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
自打馮小剛演了個“老炮兒”,“老泡兒”這詞兒算是糟踐了。各種說法五花八門,還有的“爺”愣把“老泡兒”和北京公安局拘留所“炮兒局”扯到了一塊堆兒。
因為《老炮兒》這部電影,所以大家都以為“老泡兒”是“老炮兒”
不提了!沒勁。
照實說,他演的不是北京“老泡兒”,是鬧紅衛(wèi)兵那會兒的胡同混混兒。
“老泡兒”這詞兒自打民國就有了,那是照大清國的遺老遺少說的。朝廷沒了,皇糧斷了,個個腦袋上頂著辮子茬子也要撐個架勢。不管到哪兒反正也是沒事干,就“泡”起來!您瞧好嘍,“老泡兒”不是大炮的“炮”,是“泡”。您聽說過這話兒吧?——“今兒個我‘涼水沏茶,泡了!”泡茶館、泡澡堂子、泡青樓、泡戲園子……
泡,就是一股勁兒,愛誰誰!一種自個兒泡出來的范兒,我就是我!說白了,是一種自戀陶醉的“爺”的狀態(tài)。
“老泡兒”是謬稱,不見得是貶義。北京話把“泡”字嵌了個兒化音,是老北京說話的方式,也是為了透著北京人的嘎氣。
但凡能叫“老泡兒”的爺,先得老到。太嫩了沒人這么稱呼您,得夠資格。通常說來,“老泡兒”有顯眼的行頭,有自己的做派,有自己說話行事的規(guī)矩,不然就不叫“爺”。“老泡兒”不都是一個模子,“老泡兒”跟“老泡兒”也不一樣。
今兒個我給您聊聊兩位“泡兒爺”:
解放沒幾年那會兒,我家搬到西琉璃廠西頭的前青廠。里外兩進(jìn)院兒,住了8戶人家。
前院有棵槐樹,不算大。一到夏天,樹上的“季鳥兒”一叫喚,樹底下那塊陰涼兒就算是西屋孫爺?shù)牧恕D菚何倚?,不能叫孫爺,得再加個字:孫爺爺。一把用得锃光瓦亮的竹子躺椅對著東墻的門道,旁邊放一把小武凳當(dāng)茶幾,手邊放一把竹殼暖壺。得,除非您想和孫爺聊兩句,否則就沒有湊合上去的空兒。
孫爺過去是個鏢局的二把頭,膀大腰圓,濃眉大眼,從來不笑。走起路來膀子晃,腦袋不晃。夏天一件立領(lǐng)短袖,中式盤扣的靠紗上衣,敞懷不系扣。下身一條黑色喬其紗燈籠褲,褲腳白色綁腿服帖緊實。倆腳蹬一雙禮服呢駱駝鞍的千層底布鞋,鞋底兒大白勒邊,四圈兒看不見茬口。最扎眼的是那條寬牛皮大板兒帶,锃亮的黃銅帶扣足有飯盒那么大。孫爺從不離手的是他那把“武扇”,湘妃竹的扇子骨,玳瑁大圓頭,金邊綾子面兒。只要看見生人進(jìn)院,他就呼啦一下甩開,扇子面兒比半拉缸蓋小不了多少!扇面兒上畫滿了人物,兩面四行,一行27個——水滸一百單八將。孫爺說,這是他在琉璃廠特地請人畫的,花了多少錢沒說,只說兩個“梁山好漢”正好合一個豆包兒錢。
孫爺不愿提過去的事兒,對了脾氣也能聊兩句。聽說,他曾經(jīng)帶著幾個伙計,喬裝打扮給黑山扈的國民抗日軍送過急用藥。也曾經(jīng)躲兵繞道兒,走順義,過三河,把大戶人家的財產(chǎn)押送到天津港。一聽別人說“那您也是抗日有功呀!”他立馬回應(yīng):“您別架我!架高了我暈。我干的是行當(dāng),就圖個過日子的錢糧。話也要說回來,錢多錢少的也要有個中國人的良心?!?/p>
有一次我插嘴:“孫爺爺,您有槍嗎?”孫爺說了:“傻小子!端著槍,先咣當(dāng)!等著劫匪瞄上你吶?爺我從不摸槍。用不著!使槍的都是土匪兵痞混飯吃,算哪門子鏢行!不夠他們半路偷著截鏢的,壞規(guī)矩喲!”
平時,孫爺只要二郎腿一翹仰在躺椅上,就算不睜眼了。別看他不睜眼,院子里哪個人里出外進(jìn)他都知道。
東屋三嬸有個毛病,一到飯點兒就使勁喊孩子:“順子回家吃飯嘍!”
把孫爺喊煩了,“別叫啦!跟界邊兒(這兒)老湯家大小子出去一會兒啦!”還是不睜眼說。
三嬸兒應(yīng)聲:“吵著您了,孫爺。您吃什么呀?該著了?!?/p>
“不急,一碗過水面的事兒?!睂O爺算是回應(yīng)。
日久天長,院子里的人過來過去不管孫爺睜不睜眼,都會說一句:“孫爺您歇著吶?”孫爺依舊眼不睜,嘴不動。搖一下扇子表示:爺我聽見了。
一天,我也是閑的??匆妼O爺搖頭晃腦,用扇子有節(jié)奏地敲著躺椅扶手,就問:“孫爺爺您干嗎呢?”
“聽蹭兒呢!”繼續(xù)不睜眼地?fù)u著、敲著。
“什么是聽蹭兒呀?”我問。
“你奎龍舅舅的喇叭匣子。逢單兒放余叔巖的《四郎探母》,逢雙兒放高慶奎的《空城計》。別說,那匣子還真地道!東洋貨,不走調(diào)。有時候呀,也不行。一沒弦兒,就跟泄了勁兒似的拉長聲兒哼唧?!睂O爺睜開眼坐起來,探著身子對我說:“你猜怎么著?那一準(zhǔn)兒是你奎龍舅舅迷糊過去了。嘿!我使勁一咳嗽,得呵!接著唱。不就是搖兩下,上上弦兒嘛!要聽咱就好好聽。你說是不是?”
孫爺順勢拿起那把小紫砂壺,嘬了一口。
“您老聽這兩出,不煩呀?”我問。
孫爺咽下這口茶,說:“可說呢,置得起馬,置不起鞍子。多買兩張片子能怎么著?”話音一落,只見孫爺呼啦甩開扇子瞪著我:“唉?我說你這小子,干嗎不去問你奎龍舅舅?繞騰我?!?/p>
嚇得我跑了。
有一天回家,在門道和正要出門的孫爺撞了個滿懷。我順便問候一句:“孫爺爺好!”
孫爺一愣,說:“等等,你小子剛才說孫爺爺好?”
我說:“是呀!”
“真好?”他問。
“真好!”我回答。
只見孫爺拉開架勢,撩開衣襟,把扇子往后腰一插,左手把牛皮腰包的銅扣扒拉開,右手從里邊夾出一個洋鐵印畫的牙粉盒,打開后捏出一粒薄荷糖球。特有儀式感地放在我手心上。
“吃吧!含著涼快?!?/p>
我急忙說:“謝謝!”
“別!別價。孫爺爺要是‘瀉嘍,可就玩兒完啦!如今爺我沒事兒干了,就怕瀉!也是死撐?!闭f完仰臉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
跑回屋里我和父親說了,父親搖搖頭,笑著自言自語:“老泡兒有老泡兒的思忖呀!撐,也得個精氣神兒。”
里院兒南屋住著一位常先生,建國前在臺基廠有間裁縫鋪,專給東交民巷一帶外國人做洋服。人家會點兒“英格利士”,除了迎來送往的客套話,說得最“溜兒”的是衣服上的那些洋詞。用他自個兒的話說,燕京大學(xué)的教授也未見得知道英語的“衣服下擺”怎么說。
建國后,常先生的工作也不賴,老本行,還吃上了“官餉”。
常先生是個不走樣的洋范兒“老泡兒”。別看五十啷當(dāng)歲了,看著精神!雖說個兒不高,搭配上他那白皮包骨的瘦勁,還算順溜。不知道常先生的頭發(fā)好不好,反正無冬歷夏戴著一頂酒紅色的貝雷帽。白褲子配白皮鞋,小碎格的襯衫雖說洗舊了,可歸置得板板正正。戴不戴領(lǐng)帶另說,襯衣上的鍍金袖扣從沒落下過。常先生不穿棉襖,冬天外面套件磨禿了邊的呢子大衣,春秋披一件大開領(lǐng)黑色風(fēng)衣,聽說還是意大利貨。
常先生每天上下班都是戴著一副白手套,推著一輛晃眼的英國三槍牌自行車。邊推邊走,不走到大街上不帶騎上的。下班也是,到胡同口就立馬下來推著車。常先生說了:“胡同里孩童多,碰著就不好了?!敝v規(guī)矩!
用常媽的話說,“常先生對那輛自行車比對他自己好?!?/p>
這話不假,我見過常先生擦車。第一遍用撣子撣,第二遍用半濕半干的毛巾擦,第三遍用舊口罩沾上皮鞋油揉。擦車架子的手法是“擼”,擦輻條的手法是“捋”,擦輻條帽兒靠“勒”,擦鏈盒子靠“摳”。就算車座子后面的皮工具盒,也像擦皮鞋似的打一遍。尤其大架子上別著的那個電鍍打氣筒,拿起來照人都能看見痦子!
全弄完了,該點油的地方點油。提拉起后衣架,轉(zhuǎn)后輪;提拉起車把轉(zhuǎn)前輪。最后一道工序我是副手,“少爺,幫常大爺看著車燈?!彼庀潞筝喌碾姖L子,提起后輪使勁一蹬。我說:“亮了!車燈亮了?!背O壬率痔撞[瞇一笑,完活了。
我提醒他說:“您還沒擦車座子呢!”
“有座套,不用?!比思倚睦镉袛?shù)。
“里面什么樣呀?”我問。
“給你看看?!闭f著,常先生解開了座套。
哎喲喂!厚牛皮座,滿帶花紋。
“瞧見沒有?這叫皮雕壓花。您在別人車上見過嗎?”他很得意。
“那別人也看不見您的呀!”我故意氣他。
“你個小機(jī)靈鬼兒!這不就看見了嗎?”順勢,他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常媽說得對,常先生對車比對自己好。細(xì)一琢磨,自行車就是他的“范兒”,沒這車就不是常先生了。
常先生家吃飯也挺有看頭兒:
一張半高不低的鏇花腿洋式小圓桌,冬天放在屋里,夏天吃飯時擺在廊子上。常媽端菜前要先鋪上一塊桌布,擺上一個小銀勺、一個銀叉子、一雙銀筷子。常媽說了,竹筷子不行,常先生嫌不搭調(diào)。
他家吃飯的家伙什兒都是小碟子小碗兒。透著精細(xì)!
一個小窩頭要切成四瓣,尖兒對尖兒地碼在盤子里。一小碟芝麻醬,一小碟韭菜花。他家的菜粥也和別的人家不一樣,棒子面兒粥在下,菜糊糊在上,不攪和。常先生要把芝麻醬和韭菜花分別抹在窩頭眼兒里,然后用叉子叉起來吃。喝菜粥時抬起胳膊肘,側(cè)著下勺,從外往里?著喝,不像咱們順著扒拉。粥到嘴邊不吸溜,放到嘴里不開唇,一口一抬頭,來回抿著咽。
別說,看著人家的吃法,都覺著和自己家的窩頭菜粥不是一個味兒。
北京“老泡兒”喜歡玩
過去的旗人喜歡提籠架鳥
為這事我也問過常先生,常先生說:“活,就要活出個范兒;過,就要過出個樣兒!少爺還小,少爺還小,大了就知道了?!?/p>
一天,我哥從信托商店買了一套圓規(guī),里面的說明是外文,就去后院找常先生請教。常先生一見我倆來了喜笑顏開,輕手鼓掌,喋喋不休:“少爺來啦?兩位少爺,兩位少爺。蓬蓽生輝,蓬蓽生輝!輕易不見,輕易不見。大少爺都中學(xué)生啦?師大附中好學(xué)校,好學(xué)校!伯伯不才,和正統(tǒng)學(xué)校失之交臂。最近可好?新中國的教材都教些什么?說給伯伯聽聽??旖o伯伯說說聽聽。一定不錯,一定不錯?!彪S后,又從柜子抽屜里拿出幾塊商標(biāo)都褪了色的水果糖:“隨便嘗嘗,隨便嘗嘗?!迸梦腋鐣烆^轉(zhuǎn)向,都插不上嘴說正題。
好不容易等他安靜下來拿起了說明書,看了半天說:“抱歉,抱歉,實在抱歉!這是德文,您要短兒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和我哥告辭時,常先生不停腳地把我倆從后院送到了前院。還說了一句英語:“Welcome to come again.”我哥說,好像是說“歡迎再來”。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一場大雨過后,只見常先生扛著自行車,一手扶著車大燈,一手提溜著褲子回來了。我媽在廊子上瞧了個正著。常先生忙說:“周太太見笑,見笑!路上泥濘不堪,泥濘不堪!”說完加緊了腳步。
我媽回到屋里對我爸說:“常先生扛著車子,衣服居然不臟。白皮鞋也沒有泥。你說他是怎么走過來的?都說‘老泡兒的范兒是修煉出來的,看來是個功夫。”
說心里話,如今“老泡兒”早就絕跡了。
您沒看見?現(xiàn)如今一說“京味兒文化”,手里攥對兒嫁接核桃都叫“文玩”。還說什么呀!
往正經(jīng)事兒上說,“老泡兒”那是“不隨大溜兒”的人文恪守。怎么說也是有根有脈,有來頭兒!不用逞,不用裝,更不用打開箱子現(xiàn)找軍大衣。
那些個把“老泡兒”說成“碴架拍婆子”“捅刀子掄車鎖”的胡同混混兒,要不就是 “幾進(jìn)幾出炮兒局”“老流氓”之類的話,按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說法就是個“噴”,亂噴!
用咱北京話兒說:胡吣。
(編輯·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