水里。

或許從我攀上雷峰塔，癡看她的全貌時，

西湖就把我攆下了她的手心，甩辮而走。

詩觀

樸素，純正，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