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東, 葉圣華
(東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1620)
20世紀90年代末,美國傳播政治經濟學者丹·席勒在其著作《數字資本主義:全球市場體系的網絡化》中最早提出數字資本主義[1]這一概念,但席勒并未對這一概念進行定義。隨后,他在新作《數字化衰退:信息技術與經濟危機》中簡要指出,數字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最新的發(fā)展階段,在這一階段中產生了“一種更傾向于信息通信技術密集型產業(yè)的資本主義體系”[2]?;仡櫼酝?自美國政府決定將互聯網從軍用網絡中分離、普及大眾的時候起,互聯網就以人們無法預料的速度迅速擴大。隨著數字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即用計算機1與0的邏輯調和電信的手段,使得互聯網能夠提供更大的通信量,數字化時代也由此拉開帷幕。以亞馬遜為代表網上購物平臺日漸成為最主要的交易渠道,一些線上交際軟件逐步架構現實的人際交往活動,支付終端日益成為最基本的支付手段。人們看似被互聯網帶入一個自由、美好的民主世界,孰不知,這卻是互聯網與資本的一場合謀,是新興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降臨——數字技術成為最先進的生產力,數據構成了資本家爭相俘獲的資本,數字勞動不斷被資本家剝削以獲取剩余價值。那么,數字如何形成資本?數字資本主義又是如何生成的?本文將對數字資本主義進行結構化解構,探究其生成邏輯。
互聯網作為一種技術,是冷戰(zhàn)和加州反主流文化( Californian counter-culture) 的產物。早期的互聯網由美國國防部建設和控制,是為了軍事用途,最初的使用者只有少數大學和軍事承包商。20世紀80年代后,高等教育機構、政府機構、智庫等才漸漸開始使用計算機網絡?;ヂ摼W看似給人類社會帶來了曙光,但實際上,其性質和功能已在悄然進行轉變。隨著互聯網的建設升級,其建設力量和服務對象開始發(fā)生變化,系統(tǒng)維護和升級的巨大費用迫切需要強大的金融資助,銀行開始在計算機基礎設施建設中占據首要地位,牽制和滲透于計算機網絡的發(fā)展歷程中。同時,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商業(yè)領域日益需要計算機網絡來提升效率,由此,計算機網絡轉向服務于商業(yè)集團用戶。事實上,互聯網從來都不是專門為公眾或社區(qū)公民提供信息而打造的,而是為公司提供有關服務和消費模式的信息,社會邏輯為市場的邏輯所取代,計算機網絡也逐漸走向商業(yè)化道路。
隨著技術及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資本家看到了數字化背后的商業(yè)利益,數字化不僅能夠使商品的形式在傳播領域中得到大范圍擴張,不斷積聚的數據本身更能成為一種具有巨大交換價值的商品。由此,商業(yè)力量開始進一步深化和拓展數字化的進程,資本開始爭先恐后地打開并試圖占有這一高利潤的“魔盒”,逐漸以網絡大管家的身份,不斷構筑、介入數字平臺,并使之集群式上線,種類和數量都在不斷增加,如圖1所示。
圖1 2018年全球社會化媒體概覽圖
1980年,基于網絡計算機組合技術,新聞組Usenet誕生,用戶可在新聞服務器上閱讀其他人發(fā)布的消息并參與自由討論;2002年,全球最大的職業(yè)社交網站領英(LinkdIn)上線;2003年,主要面向青少年群體的社交網站MySpace上線,一個月用戶注冊量突破100萬人次,用戶黏性極強;2004年,由馬克·扎克伯格所創(chuàng)建的社交網站Facebook上線,現已發(fā)展成為全球最大的社交媒體網站;2008年,國際最大的團購網站Groupon上線……
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開始普及之時,對于數字化,人們尚有可逃避的空間,而如今,隨著數字化的層層滲入,數字帶來的再也不僅僅是某一層面、某一方面的改變,它實則成為一種顛覆,一種對生存方式的顛覆?,F實社會開始被數字平臺架構,獨立的生產廠商、實體商戶不斷以電子商戶的形式進駐數字平臺。當下,資本秩序披上了數字外衣,人們也被卷入數字秩序當中,數字平臺不僅僅是為買家或賣家提供的交易平臺,更是架構了一種新的市場秩序[3]。對于任何一個賣家而言,一旦遠離這個秩序,勢必意味著被市場淘汰。隨著一些支付應用的推出,這種秩序得到進一步強化,從一線城市至不發(fā)達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從大型商場至小街小巷,數字交易無處不在。
由“We Are Social”和“Hootsuite”聯合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據顯示,在全球76億人口中,互聯網用戶數已突破40億,用戶每日平均在線6個小時,占據了人們清醒時間的1/3,總在線時長已破10億年。全球社交媒體中僅Facebook的用戶就達21.7億。
數字平臺實則是數字技術與資本的聯結、商業(yè)化與數字化的聯結。數字平臺的實際展開過程其實是一個從資本的投注到新資本接盤的過程,借助最初的資本投入,吸引商家、用戶使用,當資本以讓利的手段完成了對用戶市場的圈定與擴張之后,資本原罪便開始推動數字平臺迅速轉向盈利模式,實現新一輪的資本增殖??梢哉f,數字平臺就相當于工業(yè)資本主義時期的工廠,不僅沒有讓人們告別資本主義,相反,對勞動者的剝削更為殘酷且尖銳,它推動了數字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與流通。如今,絕大多數交換和社會關系都被數字平臺所中介、架構,數字平臺是數字資本主義投資與盤剝的新場域。
用戶在數字平臺上的各種行為,如人際交往、書籍閱讀、視頻觀看等,成了一種普遍存在的新勞動形態(tài)——數字勞動。數字勞動以數字技術、數字平臺等為勞動工具和生產領域,以人類經驗、思想、情感和網上行為為勞動對象。數字勞動一詞最早出現在意大利學者蒂奇亞納·泰拉諾瓦于2000年發(fā)表的《免費勞動:為數字經濟生產文化》中,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則在《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一書中對數字勞動思想進行了系統(tǒng)闡發(fā)。他們分別從兩種路徑來界定數字勞動:蒂奇亞納·泰拉諾瓦代表著后結構主義者的文化研究路徑,克里斯蒂安·福克斯代表馬克思主義者的政治經濟學路徑。文化研究路徑認為數字勞動是與傳統(tǒng)物質勞動有著顯著區(qū)別的“非物質化勞動”模式,對泰拉諾瓦而言,數字勞動是免費勞動的一種表現形式,主要是指知識文化的消費被轉化為額外的生產性活動,而這些活動被勞動者欣然接受的同時,勞動者實質上卻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剝削[4]?;诖?泰拉諾瓦將數字勞動者稱為網奴,認為這種數字勞動普遍存在于資本主義的現階段中。??怂箤底謩趧痈拍钭鞒隽苏谓洕鷮W范式的具體闡釋和解構,他認為數字勞動是生產性勞動,涵蓋了工業(yè)、信息服務業(yè)等領域,包括中國富士康工人的勞動、硅谷硬件裝配工的勞動、非洲曠工奴隸般的勞動、谷歌工程師的貴族勞動等[5]。他指出,數字勞動是異化的勞動:數字勞動與自身異化、與工具異化、與勞動對象異化、與勞動產品異化。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數字資本主義階段,異化與剝削依舊存在。
當前,學界所談的數字勞動主要為3種形式:第一種是互聯網專業(yè)勞動,指由擁有一定技術知識的人員所進行的與技術性相關的工作,包括應用軟件開發(fā)、程序編制、網站設計等,以及非技術性人員所進行的管理與日常工作。第二種是無酬數字勞動,通常指為數字媒介公司生產利潤卻得不到任何報酬的在線用戶勞動。無酬數字勞動具有5種特性,即固有的自治權、受剝削的本質、存在對抗與斗爭的主體力量、協(xié)同合作的內在本質、對主體性建構的生命政治影響。 第三種是受眾勞動與玩勞動,受眾勞動側重用戶的消費性,指用戶在數字平臺上閱讀、瀏覽與收聽時所進行的消費活動,這些行為被資本積累所覬覦,成為媒介生產的一部分。玩勞動則主要指用戶為了獲取樂趣在網絡上進行的一系列具有娛樂性質的活動,如社交軟件上的交流、網絡游戲、聽音樂等,這些活動為數字媒介公司生產了大量資源與數據。數字勞動的這些形式消解了傳統(tǒng)的玩與勞動之間的對立關系,模糊了娛樂與工作之間的界限。
人們在數字平臺上的每一次搜索、購買、娛樂等行為,都被數字平臺作為數據保存起來。當這些海量數據與云計算等技術聯合形成一個龐大的關聯體系時,便形成了具有巨大價值的資源——可伸展、可預測、可共享的社會資源。南京大學哲學系藍江教授在《數字異化與一般數據:數字資本主義批判序曲》一文中以“一般數據”來對其進行指稱,首次從哲學意義上對一般數據進行了界定與分析。他認為,在數字化時代,基于因特網、電腦、智能手機形成的數字技術占據了主導地位,真正起到支配性作用的不再是非物質勞動中形成的一般智力,而是數字平臺上由數字勞動者產生的一般數據[6]。一般數據的生產不僅僅是某個工人或雇員勞動的產品,而是每一個人在數字平臺上所產生的任何行為。在無意識之下,人們已免費為數字平臺提供了大量數據。這些數據又進一步強化了數字平臺的控制地位,如若不想提供這些數據,人們就必須放棄數字平臺所提供的服務。然而,數字平臺早已成為人們與現實世界聯結的中介,日常生活、人際交往都已被其中介化了,一旦遠離,似乎就被隔離在世界之外了。
在數字平臺隱私條款及用戶協(xié)議等契約性要求的安排下,用戶僅獲得了它限定的使用權,而將本屬私人范疇的經歷、網上足跡和網上活動的控制權轉讓給了數字資本家,其產生的數據被監(jiān)控和獲取,最終為數字資本家的經濟活動所用。數字資本家對數字勞動者的剝削被完全隱藏在勞動者生產滿足自身需要的使用價值背后,他們不用為數字勞動支付任何工資,資本控制和占有的是數字勞動者創(chuàng)造的所有價值,數字勞動成為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一種新的剝削形態(tài),是數字資本形成與積累的根源。
人的生存、交往,產品的生產與交換、消費甚至貨幣本身都在數字平臺上以數據的形式重組。但是,數據本身其實并不具有支配性作用,在數字資本主義中真正起到支配性作用的實則是一種新的資本——數字資本。數字的價值并不來源于它作為一種有用資源的使用價值,而在于其作為一種有用資源被商品化過程中產生的交換價值。將數字當作一種資本從深度和廣度上進行開發(fā),特別是與云計算聯結,數據的積累與流通得以實現,數字就不再只是具有統(tǒng)計功能,而是成為了具有生產性、能夠給數字資本家?guī)砭薮罄麧櫟臄底仲Y本。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資本積累從資本圈占據互聯網空間開始,資本將本屬于公共的互聯網空間占有、封閉起來,作為最新積累場域,以此獨占和壟斷一般數據,實現數字資本的積累。
數字資本是數字資本主義增殖與運作的新形態(tài)。曾幾何時,數字巨無霸企業(yè)如蘋果、亞馬遜等,它們也只是互聯網的初創(chuàng)企業(yè),但在商業(yè)化的引誘之下,一改互聯網原本開放、平等和共享的面貌,公然占領數據圈,在私有的數據池里肆意收集用戶和機構產生的海量數據,作為無節(jié)制獲取利益的手段。它們口稱分享,實則已經在背叛分享原則而走向分享的反面,本質在于實現對數字資源的壟斷。
數據已經變成當代資本在全球市場體系進行擴張的必要條件,數據即是資本,資本家們在不遺余力地爭搶數據資源。他們不再滿足于對消費數據的掌控,逐漸將目光轉向社交領域。在這些行為的背后,實際是互聯網巨頭對數據資源的進一步搶奪與圈占,旨在形成一條以數據為核心的完整產業(yè)鏈,獲取更大的資本回報。
凱文·凱利曾斷言,未來的一切都是數據生意。在如今的數字化社會,怎樣強調這句斷言都不為過。前期,數字資本獲得利潤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通過為產業(yè)資本、金融資本提供市場咨詢服務;另一種是為企業(yè)提供定向廣告推送服務。在數字資本生成之前,由于資金的限制,產業(yè)資本家不得不依靠金融資本來解決資金周轉問題,但是金融資本卻無法引導產業(yè)資本精準投資,生產與投資的盲目性最終導致了比產業(yè)經濟危機更為嚴重的金融危機。而在數字資本主義階段,通過對海量數據進行計算分析,數字資本能夠預測市場上銷售最佳的產品、最值得投資的行業(yè),進而準確指導產業(yè)資本生產需求最大的產品,消除金融資本的投資盲目性。因此,產業(yè)資本家和金融資本家會斥巨資向數字資本家購買數據分析報告,以便在最大程度上獲利。更具商業(yè)價值的去向是通過數據挖掘進行數據產品的再生產,然后賣給第三方公司以指導企業(yè)推出產品。
數字資本還能夠推斷出用戶的興趣喜好、購買傾向等,為企業(yè)提供定向廣告推送服務,誘導用戶產生消費,獲取利潤。網絡平臺主體擁有用戶的交易數據和信用數據,覆蓋了用戶從瀏覽、搜索、點擊、收藏、購買再到支付的整個行為流程,通過對這些數據的收集和計算分析,即能夠實現對用戶消費行為的精準預測。在平臺購物時,購買頁面會推薦性價比更高的同類商品、可同時購買的商品搭配等。這些都是數字資本獲利的運作方式,通過分享行為,人們便在無形中促進了數字資本的運作。
2007年,Facebook開通品牌商廣告主頁,標志著基于粉絲的廣告投放形式誕生,之后數字平臺憑借數據資源逐漸加速商業(yè)化變現,市場規(guī)模不斷得到擴展。
隨后,當用戶黏性逐漸增強,數字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數字資本便開始在從第三方獲取利潤的經營模式中另尋他路,不再局限于提供基礎的咨詢服務和廣告服務。數字平臺開始推出付費服務,基于已有的數字資本,數字資本家們又開始衍生更多的數字平臺,自主開發(fā)盈利渠道,既實現數字資本的盈利,又進一步拓展數字圈地范圍,實現數字資本的增殖。足以預見,在不遠的未來,數字資本的觸角將不斷伸向其他領域,實現對產業(yè)資本和金融資本的全面掌控。
為實現資本積累的最大化,數字資本家將剝削的觸角不斷向人們的日常生活延伸。數字資本利用各種技術工具、制度安排和意識形態(tài)等手段,將勞動者的非勞動時間一步步轉變?yōu)閯趧訒r間,工作與生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在工業(yè)資本主義中,結束工作時間便意味著結束了勞動時間;但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人們的勞動時間不再受工作時間的限制。隨著無線網絡和智能終端的普及,人們隨時隨地都在使用數字平臺,就意味著無時無刻不在為數字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勞動強度在不斷增強,卻得不到任何酬勞。除勞動時間的延長之外,勞動主體不再具有年齡限制,下到初步獲得認知的孩子、上到耄耋之年的老人,都被容納進數字秩序當中,持續(xù)為數字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
可見,盡管沒有工業(yè)時代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艱難的生存條件,但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并沒有消失,只是以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存在。數字資本將自由參與、新型民主等服務以資本積累的意識形態(tài)內化于用戶的觀念之中,從而構建符合數字勞動生產的話語體系,趣味性、娛樂性和分享意識等成為了數字勞動的代言詞,用以掩蓋資本剝削的本質屬性。當數字信息技術滲入到用戶生活的每個角落時,用戶對數字平臺的依賴不斷增強。就像邁克爾·佩雷爾曼所預言的那般:“在擴大我們自由方面擁有巨大潛力的信息技術,將會被用來嚴重壓制我們真正的自由。”[7]事實上,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在用戶為數字資本家創(chuàng)造數據商品的過程中就已經產生,數字勞動根本沒有擺脫資本的控制,依舊是剩余價值產生的來源,是資本實現價值增值和資本積累的手段,更是資本剝削邏輯在網絡領域的延伸與強化。由此,亟需超越數字資本主義的架構,打破這種壟斷,充分借助互聯網技術所包含的潛在的公平元素來真正實現人的解放。
面對數字資本主義,不代表要隔離互聯網、智能手機等一切數字化技術,刪除智能手機里的應用軟件,徹底回到遠古時代,而在于培育具有批判性思維的媒介素養(yǎng),加強個人對數字化技術的審視。1992年,美國媒介素養(yǎng)研究中心給予媒介素養(yǎng)的定義:是人們面對各種媒介信息時的選擇能力、質疑能力、評估能力、創(chuàng)造和生產能力及思辨的反應能力[8]。該定義的核心在于讓受眾超脫于媒介之外,以審視的眼光打量媒介。在各種應用軟件充斥市場的當下,更應以審視的眼光看待,始終清醒地認識并合理使用技術工具,而不是沉迷于技術偽造的世界,繼續(xù)成為技術的附庸,成為資本售賣的虛擬貨品。
數據為用戶共同所有,與其分割,不如將其共享,開辟互聯網的非商業(yè)化模式,按照民眾的邏輯而非資本的邏輯建設互聯網,使勞動擺脫資本。通過構建一個共享共建共治的互聯網空間,讓每個人參與其中。通過共享數據,每個個體的智能就有可能虛擬地聯結起來,進而突破個體智能行為的局限,形成一種集體智慧,共同去解決現實問題。馬克思指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必須以集體的發(fā)展互為前提,“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fā)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9]因此,必須正確解決網絡的公有屬性與私人利益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構建共享共建共治的互聯網空間,建立健全一般數據的共享機制,使每個個體充分享有勞動成果,最大限度地體現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