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家的后山有一片茶園。
茶園不大,但每年春夏之際,茶色總能裝滿視野,漫山的綠,翠嫩欲滴。山色如青瓷釉底,游動的霧氣便在瓶身上演繹出活潑潑的江南煙雨。
自葉子學(xué)會沏茶起,家里每日的茶便都出自她手了?!八褪菫椴瓒??!睜敔斂粗悴璧膭幼鳎烈髌?,得出了定論。她聽了這話,歡歡喜喜的,小鹿一般靈巧地轉(zhuǎn)著黑漆漆的眼睛。
葉子漸漸長大了,她讀書爭氣,考上了省城的重點中學(xué)。她像一只剛破殼而出的雛鳥,面對外面廣闊的世界,無所適從。
她習(xí)慣了每日喝茶,便自己從家里帶了一整套的茶具來。舍友看見她沏茶,覺得新奇?!鞍?,你喜歡喝茶啊?怎么像個退休老干部一樣?!彪m是玩笑,葉子心里卻猛地沉了沉。下意識地開口辯解:“沒……沒有啊,我就……偶爾喝喝?!?/p>
舍友隨手遞給她一瓶咖啡,說:“喏,這個給你,特別好喝。”葉子遲疑著接過,擰開瓶蓋小小地抿了一口。舍友問:“怎么樣?”葉子低著頭,輕聲道:“好喝。”終究還是說了違心的話。
自那以后,葉子便很少沏茶喝了。后來,葉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學(xué),但那套茶具卻始終被放置在柜子的最里處,積滿了落寞。大二時,來了一位日本交換生,叫鈴木。為表歡迎,班里打算辦一場活動,鈴木喜茶,他們便去了茶館。
走進(jìn)茶館大門,悠悠飄來的茶香仿佛打開了葉子塵封已久的記憶,讓她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上一次沏茶、喝茶,是什么時候了呢?葉子正恍恍惚惚思索著,那邊班長已喚來了服務(wù)生。
可還沒等服務(wù)生將茶沏好,鈴木就皺著眉頭打斷了他的動作,說:“錯了,你不會沏茶?!笔遣粚?,葉子也看出來了,不過她習(xí)慣了不聲張,便沒有出言。只是鈴木的話多少有些冒犯了,那服務(wù)生也有些微惱:“那你來?!?/p>
鈴木還真接過了他手中的茶具。一步一步,細(xì)致嚴(yán)謹(jǐn),完全把茶館服務(wù)生給比了下去。中國自古以來的茶道技藝,竟在一個日本人手中重新正確展現(xiàn)出來。鈴木放下茶具,嘆了一口氣:“中國的茶文化果然還是失傳了啊?!?/p>
葉子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響,身體仿佛不受控制了一般,她站起來,只聽見自己說:“中國的茶文化,一直都還在?!比~子的聲音是顫抖的,伸出的雙手也是顫抖的,卻在觸碰到茶具的那一瞬間出奇的平穩(wěn)下來。
溫、置、潤、醒、泡、奉……她沏茶的動作如行云流水,比鈴木還要更圓潤自如、恣意灑然幾分。她本以為,她早已將這些全都忘掉了。怎么可能呢?茶,已經(jīng)細(xì)致而周密地融入了她一寸寸骨髓,一寸寸靈魂,那是割不斷,剪不清,更忘不掉的。她就是為茶而生的。
鈴木在驚訝中回過神來,如找到了知己一般,深深地向葉子鞠了一躬,鄭重道歉:“對不起。”
葉子未作回應(yīng),只愣愣地望著面前的茶杯,驀然落下淚來。她看見杯口霧氣繚繞,霧氣后是老家后山的茶園,有滿山青翠,直直地迫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