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平
(中央美術學院,北京,100105)
感謝主辦方,更要感謝呂越老師苦心孤詣十多年打造的這個平臺,讓我們每年都有機會在這塊小小的卻又溫暖的、有限的卻又自由的空間中,充分地分享彼此的故事與心得、思考與發(fā)現(xiàn),每次的聚集都會有一種超出語言層面的獲得感,我想這也是時裝藝術國際展近年來越來越像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磁場、一個思想的熔爐的能量所在吧。
這些年,我們到過長沙,到過鄂爾多斯,今年我們到了大足。大足,這是個眾神聚集、智慧充盈的地方,今年的主題叫作“千年對話”,用當下的語言來形容:“霸氣十足”!
這不僅是因為晚唐肇始大足摩崖的造像超過千年,還應該是因為這里每塊巨石所承載的歷史內涵。這種時空交錯的歷史厚度足以讓任何可能是偽裝的當代性立刻顯示出虛假與淺薄,我想這也是時裝藝術國際展第一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將時裝藝術的時空交織性與哲學沖突性放到主題對話的層次上,這將是一次在這個學術共同體的身心沉浸史中留下寶貴記憶的思想碰撞。
2019年,是多層意義上的歷史節(jié)奏的切分符,今天我們在這里,又為這種切分增加一個以人的內心充盈為話題的藝術主題。所以,展覽《前言》中說:2019的大足之旅,面對千年之石,我們何以對話?更為關鍵的是,一場穿越古今的千年對話,將何以從持存的消逝中引出自在的未來?
今天的世界,身處已然的消退和未然的焦灼之間,過去的千年,曾經(jīng)留下一個“大足”的安身立命,但是面對又一個千年的驀然降臨,今天的我們,卻未必那么坦然無恙、那么心安理得、那么心滿意“足”。
我想指出的是:“足”與“不足”是一個思辨性的話題。我們不做把頭埋在沙堆中的駝鳥,更無需天真到以葉障目穿越古今。誰都不能否認,今天的城市、今天的網(wǎng)絡、今天的大地、今天的星空,有著千年之前無法想象的萬千氣象,但是以今天人心的焦慮、世事的亂象,又將何以比肩千年至今的“大豐大足”?我的家鄉(xiāng)在江蘇。蘇北的泰州、鹽城之間有個自唐宋以來就是著名鹽墾產(chǎn)地的縣區(qū)名叫“大豐”,與巴蜀之間的“大足”堪稱絕配。然而怎么理解歷史上的“大豐大足”?大唐心態(tài)中的“大豐大足”,并非只有紙醉金迷對酒當歌的市井繁華,更有沉舟側畔、百舸爭流的盛世進取。唐中晚期一代詩豪劉禹錫,曾在巴山楚水間留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千古絕唱,那種直面現(xiàn)實、激流勇進的自信,才是在“足”與“不足”的辯證中真正鼓起精神風帆的大豐與大足,這才是“人心充盈”的“大足”如何降臨今天這個時代追問的本意所在。
所以我想,來到大江之畔摩崖之下的大足之旅,正是一次重新體驗“我們是誰”的千年之邀。千年之邀,既可能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也可能是一場天機無限的遭遇。所謂“天機”,不因為超越客觀的歷史主觀,只因為前無古人的人類自覺;而無限,不在于今天令人炫目的科技噴發(fā)、物質暴富,只在于人類族群前所未有的主動把握,和在由必然轉至偶然、從絕境“通往”新生的縫隙間為世界敞開創(chuàng)新之門的可能。
所以,如何面對過去、如何面對未來,如何把握將所面臨的,如何面對將要失去的……所有這些,都取決于如何塑造“人的內心”的設計之學。
設計之學是關系之學。設計過程是將各種沖突轉為和諧的創(chuàng)造過程;設計的構建,是人與理想的現(xiàn)實關系的構建。但設計的本身是一種不斷地在放棄中更新的行為,歷史上從沒哪個學科像設計學科那樣,總是在既有與未知、在持存與想象、在理念與方法爭辯的喧囂中變身,以它的不確定性服務著變幻莫測的現(xiàn)實。時裝藝術是擺在眼前的例子。因為時裝藝術恰恰是在這種毫無前車之鑒的“通往”中宿命地走在了時代的前列。當今天各個學群、各個專業(yè)都在為未知的出路而焦灼尋覓之際,“時裝藝術”宛如一顆閃耀的新星脫穎而出,引人注目。其中機遇,既可以解釋為從個體加工、規(guī)模生產(chǎn)、品牌營造再到高級定制這樣基于專業(yè)技術發(fā)展邏輯的過程使然,也可以解釋為發(fā)生在中、韓、歐、美之間、個體與個體的藝術家之間神奇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藝術邂逅使然;但事實上,在這樣一個萬事以商業(yè)為動機、市場為依據(jù)、贏利為指標的功利時代、卻能容忍“時裝藝術”這樣的“無用”之道、無本之學自然存在,不可不謂之奇跡。它是“無用之道”,離經(jīng)叛道地將最具實用標簽的“服裝”拉向了“非服裝”領域;它是“無本之學”,放下了既有的身段與定式,轉向無所不用其趣、一切為我所能。這種藝術用心對于傳統(tǒng)的成衣之道,無異于一次自殘式的“釜底抽薪“。在走出專業(yè)傳統(tǒng)的十余年間,時裝藝術猶如一顆灑落在塞北江南的種子,破土而出,春風又綠,每一次都在拓展時裝的疆土與藝術的邊界。正如展覽創(chuàng)始人之一、韓國弘益大學琴基淑教授本屆新作所顯示的,《春與夏》的作品主題除了顯示她對歷史、時間與生命律動的敏感與思考之外,每年重復出現(xiàn)的絲絲扣扣結絆而成的作品形式,又似乎在隱喻“打開”與“聯(lián)接”這兩大貫穿始終的創(chuàng)造性主題。“打開”是一種舍棄,是一切既有規(guī)定性的終結;而“聯(lián)接”則是一種擁抱,是對所有已知和未知、既有和未有可能性的牽手同行。另一位大展創(chuàng)始人呂越則以影視元素與衣裝形式的聯(lián)接展示出一個新維度的牽手;來自美國的安利·洛則把她以出神入化的編程駕馭能力造就的纖維與紗線機織故事直接命名為“交織”,既是物性與人性的交織,也是技術與快樂的交織,生動地演繹了時裝藝術世界中時空交錯、每天都在生成的豐富和智慧的話語存在。而炫酷高手鄒游的《石作》則一如既往地在技術與風格的狹縫中游走,創(chuàng)造屬于他自己的剎那間光焰閃耀的定格。毫無疑問,十年與千年,微觀與宏觀不可同日而語,但十年的時裝藝術論壇一旦以千年的持存為背景,穿越式“同框”的瞬間就刷新了它的色溫與調性,對于中國設計教育而語,從“服裝專業(yè)”到“非服裝的時裝藝術”這條險徑,不失為一個走出“有限”通往“無限”、沖破“無限”創(chuàng)造“有限”的“剪刀式交差”與“歷史性歧點”。一路走來,其中既有服裝專業(yè)高端發(fā)力的突破重圍,也有藝術與設計互為轉型的平臺合姻,但更為本質的,卻仍須歸為正在成為時代大潮的、由確定性哲學轉向不確定型哲學、由必然性價值主導轉向偶然性價值主導、由一元性技術主義轉向多元性技術主義這樣一個巨大轉機中所蘊含的文化能量。在這個意義上,時裝藝術代表著這個時代中應運而生的偶然藝術、黑洞藝術、不確定藝術和由現(xiàn)象“通往”本體、“物性”通往“心性”的本體藝術。
1863年波德萊爾提出:“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②。彼時以來,人們一直在尋找他所斷言的“藝術現(xiàn)代性”中“偶然”的真正意義所在。人們很容易將“偶然”“短暫”“過渡”理解成一種語言、一種樣式甚至一種風格,只有到了今天,人們終于從量子物理的現(xiàn)實啟示中領受到世界偶然性的真相、領悟到“唯有變化是唯一的不變”真理之際,才真正有可能對藝術的偶然性哲學作出合理地解釋。而時裝藝術則從它誕生的第一刻開始,就在以實踐和話語的方式闡釋著、演繹著當代藝術中勢如潮涌的偶然之勢。事實上,古往今來的所有藝術,當它一旦成型便已成為過去,便已失去了蘊育著未來的偶然;唯有時裝藝術,它的誕生便是對千年衣裝服事的否定性延續(xù)、解構性傳承與偶然性生成。它的語言的不確定性、形式的不確定性、風格的不確定性甚至邊界的不確定性使它失去了所有可以簡單重復的既定依據(jù)與理由,造成它“無用之道”“無師之事”“無本之學”的尷尬;唯有與“人”的社會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與反哺成為照耀于、籠罩于每次創(chuàng)作與展示過程的一種維系與貫穿。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說:當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從“必然性”的邏輯推演中形成一種思維定勢與價值判斷時,這種基于不確定性與偶然性的創(chuàng)造形式,才更有理由面向未來、面向現(xiàn)在,也更坦然自“足”地面向消隱在神秘深沉之中的已逝千年。
面對滔滔流水,赫拉克利特曾經(jīng)感嘆“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偉人毛澤東曾經(jīng)歌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今天在這里,面對千年不斷的長江水,更可以理解到已然與未然的一體與分立、對峙與依承。讓我們以長江為證、大足為勢、時裝為體、造化為題,以人的“內心充盈”為千秋夢想,繼續(xù)這場人文所在、魂脈所系的千年對話。
注釋:
①本文根據(jù)作者在“千年對話:2019時裝藝術國際特邀展”論壇上的主旨發(fā)言整理而來,經(jīng)作者和主辦方同意,授權發(fā)表。
②(法)波德萊爾:《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