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惟宏
◎本文作者與碑文
一
祖國西南腹地,貴州黔西南州的興義,清末滇黔書畫名家孫清彥的《學書枝言》碑文,在被歷史淹沒半個多世紀后,終于被發(fā)掘整理出來了。
這是黔西南州的文化盛事,是珍貴遺跡重現(xiàn)的驚喜。
發(fā)掘的是破損不全的殘碑;整理是對民國時期遺留在民間的116 張散亂無序拓片進行收集、理順、校點、注釋,譯成白話,最后進行評價。這才發(fā)現(xiàn),它是一篇以書法藝術(shù)為表現(xiàn)形式,以闡述書法理論為內(nèi)容的洋洋灑灑刻在石碑上的宏文。歷史不會忘記發(fā)掘和整理《學書枝言碑》的人——熊洪斌教授,以及和他同道的文化人。
熊洪斌憑著他多年來的書法實踐和修養(yǎng),對書法史、書法品鑒、書法門派的探研,以及古代漢語的深厚功底,于2014年整理出版了《學書枝言碑解說》一書。書中,作者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而且完全顛覆了最權(quán)威的方志對《學書枝言碑》的記載和方家的評述。
該碑是被無知者毀的,那是1950年的事。
在以后的《黔西南州志·文物志》(1987年版)和《興義縣志》(1988年版)對此皆有定論:《學書枝言碑》系興義知府孫清彥(字竹雅)于清同治元年(1862)所書,鐫刻于三塊碑石之上,5000余字。云云。也有方家稱其為《書法要訣碑》,碑三塊。對該碑書法藝術(shù)成就,皆有贊譽。至于內(nèi)容,因己無碑,而拓片散于民間,無序、不全,又無標點,世人無從知曉。
熊洪斌教授吹去掩蓋的浮塵,去偽成真,發(fā)現(xiàn)孫清彥書寫的《學書枝言》是刻在四塊大小相同石碑上,共6000余字。更為重要的是,了解了碑文的全部內(nèi)容,以及它所闡述的書法理論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它填補了清及以前貴州無系統(tǒng)書法理論的空白!
感謝現(xiàn)在的電腦技術(shù),讓我們今天能有幸看到將116張拓片按殘碑的形制、字樣大小、文章順序拼接成的4張《學書枝言》紙質(zhì)碑文。在我們眼前展現(xiàn)的《學書枝言碑》,是那樣令人興奮、震撼。
熊洪斌所著的《學書枝言碑解說》,是解開此碑文的一把鑰匙。有“發(fā)前賢之奧秘,為后學之津梁”之功妙。
二
“學書枝言”,即學習書法的枝言片語也。這是撰文者孫清彥的自謙。而《學書枝言碑》,被熊洪斌視為貴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書法和書論的合璧!
從書法藝術(shù)角度看,孫清彥(1819一1884)自小受家傳影響,酷愛繪畫書法。孫清彥字士美,號竹雅,別號燭芽、筑啞等,因竹的品性而酷愛畫竹,故常以號行。以致于后人認為其繪畫成就高于書法成就。其實孫清彥一直秉承中國傳統(tǒng)的“書畫同源”理念,將二者融會貫通。他在一幅墨竹畫中這樣寫道:“先將玉竹篆長竿,不究八分點節(jié)難,枝葉更從真草悟,是書是畫任君看”。正因為他領(lǐng)悟“書畫同源”之本屬,讓書法和繪畫在他筆下相得益彰,兩者皆大放光彩,取得驚人成就。重現(xiàn)的《學書枝言碑》足以證明孫清彥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成就。孫清彥的書法,兼擅篆、隸、真、行、草諸體,而行草書尤精。如果說貴陽黔靈山草書“虎”字摩崖是其臂窠書的代表作,那么《學書枝言》碑文則是他行草和行楷的經(jīng)典范文。
《學書枝言》碑文是以孫清彥最擅長行草、行楷書丹于石上,再由當?shù)丶覀魇坦に嚾司溺澘潭偷摹P芎楸笳f,四塊碑文的書風有三變:第一、二碑用行草。第三和第四碑的一部分轉(zhuǎn)向行楷,最后又回到行草。孫清彥的行草,能上溯到東晉二王,又既有趙孟俯、董其昌、王文治之遺韻,在此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了自己氣韻靈動、和暢清美、流利高雅、飛騰綺麗的行草書風;他的行楷則規(guī)范端莊、宛轉(zhuǎn)自如、矯健挺拔、氣勢雄渾。
通觀四碑,雖書風三變,但整體卻非常諧調(diào)統(tǒng)一。這反映出作者博涉多優(yōu)、巧奪天工、優(yōu)雅自然的深厚功力。難怪,其碑文拓片有興義學人后住北京的盛永祜先生收藏,曾呈請當代大書法家啟功先生鑒賞。啟老盛贊《學書枝言碑》“屬當時全國最高水平”。
從書法理論角度看,《學書枝言碑》全文6000余字,在文言文中已算得長文了。他寫了什么呢?
◎ 熊洪斌教授所著的《學書枝言碑解說》
◎ 《學書枝言碑》拓片之一
◎ 熊洪斌著的《學書枝言碑解說》中,將拓片校點,現(xiàn)代漢語附之
碑文蘊含了豐富繁多的學書內(nèi)容和浩瀚博大的書法文化。熊洪斌先生如是說。為便于了解,他把全文分成24節(jié),讓每節(jié)皆有相對獨立的內(nèi)容,而全文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圍繞“學書”旁征博引,展開議論,或以事例作為論據(jù)進行論證。這樣形成一氣灌注又層次分明的華彩文章。讀文賞碑,給人以博大精深、浩瀚淵海、雄文憾世之感。
文章從文字起源開始,“自古結(jié)繩而易書契”興起了“六書”的造字方法。最初沒人去討論它的書寫。然而那些鐘鼎彝器銘文上的文字,沒有不工整的,這讓我們知道“古人信今傳后,必令能者為之”。這就引出了書寫文字的重要性。
接著作者從習字的執(zhí)筆、書姿到用筆;從字法講到章法;從用墨、用筆到選筆;談書道在盡勢,開示“學帖”門庭;評鑒歷代楷書、行草書;講述學書之道——先專后博、參變博識;綜論書法史;評價清代書法;自述學書與悟道;敘著述之動因與用意等等?;蜃h或敘,娓娓道來。
不妨選擇一二,看看孫清彥是怎么論述的。
在談到字法(即一個字的書寫方法)時,他認為,下筆要“輕重適宜,長短各應,隨往繼來,因逆取順,即開合以見情,復低昂而互印。體貌繁多者,疏秀之,以暢其情。形質(zhì)卑微者,嚴重之,以扼其勝。半繁半簡,則繁者益整飭,以昭約束;簡者必撐橫,而顯風韻。三截兩截者,其勢而寬窄相參;三合兩合者,狹其形而短長交映。左長右短者,腳必齊;左短右長者,頭宜并。畫多則異俯仰以區(qū)分;豎多則宜向背而交證?;蚧逡詾榛睿螂S偏而取正。此一字中章法也”。顯然,孫清彥對每個中國漢字的間架結(jié)構(gòu),繁簡筆畫的寫法早已諳熟于心,用精辟的要訣歸納出各字書寫的章法。
◎ 孫清彥對臂窠書的闡述
◎ 孫清彥所著的《學書枝言》拓片之一
再看孫清彥對榜書、臂窠書書寫的論述。他說:“不明筆勢,雖做數(shù)尺巨字,無非僵板澀縮,俗陋庸淺。惟勢蓄胸次,意在筆先,躍然而橫絕太空,落從天外,起伏動蕩,宛轉(zhuǎn)回翔。即一點畫之間、接脫之際,有如龍蛇屈伸,山川險阻,所謂‘咫尺具千里之勢,都此也。” 這一有實踐經(jīng)驗的論述,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起他在書寫黔靈山“虎”字的狀況和情景。
對草書的評價,他認為:“魏晉以來,家(孫姓本家,故稱。熊洪斌注)過庭《書譜》實可直接逸少。蓋本章草,元常而出,故能掉臂游行,自然合軌。次智永,次懷素,蕭遠雄逸,變不失正。若長史之奇縱,律諸二王模范則稍溢矣?!?可能孫竹雅對草書大家的評價和排序未合“正統(tǒng)”評價,但不能否認的是,這恰恰表現(xiàn)出他對書法史上草書大家的評論是有獨立見解的,而非人云亦云。
在評論書法史上,他把書風的演變概括為“晉書主韻,唐書主法,宋書主氣?!蔽簳x之書,以二王為體制,初唐歐陽詢才勘破原二王體制獨創(chuàng)歐體。而諸遂良又改變歐體,形成世人追隨的書風。盛唐 “魯公復變登善,顏、柳之書,直至宋末。東坡雖變,猶帶顏法。至米元章,清字矯健,一洗當時質(zhì)拙之習,而奇境新開矣。滇西有王庭筠,大書四碣,雖仍米法,而更以篆籀魄力蘊釀其間,真有出藍之勝?!?金、元時代,“瘋癱之手,各遙才智,幾蹈惡俗。松雪乃重嚴紀律,仍復晉唐之舊,厥功甚偉。元明兩代,雖有康里子山,鮮于伯機、虞伯生、郭天錫、王孟端、沈民則、祝枝山、文衡山、邢子愿、米萬鐘、或奇或正,自成一家,究難為后學矜式。唯董香光,直參頓悟,立見清虛,化腐為新,寓奇于淡。復將于子昂拘墟平弱之見一掃而空。從此境寬徑捷,其程法及今不替矣!”
◎《學書枝言》殘碑(圖下)出土后,熊洪斌與興義一幫文人正探討、考證
以上精辟論述,完全可以用孫清彥清點出的書法大家為脈絡(luò),勾勒出一部從魏晉到明代的書法史!
而對清代書法,孫清彥更了如指掌,如數(shù)家珍。除了以幾句精道之言評價“浸淫于皇、杜、鐘、索,而韻勝法嚴”的劉墉、“自創(chuàng)草隸、似奇而法”的鄭板橋、“凌蘇礫董、出入唐晉”的王夢樓、“擬諸大哲南宮、覺新之流”的白禎兆四賢之外,竟列出全國16位不同風格的書法家、10位隸書書法家和一位篆書家。這不僅表現(xiàn)出他寬闊視野,了解當朝書法之動向和信息,而且其對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
恕筆者孤陋寡聞,自唐孫過庭以后對書法史能站在如此高度而又系統(tǒng)評價的,極少有也,而孫清彥,這位成長在云南、成熟在貴州,可以說是生活在“山澤”里的書畫家,竟能在攻城拔寨之余,“駐軍壩上,盾墨之暇”,還“行篋失載,無堪證喻”的艱難情況下,猶能“走筆此述”,完成《學書枝言》,足證其學識淵博、理論功底深厚,彰顯出驚人的才藝雙馨,讓人嘆為觀止!
三
熊洪斌教授能在課余時間嘔心瀝血,熬過多少不眠之夜,潛心研究,苦解數(shù)年,終就完成25萬字、150幅圖、總計432頁的《學書枝言碑解說》。該著作的出版發(fā)行引起貴州書法界極大反響。
“我只不過和《學書枝言碑》有些機緣,而這個機緣恰巧被我看到了?!痹谧穯栃芎楸笾鴷鴦右驎r,他謙虛地說。
熊洪斌1959年生于興義,自幼酷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1977年我國恢復高考考入貴州大學中文系,在校期間曾參加全國首屆大學生書法比賽,獲得二等獎。畢業(yè)后回興義師范教書,以后還被推選為黔西南州書法協(xié)會主席。幾十年來,熊洪斌不僅書法好,對書法理論和中國書法史也頗有深研,加之有深厚古典文學功底。因此,當他在一個看似偶然機會接觸了《學書枝言碑》的部分拓片后,便一頭扎了進去,不可收拾。憑著他已掌握的知識,終于揭開這淹沒了半個多世紀無人能解的《學書枝言》碑文。
巧的是,據(jù)熊洪斌教授說,在考證孫清彥生平時,驚奇發(fā)現(xiàn)生于清代嘉慶二十四年(1819)的這位書畫家竟與生于1959年的熊洪斌是同月同日生!兩者相距140整年!隨后他又發(fā)現(xiàn),孫清彥書寫《學書枝言》碑文時的年齡與熊洪斌著手研究《學書枝言碑》的年齡也是一致的,皆為53歲!
是熊洪斌遇上孫清彥《學書枝言碑》,也是孫清彥《學書枝言碑》邂逅熊洪斌教授。興義有人撰文,稱之為“古碑緣”。
熊洪斌教授就職的學校的前身是興義有名的筆山書院。《學書枝言碑》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刻畢并立于原筆山書院,此時興義戰(zhàn)亂初平,始復文教。十多年后,興義名紳、后任云南候補道的劉官禮主持書院,將書院遷往新址(即今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本部),遷立《學書枝言碑》于書院山斗堂后的大禮堂前,作為鎮(zhèn)院之石。從此,書院開一代學風,文人蔚起。僅至民國,從筆山書院走出來的就有劉顯世、劉顯潛、王伯群、王文華、何應欽等貴州一批名人,為民國光復、護國、護法戰(zhàn)爭,北伐軍北上,以致抗日戰(zhàn)爭作出重大貢獻。筆山書院成為一時英才的搖籃,名冠全省。
毋容置疑,立于筆山書院的《學書枝言碑》為清末和民國興義的人才輩出,開啟了一方文脈。
◎拓片之一,書法論述
時下,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正計劃按已制作的《學書枝言碑》四塊紙質(zhì)碑文,按原貌及形制進行刻制,最終還原四塊石碑,以繼承文脈,增厚學院歷史文化內(nèi)涵,昌學院之文風。
歷史與未來將感謝熊洪斌教授,感謝興義民族師范學院。
愿山澤遺珠重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