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福軍
小雯走了,不聲不響地突然離我們而去。
春節(jié)過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老同學小娥的電話,她哽咽著告知我小雯昨夜突犯心臟病已撒手人寰。聞之,心內(nèi)如焚,悲哀萬分。
我和小雯等老同學們感情頗深,從小學到初中、高中,我們這個班始終未被打散。小學五年級時,“文革”開始,學校不再上課,同學們到處串聯(lián),寫大字報、貼標語,一起待到了小學七年級,然后集體升入中學。在中學也是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學工、學農(nóng)、野營拉練,參加政治運動,并未學到多少文化知識。
小雯很愛讀書,常去尋找一些未被“破四舊”燒掉而在民間流傳下來的書認真閱讀。我倆經(jīng)常交換書,有時也會把讀書心得寫下來夾在書里交給對方看,但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畢竟這些書在當時都是“毒草”。那時我們看過的書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金光大道》《說唐》《紅樓夢》《新兒女英雄傳》,還有雪萊的詩集和郭小川的詩集等。憑我們那點兒文化底子和閱歷,讀《紅樓夢》是很費勁的,通篇看下來似懂非懂。后來在部隊時,我又讀了一遍《紅樓夢》,還是懵懵懂懂,怪不得毛主席說《紅樓夢》“要看五遍才有發(fā)言權(quán)” 。
那時的政治學習氛圍很濃,學校里自發(fā)地組成了許多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小雯、小娥等幾人的小組,每天固定時間開展學習、討論和記錄,每個人都認真撰寫心得筆記。很快,這個小組就脫穎而出,成為班里和年級的優(yōu)秀代表。1971年上半年,全國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整黨建黨和整團建團,我們學校也發(fā)展了第一批共青團員。由于我們班學習氛圍濃厚,便開了學校的先例,一下子發(fā)展了我、女班長和小雯3個人入團。
入團后我們滿腔熱忱地投入到學校的活動之中。我和小雯經(jīng)常一起給學校廣播站投稿,還盡善盡美地把排、連(“文革”因素,把各班改為排,每五個排為一個連,學校共分為九個連)的黑板報出好,每期板報都在學校拔得頭籌,引來好評一片。不久,學校成立團總支,在第一屆團員大會上,我當選為學校團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下,任務更重了,除了連、排的黑板報,我還要負責學校的墻報、油印小報和廣播站,在幾個“死黨”的協(xié)助下,我們的宣傳工作在鄭州鐵路系統(tǒng)小有名氣。
而后,小雯所在的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也名氣見長,要在全校3000多名師生參與的大會上演講。我責無旁貸地協(xié)助她們精心準備了幾千字的演講稿,稿子又經(jīng)時任學校團總支副書記的語文老師潤色修改,最后經(jīng)團總支書記審定。此次演講在全校引起了巨大轟動,各排、連紛紛以此為題出黑板報,學校表彰她們?yōu)閷W“毛著”先進小組,并選派她們到鄭州市鐵路局演講。她們昂揚的精神風貌和聲情并茂的演講再次獲得了滿堂彩,先后受到了市局和全省鐵路系統(tǒng)的表彰。
從此,她們在學校上課的時間愈來愈少,不停地被一些單位邀請去演講。隨著名氣愈來愈大,小雯她們有點兒飄飄然了,也開始身不由己,像木偶一樣被擺布著。她們與班里的同學越來越生分,甚至飽受非議。真可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1972年12月,離高中畢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們面臨著兩條出路,一是應征入伍到部隊,二是“上山下鄉(xiāng)”做“知青”。此時,有海、陸、空的四支部隊到我們學校征召年滿18歲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經(jīng)過政審、體檢,我很榮幸地穿上了軍裝,告別了學校和朝夕相處十年的老同學。在鄭州北海棠寺火車站乘專列去孝感和武漢時,小雯趕到車站為我送行。火車徐徐開動,我們揮手告別,心下茫然,不知再見是何時。此后彼此通過一封信,便渺無音訊了。
知道小雯畢業(yè)后的去向,是1974年下半年。原來在我當兵后沒幾個月,班里的同學就集體到長葛縣某公社生產(chǎn)大隊插隊落戶,可因為矛盾激化,幾個同學張貼大字報批判了小雯等人,學校怕局面不可收拾,便安排她們下鄉(xiāng)到了另外的公社。
說實話,古代大禹治理水患就知道要用“疏”而不能“堵”和“捂”。但當時學校領(lǐng)導處理學生矛盾時竟采取簡單的“堵”來一推了之,這其實就埋下了小雯等人與同學們四十多年不來往的禍根。
在全新而陌生的集體里,小雯承受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既無人幫忙,又無人可以傾訴。但曾經(jīng)的榮譽促使她自覺地、忘我地、超出體能極限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改造著自己的世界觀,洗滌著自己的靈魂。
在廣袤無垠、粗獷壯闊的天地里,一間小屋足以安身,幾件敝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飯足以充饑。對于生活,小雯沒有太多奢望。敝帚自珍,潔身自好,便是她唯一能把握的?!皩櫲璨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毀譽由人,望天上云卷云舒,聚散任風?!?/p>
人生如白駒過隙,再次相見,是在43年之后。當年的青澀少年和花季少女都已年過花甲。
2016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小娥的電話,一時大驚,想不到在有生之年還能再取得聯(lián)系。她和小雯聽說我剛剛出版了文集《秋月春風》,問能否見面并獲贈這本書。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立即訂上一桌酒席,邀上幾位有來往的老同學一起小聚。
老同學們與小雯、小娥都是四十多年未曾見過面,這次小聚大家都驚愕萬分、百感交集。席間,回想起當年的不快,小雯一時淚水漣漣。可在當時那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下,孰對孰錯已無法評判,現(xiàn)在老了,大家重回集體才是一件幸事,于是,高擎酒杯,“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其實這些年來,隨著不少老同學的先后離世,我們早已將生死看淡,也將生活看透。生命總是美麗的,糾結(jié)于苦惱太多,是我們不懂生活;不是幸福太少,而是我們不懂把握。我們都是生命之旅匆匆的過客,別等有人走了,才幡然醒悟;別等心傷了,才急于彌補。
自從這次小聚后,我們建立了微信群,老同學一一歸隊,才有了經(jīng)常性的聚會。小雯、小娥特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大家摒棄前嫌,親如一家。
世間的一切痛苦都來自我執(zhí),因為我執(zhí),會產(chǎn)生過去、未來的好、壞、順、逆。只有消除了我執(zhí),成為無我,那么這滴海水才能變?yōu)樽栽?。我知道,小雯?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和苦練筋骨后,已經(jīng)淡化了我執(zhí)而進入了“無我”境界。所以,她的生命和生活是快樂和自在的。
今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老同學們再次相聚。席間,我與小雯聊起了讀書。小雯說她認真讀完了《秋月春風》,對其中一些內(nèi)容深有感觸,并讓我為她多推薦一些好書。我告訴她,我們原部隊的周副政委多年潛心研究“紅學”,出版了一部《周宗成解析紅樓夢》,有很高的歷史和文學價值,并承諾送她一本有作者簽名的新書。小雯高興地表示,當年讀紅樓時似懂非懂,有了這部紅樓解析,就能解許多疑惑。
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雯還沒等到我的贈書,便一騎絕塵、駕鶴西去。這次相聚,竟也成了生離死別。
值此清明之際,回想起小雯昨日還笑吟吟地與我聊天,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今日卻陰陽兩隔,內(nèi)心不禁隱隱作痛。
昨日戰(zhàn)地黃花,今已零落成泥碾作塵。唏噓斯人去,君音仍繞梁!我已把答應送你的《周宗成解析紅樓夢》在清明之際祭你的時候燒掉。
走好,小雯。有書相伴,你不會寂寞,黃泉路上再讀《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