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楨
摘要:電影《有話好好說》改編自述平的短篇小說,在紙媒向影視轉化的過程中,張藝謀導演巧妙地利用修辭話語的轉換策略,為影片營造出輕松幽默的喜劇效果。與原作不同的是,小說結局的殘酷性被電影幽默的大團圓結局消解了,人們在哈哈一笑中體會到“有話應該好好說”本身所蘊含的處世哲學,淡化了原作中緊張的人際關系,也使原作中彌散的性欲望主題被都市人的交際主題平滑置換,民間話語與廟堂話語之間成功完成了修辭轉換。同時,影片投射出的1990年代的城市風貌、人文特征和精神價值,也成為今人讀解那個時代的窗口。
關鍵詞:《有話好好說》? ?《晚報新聞》? ?修辭轉換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19)23-0145-03
拍攝于1997年的影片《有話好好說》由張藝謀執(zhí)導,姜文、李保田、瞿穎等主演。故事講述的是底層青年趙小帥以奇特的方式狂熱追求漂亮姑娘安紅,進而引發(fā)的一場充滿內在沖突且詼諧幽默的故事。評論界普遍認為,這部影片是張藝謀向都市題材進軍的里程碑式作品,雖然已經過去了20余年,但當我們回望1990年代電影的都市化進程,特別是追溯實驗電影的歷史淵源時,便很有必要對這部作品進行一次再解讀。
一、由《晚報新聞》到《有話好好說》:小說文本向影視文本的轉化過程
影片改編自述平的短篇小說《晚報新聞》,實際上,《晚報新聞》是述平寫于1993年的一篇小說,發(fā)表在當年的《作家》雜志上,后又被《小說月報》選載。1995年,張藝謀找到述平,說想要拍一部與他以往風格不同的電影,他特意選中了述平的《晚報新聞》,對其進行了一年多的改編,最終促成了電影的出爐。時至今日,人們很可能認為原文本與電影劇本之間應該保持了緊密的話語聯(lián)系,然而時隔多年回頭來看,兩部文本之間的線索與聯(lián)系實在算不上緊密?!锻韴笮侣劇分v述的是女孩安紅游弋在同時追求她的陳云輝和德蒙之間的故事,最終偏執(zhí)的陳云輝出于失戀的激憤,用利器剁下了工友的手,一時間成為晚報新聞。
從形式上看,《晚報新聞》顯然帶有略薩般的智慧,甚至讓我們想起《胡利婭姨媽與作家》中略薩不斷在故事主線情節(jié)間穿插廣播劇的“間離化”構思。不過,就影片《有話好好說》的改編而言,電影只截取了小說當中一個基本的人物關系和不多的相關情節(jié),即兩個男人圍繞安紅的愛情爭執(zhí),而“剁手”的故事結局,則被創(chuàng)造性地移接在電影中的一組新的矛盾,即趙小帥和張秋生的身上。與原作不同的是,小說結局的殘酷性(陳云輝剁手入獄)被電影幽默的大團圓結局消解了,人們在哈哈一笑中體會到“有話應該好好說”本身所蘊含的處世哲學,淡化了原作中緊張的人際關系,也使原作中彌散的性欲望主題被都市人的交際主題平滑置換。人在社會上立足,難免產生矛盾沖突,此時,“有話好好說”不但是有效解決沖突的良好準則,也是共建社會和諧的一劑良方。
二、民間話語和廟堂話語的修辭轉換
如果從修辭角度觀照電影的人物設置和人物語言,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姜文扮演的底層小販趙小帥文化程度較低,是典型的北京草根,他所使用的是源發(fā)自內心本真需要的小市民語言(也稱為民間語言),是非官方的代言人。而李保田扮演的知識分子張秋生采用的是知識分子語言,即官方的精英語言。在影片中,兩類語言蘊含的不同修辭習慣造成話語在修辭上的劇烈碰撞,詼諧幽默的效果由此渾然而生。例如,趙小帥的受教育程度決定了他的修辭能力相當有限,因此當他向安紅表白時,只能不斷地重復“你就愿意一個人?”,以此和女主人公調情。對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解讀,他也從個人的欲望出發(fā),將女子的外貌作為“德”的核心,認為“一是臉蛋,二是胸部,三是屁股”。此種解釋符合社會實利主義的時尚觀念,卻顯然不會得到張秋生的認同。張秋生以學究似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向趙小帥解釋“德”在儒家文化中的內涵,說它指的是見識、修養(yǎng)、品性、情操,并引孟子的話“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民間與知識分子廟堂之間的修辭對話就此展開。趙小帥對儒家文化的隨意解釋和無知者無畏的態(tài)度,與張秋生邏輯嚴謹?shù)慕忉屩g,就形成持續(xù)的話語張力。
影片的焦點集中在“剁人”這件事上,同樣追求安紅的富商劉德龍派人打傷了趙小帥,還牽涉張秋生在打斗中意外損失一臺筆記本電腦,趙小帥發(fā)誓要報復劉德龍,具體方法則是剁下他的手。在對待“剁人”的態(tài)度上,精英語言往往持有崇高的道德意識,而民間語言則懷有“一切隨心”的快樂原則,所以在影片的開始,張秋生成為道德的代言人,不斷試圖勸說并“拯救”趙小帥,試圖阻止其復仇。值得注意的是,自始至終張秋生都沒有訴諸法律手段來索得賠償,他憑借的依然是源發(fā)自個人的道德觀念,這大概是張藝謀的“固執(zhí)”安排。然而,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關系出現(xiàn)了“倒置”,毋寧說,影片的修辭出現(xiàn)了“倒置”。
這種轉折出現(xiàn)在張秋生喝了幾杯紅酒開始撒酒瘋之后,為了報復虐待自己的大廚師,張秋生拿起刀聲稱要剁人,而原本要剁人的趙小帥卻因劉德龍的意外受傷不得不放棄了復仇的念頭。影片的最后,代表民間力量的趙小帥卻使用知識分子的道德話語,開始規(guī)勸張秋生放棄剁人的念頭,這種明顯的修辭轉換帶來的敘事張力,正體現(xiàn)出鏡頭語言與小說語言的不同,即電影往往具有更強的目的性和設計感,可以更為清晰直接地表達主創(chuàng)者的觀念。
三、“變格”修辭的敘事意義
相對于“常格”而言,電影的“變格”辭格指的是通過電影攝影技術的尺度與正常規(guī)格的變化和操縱,造成影像呈現(xiàn)形態(tài)上的特殊變化與特殊效果的辭格運用。一部電影是否會好看,其實并不完全取決于導演,編劇和攝影師(現(xiàn)在也應該包括特效制作人員)的能力也不容忽視。在《有話好好說》中,“變格”修辭具有相當?shù)臄⑹乱饬x,同時體現(xiàn)出影片主體的“言說”功能,即它們是為了“表述”某種特定情感和特定意指而刻意營造的主體“話語”。因此,“變格”修辭在這部影片中便上升成為具有明顯主觀色彩的電影修辭。
敘事策略的改變必然要求鏡語系統(tǒng)產生相應的改變,讓我們觀照影片使用的“變格”拍攝技法,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屬晃鏡頭的手法,張藝謀力求將城市人的不安和內心的沖動表現(xiàn)出來,進而呈現(xiàn)出人物之間理性和非理性的沖突?!队性捄煤谜f》的鏡頭語言帶有廣告式的干練與利落,可以說每個鏡頭都在講故事,具有流暢剪輯、快速敘事的特點,加之突然閃入的聲音、光影等編排手法,輔以荒誕、魔幻的鏡頭轉換,共同增強了這部影片的實驗性表達效果。我們具體分析鏡頭語言的修辭特征,可以發(fā)現(xiàn)三個端倪。
一是這部電影運用了大量的特寫鏡頭,而且很多特寫是用變形鏡頭拍攝的,基本上使用的是0.9mm的廣角鏡頭,突出拍攝內容和場景的夸張性與荒誕感。當人物在“變形”的世界中生活時,他們的所思所想,自然帶有荒謬的意味。二是長鏡頭的使用,保證了影片的真實感營造。如劉德龍帶人毆打趙小帥以及張秋生被逼瘋的兩段場景,導演以動蕩的長鏡頭拍攝方式,呈現(xiàn)給觀眾一種持續(xù)的難以紓解的緊張感,長鏡頭的貫穿性敘事,使觀影人更容易進入影片的節(jié)奏,和導演的思路產生共鳴。三是“追蹤”鏡頭的廣泛使用,增強了影片表達出的“真實性”特征。影片中仿佛有一位肩扛攝影機的記者一直追蹤著故事,從頭到尾跟隨腳步凌亂人物的快速移動,這種不加任何操縱的手持拍攝所捕捉到的精彩瞬間及畫面,實際上和攝影師的捕捉時機、耐心、器材熟練度和判斷力等都有著直接的關系。而本片的攝影師呂樂深諳追蹤鏡頭的敘事語言,他營造上下晃動、搖擺不穩(wěn)的動感效果,既營造出現(xiàn)場感的氛圍,同時也在精神層面上暗合了都市文化喧囂蕪雜的無根特質。此時,鏡頭語言便完成了對都市文化語境的一種摹寫與修辭。
總之,借助煥然一新的鏡語形象和自覺的喜劇反諷手法,張藝謀完成了一次個性鮮明的修辭實驗。同時,如果從社會學、文化學、城市學等多維角度審視《有話好好說》,那么這部影片啟發(fā)我們的話題還有很多。比如,市民文化、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在1990年代現(xiàn)場的生存模態(tài),他們彼此間是否存在平滑順暢的交流聯(lián)系,又是否能像電影構想的一樣出現(xiàn)互相轉化的可能,這些問題將持續(xù)引發(fā)我們的思索與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