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麗
一
很少見到長得那么好的爬山虎。三層小樓的整面西山墻都鋪滿了,一絲縫隙也沒有。蓊蓊郁郁的綠色葉片,透著海水樣的藍。后來出了那個事,才有人說爬山虎長得越好,陰氣越重,容易招些不干凈的東西。
周舟喜歡跳舞,小城里的各處舞廳都泡過。曉川舞蹈工作室的牌子掛出來之后,被朋友帶去過一次,后來就經(jīng)常耗在那里。很多次,走進滿墻爬山虎勾勒出的小小門洞,沿光線昏暗的舊樓梯上去,跳舞,抽煙,消磨一整個晚上。他偶爾會懷疑,這些爬山虎會不會是自己常去那里的緣由。因為此后的記憶里,總是它們:春天時冒出緋紅的嫩葉,夏天葉色濃綠。秋風起時,花開結(jié)果,葉色泛黃漸至火紅。幾場霜凍過后,枝枯葉萎,靜靜冬眠。走過墻下的人,明知它們會蘇醒,卻仍然有抑制不住的蕭索和悵然。
有時候來得早,他和老俞就倚在走廊盡頭的窗戶跟前抽煙,遠遠看曉川教女學(xué)員對著鏡子練基本功。枯燥單調(diào)的一二三,三二一,嘣嚓嚓,嘣嚓嚓。老俞一臉悲憤地說,來學(xué)國標的怎么全是老女人,美女都上哪去了?來個把好看的,你看看,都圍著曉川去了。這曉川一雙桃花眼,就是有女人緣,天生是吃女人飯的。老俞白胖,個矮,活像發(fā)過了頭的大白饅頭。他在獸醫(yī)站上班,具體做什么忘了問,或許問過也忘了。周舟恍惚覺得他就是應(yīng)該往那洗刷干凈的肥白豬尸上蓋章的。老俞是個煙槍,只抽三五。周舟也只抽三五。因為這點巧合,兩個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感,老往窗戶跟前湊,你遞我一根我遞你一根。好像他們不是花錢來跳舞,倒是來抽煙聊天的。
他們倆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沒有固定舞伴。喜歡跳舞的人都知道,經(jīng)常泡舞廳的,大部分是搭伴來的。有的搭檔兩三年,甚至五六年了,慢慢就有了默契。那些熟稔的舞伴,一眼就看得出來。身體的碰撞,眼神的交會,手指一勾一帶,像齒輪一樣,毫厘不差針鋒相對地磨合出了某種化學(xué)物質(zhì)。
老俞會指著燈光下的某一對,不無艷羨地說,看那對,那個禿頂男和蝴蝶結(jié)(她喜歡把頭發(fā)低低挽個髻,并且長年別一只孔雀藍蝴蝶結(jié)發(fā)夾),還有那對……百分之百,肯定勾搭上了。
周舟揶揄,你看你,口水都掉下來了。
老俞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是個隨便的人。
固定舞伴有固定舞伴的麻煩,很容易就會被對方視為私有財產(chǎn)。你偶爾跟別的女人多跳了兩支,或者哪一天竟然想轉(zhuǎn)移目標,那是跟鬧分手一樣很傷筋動骨的。有一陣子,禿頂男跟一個新來的女人跳上了,特別熱乎,不計后果地把蝴蝶結(jié)晾在一邊。蝴蝶結(jié)素來枯索嚴肅,頗有幾分修女氣質(zhì),那些日子忽然一反常態(tài)變得活潑起來,大聲地談?wù)摵⒆?、服裝、飲食和網(wǎng)上各類八卦新聞,跟老俞他們一曲接一曲興奮地跳著熱烈的快三和倫巴。沒想到,新來的女人那么快就厭倦而去,禿頂男訕訕地回頭想找蝴蝶結(jié)議和。她不看他,只管凝視他周圍的空氣,禮貌地拒絕。偶爾,大概怕引起周圍人注意,她跟他跳一支舞,也是冷淡而輕蔑。終于大家對這種觀察失去了興趣,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的,他們已經(jīng)言笑晏晏地相擁在一起了。老俞喃喃地感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啊。
沒有固定舞伴,比較自由,想來就來說走就走。他們不缺舞伴,舞廳里永遠女多男少。更何況,丁老師還有一群孜孜不倦的女學(xué)員。但是帶她們跳太累了,用老俞的話說,就像自己跟自己撕咬,自己跟自己摔跤,兩支曲子跳下來就累一身汗。
悟性好的女人也有,比如冷寶珠。
冷寶珠是曉川的第一個女弟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衣著相當考究,所到之處總是留下一縷清冽而神秘的香水味道。就連走路,她也向來微抬下頜,一臉倨傲并且不打算輕易服從的神情。
老俞奇談怪論,好看是好看,削臉薄唇,總是幾分苦相。唉,名字就沒取好,本來姓冷,玉也冷,珠也涼的。
周舟笑他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冷寶珠確實有點冷,不大笑,也不大愛說話。除了丁曉川,她很少跟其他人跳舞。很多時候情愿坐那兒玩手機,或者對著鏡子獨自練功。怎么說呢?這使她顯得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丁曉川也不是一般的舞廳老板,他是個舞者。老俞強調(diào)說,他本來是出門做生意的,錢賠個精光,倒學(xué)了一身舞藝回來,還參加過全國國標舞大賽。得沒得獎?得沒得不知道,反正至少是入圍了,要不是因為腰練傷了,也不會回來。老俞吧唧下嘴巴,惋惜地說,到底不是童子功。即使沒有童子功,丁曉川往那兒一站,架勢一端,氣場就出來了。正如他跟女學(xué)員們強調(diào)的:肩平背直收腹挺胸。如同一根看不見的線,從腳后跟,到雙腿,到臀,一直穿過腰背和脖子,提拎著他,始終無限地向天花板延伸。不需要宣傳,愛跳舞的人嗅出味道,漸漸就聚攏來了。曉川的國標舞一級培訓(xùn)師證書鄭重地掛在吧臺的裝飾板上,他是他自己的活招牌。這下子,舞蹈工作室跟舞廳的區(qū)別出來了。門票年費學(xué)費都貴一點,就這一點,自動篩選出屬于這里的客人。所以,這里的男女舞客相對要年輕體面一些,不像紅玫瑰、百樂、櫻花基本上是退休老同志的天下,那些地方跟廣場舞差不了多少,更不要提什么正經(jīng)國標了。
舞蹈工作室租用的是一幢舊廠房的三樓,位置有些偏,向北望去就是防洪大堤,種著高大濃密的針葉松和大葉櫸。向南向東是些舊的平房和居民樓。向西不多遠,有幾幢癱在那里若干年的爛尾樓。傳說爛尾樓里鬧過鬼,有人黃昏時看見樓上有紅衣紅裙的女人飄過。周舟聽了笑笑,他從來不信這些。
二
有一晚,落了些小雨。周舟本來不想去的,因為之前推了一個飯局,變得沒事可做,就晃了過去。果然沒什么人,曉川正在鏡子那里跟幾個女學(xué)員做示范。她們圍著他鶯鶯燕燕的,嗲聲嗲氣喚他丁老師,曉川老師,甚至有叫他丁丁的。周舟拼命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從本質(zhì)上來說,女人撒嬌跟貓叫春沒有太多區(qū)別。
周舟沒進去,站在窗口點了一支煙。
煙還沒抽完,看見冷寶珠從樓梯那兒一點點冒上來。她不說話,周舟也沒打算開口。她窸窸窣窣地收拾雨傘,打開儲物柜換鞋,又把包和鞋擱進去。走廊這邊靠墻有一溜灰色儲物柜,交押金領(lǐng)把鑰匙可以放包和鞋子。周舟瞄了一眼,冷寶珠用的是1號柜。
周老師,下雨都堅持來呵。
周舟愣了一秒鐘,這才意識到她在跟他說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舞廳里也時興互稱老師了。他咧了咧嘴,不由自主換了一種輕快的語氣說,向冷老師學(xué)習哈。
她沒進去,趴在窗口看那些順著遮陽棚懸掛下來的爬山虎。那些葉子,燈光照到的地方是亮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黑的。看得人心里明白,本來就綠,喝飽了水,一定是綠得不能再綠了。更遠的地方,黑影憧憧,是砌了一半被長久地扔在荒地里的樓房。
他斜睨著她,遞了支煙,滿以為她會拒絕。她略為遲疑了一下,竟然接了過去,順手拿起擱在窗臺上的打火機自己點了??吹贸鰜硭粫?,吸了幾口,嗆得咳嗽起來。她掩飾著,發(fā)出短促的笑聲。過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轉(zhuǎn)過身背倚著窗臺,左手抱著右手肘,就那么任香煙裊裊在指尖燃燒。
她沒再說話,只管安靜地看著舞池的方向。
借著煙霧的掩飾,周舟頗有幾分好奇地打量她。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是,粗糲的生活沒有磨掉自己的好奇心。生活最隱秘的快樂是,每一段擦肩而過,每一次萍水相逢,其實都是不可多得的故事,都有可能有朝一日把它們連綴成意味深長的小說。是的,他想成為一個小說家,而不是無聊的小報記者。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連一篇完整的小說都沒寫出來。這會兒,他看得出她有點兒消沉,有點兒傷感。他猜不出她和丁曉川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難道真如老俞所說,她喜歡他,為此,她吃那些女學(xué)員的醋,吃得比他老婆還厲害?
曉川招手叫她。她瞟了他一眼,彎了彎嘴角,她的眼睛里泛著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她把早已熄滅的香煙扔進窗臺上的易拉罐里,轉(zhuǎn)身裊娜地往舞池走去。
他看著她的背影,想起老俞說的話,這是個謎一樣的女人。
他看著他們,漫無目的地想著。丁曉川跟她,他們其實很少說話。他們的交流更多是通過眼神和動作,就像剛才那樣,隔那么遠,他只是招了招手,燈光黯淡而閃爍,她就接收到了。最大的可能是,她其實一直在關(guān)注他,并且等待著他的召喚。她平時稱呼他什么來著?周舟想不起來。丁老師?曉川?好像都沒有。她始終跟他肩并肩,或者面對面,他們大概并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他們示范探戈定位。他展開雙臂,擺了個標準架勢。她把右手輕輕擱到他左手掌心,左手繞到他的外臂,擱在他大臂三角肌下側(cè)。他的右手由她的左臂下方繞過,輕輕停在她的肩胛骨下方。他的右手略微帶了一帶,她的左胯和他的右胯貼到了一起。旁邊站著的幾個女人交流著訝異的眼神。她們的唇語顯然是,我的天,貼這么緊密!
音樂響了,是那支熟得不能再熟的阿根廷探戈名曲《一步之遙》。他們輕輕相擁著,前后蕩漾了兩步,瞬間通了電,立刻變得天人合一,天衣無縫。小提琴的旋律激越又浪漫,他們翩翩起舞。因為跳過太多次了,每個動作都配合默契,每個轉(zhuǎn)側(cè)都諳熟于心。燈光會說話,閃爍變幻,撲朔迷離,不斷地層層遞進,推波助瀾。他和她,進退俯仰,左顧右盼,欲拒還迎,時靜時動,忽而分開,忽而相擁,有試探,有愛戀,有幽怨。這是一場角逐和交鋒,她不斷被用力拋出,又被死命拉回,她迎合他也挑戰(zhàn)著他,他們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最后一個定格,只見他托著她,她右腿獨立斜仰在他懷里,左腿微收,雙膝并攏,黑色金絲絨旗袍露出的小腿纖細有力,雙目微闔,臉頰棲著兩朵紅云??吹贸鰜?,她非常享受,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享受。
他們共舞,周舟不得不承認,旁觀者也是一種享受。任何一個女人,踏進舞池,大概都會很容易愛上這個男人的。丁曉川長得不難看,卻絕算不上俊美。因為職業(yè)的緣故,加上總是跟女人打交道,略微帶點女氣。但他一跳舞就會發(fā)光,神一樣的光。這是個有意思的事。
丁曉川跳舞沒有童子功,但有家傳。他爺爺年輕時在上海灘跳過舞。他父親是這個小城里最早開舞廳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那是非常時髦的,真正屬于年輕人的舞廳。據(jù)說他父親年輕時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很受女人歡迎。但他們父子關(guān)系一直不好,他說他跳舞跟他老頭子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始終恨父親是個浪子,辜負了他母親。一直到后來,老頭子中風臥床,他才肯去看父親。
陸續(xù)來了些人,大概外面雨停了。碰到幾個熟悉的女人,周舟依次陪著跳了幾支慢三慢四,微微出一身汗。喜歡跳舞的女人有很多種,有的人不會跳,而且沉重如麻袋,不但踩你的腳,還有本事帶亂你的步伐,因她完全掌握不了節(jié)奏。有的人雖然不會跳,但頭腦聰慧肢體協(xié)調(diào)性好,她會放松柔軟地跟著你走,那就對了,跳舞不就是跟著音樂走路?
周舟抽第二支煙的時候,冷寶珠走了過來。她要了一支煙,這回她沒有咳嗽。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他是做什么的。他告訴她,他在一個半死不活的報社上班,寫點沒人看的豆腐塊。
記者啊,難怪你看起來跟他們都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她仰臉思索了一下,呵呵,說不上來。她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有一雙丹鳳眼,瞇起來的時候又細又長,直掃入鬢角里去。
冷老師在哪上班?
你問的是昨天還是今天?昨天我是血防站會計,今天是無業(yè)游民。她聲音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情緒。
周舟覺得她在開玩笑,就應(yīng)景地笑了笑。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二十八歲那年,朋友帶我走進這里,就開始學(xué)國標。今年我已經(jīng)三十三歲。三十三歲又離婚又失業(yè)。
他錯愕地看著她,她如果沒有喝酒,那么一定是抽煙抽醉了。三五牌,本來就不適合女士。
她沒有再說下去,拿了包,轉(zhuǎn)身下了樓梯。
周舟張了張嘴,她已經(jīng)消失了,留下一串高跟鞋空茫的足音。她站立的地方,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橘花味道像蛇一樣游走。
其實,周舟想告訴她的,我也離婚了,就在上個月。但是跟跳舞沒有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前妻說她忍我十幾年了,說我整天半死不活的,男人年輕時頹廢點是玩文藝,四十多歲了還頹廢,簡直是不識好歹,寫了十幾年豆腐塊還能寫出什么名堂?她大概說得有點道理,我可能真是個怪人,對什么都提不起勁,沒多少朋友,也懶得再交朋友。我想寫小說,至今卻一篇也沒出來。夢中有過自殺的念頭,甚至一度,我懷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癥。她一直想讓我競爭報社廣告部主任的位置,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位置,更加覺得自己干不了。她就認為我不求上進。人家男人不是升官就是做生意發(fā)財,大把大把地掙鈔票,換了房換了車,還南京上海到處置房產(chǎn)。你呢?兒子眼看讀高中要擇校,錢從哪來?將來要出國,你這收入能供得起嗎?我說房子住得好好的,要換什么?兒子考到哪兒就在哪兒讀,非要出什么國……
好吧,最后的結(jié)果是,周舟因為不思進取,不想著換房換車,就被妻子換了。周舟覺得挺好的,結(jié)婚十幾年終于奇妙地在離婚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
唯一令他難過的是,每一次看兒子,都要征得她同意。
三
春天來了,天開始白得很早,黃昏也變得綿長。
跳早場的人多起來,跳個舞,然后去上班,時間也剛剛好。禿頂男跳到最后,總是揮汗如雨脫得只剩一件丑陋的棉毛衫,好像這里成了他們家的臥室。周舟覺得自己每回都要忍很久,才能控制住上去揍他一頓的沖動。下午沒什么事,他會早點溜達過去。落日的余暉停在女貞樹后,像一團混混沌沌的蛋黃,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被吞咽消化。大堤下面的許多雜草叢中冒出耀目的紫色地丁花以及金色的蒲公英。從窗口看出去,爛尾樓的幾處斷墻和空蕩蕩的窗臺上長著一叢叢迎風搖曳的狗尾巴草,野蔥花也在那里安了家。周舟看著,每次都忍不住要看很久,希望那里真的出現(xiàn)一個紅衣紅裙穿紅色繡花鞋的女人。
女人們穿得少起來,黑色跳舞裙搭配一件薄衫,就連旋轉(zhuǎn)也變得美麗輕盈賞心悅目。有時候,從開得過低的領(lǐng)口,不經(jīng)意間,他會看到她們豐滿的或者干癟的乳房。但是這一切,已經(jīng)很難再讓他產(chǎn)生沖動。有時候,周舟甚至考慮要不要去看醫(yī)生,他想,自己是不是低估了一場失敗婚姻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他疑慮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漸漸喪失一個男人面對異性時應(yīng)有的興致。他記得,就在兩年前,他還差點喜歡上自己的舞伴。他們在一起跳過很多很多舞。她瘦卻性感。她愛穿一件湖藍色的絲質(zhì)連衣裙,襯得眉眼皎潔明亮。大家都知道的,舞池有時候會很擁擠,如果你見過寺廟門口的放生池,游客投食時眾魚齊至的景象,就是那樣的,密不透風到缺氧。如果再游進來幾對新手,時不時就會撞上。有一次,為了躲避這種碰撞,他把她往懷里帶了一下,用力有點大,她的胯部正好撞到他的大腿。她身體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紅了臉,一直紅到耳根,像胭脂暈染在海綿上。周舟感覺到懷里女人微妙的變化,他的身體竟瞬間有了反應(yīng),就在那一刻,那個異常擁擠的舞池里。可惜的是,沒有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動,她就消失了,再也沒有來過。舞廳里總有許多驚鴻一瞥的女人,她們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再來跳舞,或者說不被允許來跳舞了。
女人總是這樣,你不知道她們腦袋里想些什么。
冷寶珠決定跟丁曉川去上海參加一個國標舞集訓(xùn)。他們經(jīng)常出去參加培訓(xùn)的,少則五六天,多則半個月。丁曉川說自己只要一段時間不出去學(xué)習,就會感覺很焦慮,怕是又要落伍了。丁曉川開這個舞蹈工作室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花到學(xué)習培訓(xùn)費用上,能不能養(yǎng)活老婆孩子還兩說。
老俞說,你不知道吧?冷寶珠離婚了。
呃,離婚了?周舟奇怪自己語氣里的驚訝。
接下來,老俞八卦了冷寶珠的一些事。歸納起來大概是這樣的:
丁曉川剛開舞蹈工作室那一年,冷寶珠偶然跟朋友來玩。他帶她跳了一支舞,她就決定來學(xué)國標了。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如此被俘虜?shù)?,這個一點也不奇怪。曉川說她身材條件好,悟性高。冷寶珠剛來的時候比現(xiàn)在胖一點,二十八歲,還像個剛出校門的女大學(xué)生。她其實嫁得不錯,丈夫在南京開個公司,公公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她自己在血防站做會計,雖然沒有編制,但待遇跟正式人員一樣。本來,公公是有信心在退休之前,把兒媳婦的編制問題解決掉的。沒想到他們離婚了。這樣說起來,離婚和失業(yè),看起來是兩件事,放在冷寶珠身上,其實就是一件事。
剛開始來跳舞,家里人倒也沒反對,反正是鍛煉身體,有的人去跑步,有的人去練瑜伽,都好過打麻將。沒想到,冷寶珠過于癡迷,花在跳舞上的時間比上班還要多。每天早上六點多鐘就來工作室,有時候從下午一直待到很晚。周六周日,基本上也是耗在這里。每周有四個下午,周六周日兩個上午,丁曉川都收了學(xué)生要上課。這些年,冷寶珠基本上是他唯一的和得力的助手。很多時候,他離不開她。這樣一來,家里就有怨言了,孩子不問,家務(wù)也不做。單位也有意見,經(jīng)常請假,而且經(jīng)常不請假就不去上班,有時候到南京上海參加培訓(xùn),一去就是一兩個星期。后來不知怎么的,她老公楊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大概吵得很厲害,下了最后通牒,要不就離婚,要不你繼續(xù)跳舞。
冷寶珠的個性,自然是不會服軟的。于是就只有離婚一條路了。有人說楊路抓到了證據(jù),也有人說楊路做了手腳,反正最后的結(jié)果是冷寶珠凈身出戶,搬回了自己寡母家里。離婚后沒幾天,單位就通知她不用去上班了。
老俞說,這冷寶珠看上去聰明,實際是傻到家了,她哪里斗得過楊路?我是知道的。這楊路生意做得不要太好,錢嘛不要太多噢。很難說,他是不是瞌睡來了碰著個枕頭,正好換個更加年輕貌美的,嘿嘿……
這么有錢,讓女人凈身出戶,喛,不地道。周舟搖搖頭。
老婆紅杏出墻,哪個男人能忍?
這個嘛,誰也沒有看到什么吧,跳跳舞,難不成真就跳上床了?
這冷寶珠和丁曉川就那么清白?喛,在一起跳了五六年,難保不會日久生情。再說了,如果真那么清白,曉川老婆能無緣無故跑來打她一巴掌?
什么時候的事?
去年啊,你不知道?。?/p>
曉川老婆?就那個幼兒園老師?胖乎乎的?
不是什么幼兒園老師,聽說是個保育員。
哦……
舞池那里亮了起來,激光燈慢慢旋轉(zhuǎn)著,樂隊奏起《友誼地久天長》。樂隊幾個人是丁曉川的朋友,他們偶爾會來這里助個興。舞池在燈光和音樂中慢慢充滿了朦朧的霧氣,飄浮著似要升空而去。跟往常一樣,丁曉川和冷寶珠開始跳第一支舞,她穿一件寶藍色修身連衣裙,本來就腰細,越發(fā)顯得纖長挺拔。她沒有盤頭,漆黑如絲的卷發(fā)悉數(shù)跌在肩上,收腹挺胸頭部微仰,像電影中的女主角那樣優(yōu)雅妖嬈。她穿半高跟舞鞋,跟他相差正好七八厘米,是國標舞男女舞伴的黃金身高比。
他們每次跳華爾茲,都會令周舟想起電影《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與沃倫斯基那一場十分經(jīng)典的共舞。華麗而擁擠的舞池里,他們旁若無人地旋轉(zhuǎn)飛舞,輕盈如飛鳥投林游魚入水。所到之處,所有人,所有聲音,所有燈光,所有音樂,都為他們而定格靜默。他托著她,緩緩旋轉(zhuǎn)向上,是一組慢鏡頭:四目交接,鼻尖相觸,雙唇相對,幾乎已經(jīng)吻上了。周舟至今記得,坐在黑黢黢的影院里聽著男女主角細微的喘息聲,以及由此而散發(fā)出來的愛和情欲的味道。一如此刻,正如眼前。
老俞又點了一支煙,老于世故地說,跳舞就跳舞,像我們這樣,純粹消遣。他們心太高,老惦記參加大賽,整天念叨什么黑池白池的。他們也不想想,能走上英國黑池國標舞賽場的,哪個人不是會走路就開始學(xué)舞了?這個曉川也是,帶著冷寶珠非要往南墻上撞。
周舟沒有說話,小心不讓自己掉進感傷這類多余的情緒里。他眼前出現(xiàn)冷寶珠獨自練功的一幕,站在鏡子跟前孤獨地一遍遍地走著基本步法。她抬起雙臂,頭部微仰,眼睛注視著左手手腕方向,是華爾茲四方步,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前進左足并換步、前進右足并換步、后退左足并換步、后退右足并換步……
四方步看似容易,實際上,重心的把握,支撐腿的控制,身體的升降和擺蕩,都非常難掌握。她一來,鏡子前那些企鵝一樣蹣跚學(xué)步的女學(xué)員都停下不敢動了,艷羨而又不無嫉妒地看著她。
四
后來發(fā)生一點事,周舟有好一陣子就沒去跳舞。
說起來有點費勁,他的徒弟小兮,報社新來的年輕人,一個東北女孩。她一直對他有那么點好感,或者說曖昧。周舟不能確定,反正是那意思?;蛟S是因為離家遠,覺得孤單,或許就是因為好玩。小兮甚至半開玩笑地跟他說,周老師你怕什么?我又不會找你結(jié)婚。后來,她不知聽誰說他離婚了,愈發(fā)起了勁。上班跟著他,下班也跟著他。報社把她指給他做助手實習實習,上班確實應(yīng)該跟著。下了班,她一小姑娘整天跟著半大老頭子,算什么事?周舟心想,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他沒想到,小兮竟會跑到曉川舞蹈工作室來找他。那天他有事沒來,舞廳光線又暗,人又多。小兮就讓管音響的小伙子喊一嗓子。小兮笑嘻嘻地告訴他,音響師喊的是:周老師在嗎?周舟老師,有一個叫小兮的美女找你。這下好了,大家都不跳了,圍過來看笑話。老俞更是樂得不行。
就因為這事,大家沒事就拿周老師取樂,弄得他不好意思去了。
周舟硬著頭皮跟小兮談了一次。我沒有洛麗塔情結(jié),對小姑娘沒興趣。再說,我現(xiàn)在正處于情感厭倦期,別說女人,看見母雞我都想踹一腳。你還是離我遠點,別什么時候誤傷了你……
從上海回來后,冷寶珠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周舟認得出那種表情,跟自己的過去告別,就像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要棄之如敝屣,一半要茍延殘喘。
周舟點了一支煙,又遞給她一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搖了搖手。
她說這回去上海培訓(xùn),就一鼓作氣報了年底的全國國標舞大賽,八月要參加華東地區(qū)的選拔賽。
周舟有些詫異,真要參加比賽?
嗯。就參加這一回了,算是給這幾年的學(xué)舞畫個句號,我答應(yīng)我媽和兒子了,參加完這次比賽我就不跳了,好好地找個班上。
不跳也沒必要吧,就像我這樣沒心沒肺地跳跳。
她瞇著眼睛,看了看他說,好啊,就像周老師這樣沒心沒肺地跳跳。
她轉(zhuǎn)過身,推開玻璃窗。爬山虎長勢很好,已經(jīng)給整面窗戶掛上了綠色的珠簾。她自言自語說,咦,今年這么早,爬山虎都開花了。
她掌心團著一小團茸茸的淺金色,吹一口氣就能化了。一束燈光正好打在她臉上,眉宇間竟還有細細的絨毛的影子。三十三歲,她看起來還要更年輕一些,人生應(yīng)該有很多可能和期待。
冷寶珠訂制了價格昂貴的比賽服和舞鞋,是個什么英國牌子。鞋子寄來的那天,一群女人圍著看,不時發(fā)出嘖嘖的驚嘆聲。這些人,平日里都不太喜歡冷寶珠,漂亮女人的冷傲,是對周圍女人的漠視,注定是要受到排斥和孤立的。但是自從她離婚又失業(yè)以后,她們又對她好了一些。難說誰是出于同情,誰又是抱著看笑話的態(tài)度。
那是一雙紅色舞鞋,非常漂亮。令人驚艷的鏤空綁腿設(shè)計,鞋面手工鑲嵌著一粒粒耀眼的水鉆。她穿了起來,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小羊皮華貴又優(yōu)雅的質(zhì)地在激光燈下靜靜散發(fā)光芒,紅色的帶子交叉纏繞上腳踝,性感而媚惑的姿態(tài)呼之欲出。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眼前反復(fù)重疊著出現(xiàn)安娜和冷寶珠的臉,她們隨著音樂旋轉(zhuǎn),她們抬手踢足,她們對著人群微笑,那是怎樣的笑?倔強、熱烈、絕望而又不顧一切……
那之后,冷寶珠開始備賽。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在跳舞,要不就是對著鏡子練習枯燥的基本功。老俞說她在玩命,每天練習十幾個小時,回到家一個人對著穿衣鏡跳。她明顯消瘦下來,臉色也有些黯淡,漆黑的發(fā)絲高高盤成一個發(fā)髻,背影總是孤獨而倔強。還是那樣,不大理人,不大愛笑。除了跳舞,還是跳舞。
他想起她說的話,參加完這次比賽就不跳了,好好地找個班上。他記得她一臉鄭重的神色。
天氣熱起來,爬山虎開了許多細碎的黃花,結(jié)了一層魚眼睛珠子那么小的綠果子,珍重地藏在葉與葉的縫隙。每次走過墻下,周舟都會忍不住摘一粒果子,慢慢地一路上樓,留在指間把玩許久。
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
她母親清早買菜回家,發(fā)現(xiàn)寶珠還閉門睡著,這是沒有過的事情。她母親去叫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省人事。送到醫(yī)院時,醫(yī)生搖頭嘆息說太遲了,心肌梗死,早就沒有呼吸了。
下葬那天,一塊跳舞的一幫人去送她。她訂制的摩登舞裙那么巧正好寄到了家里。那是一件黑色抹胸雪紡長裙,后背鏤空,蕾絲下擺,設(shè)計簡約而優(yōu)雅。你幾乎能想象她穿上裙子的樣子,如果再配上那雙美麗的紅舞鞋。
她母親哭了,這新裙子一天也沒穿上,你喜歡的,就都燒給你吧。
五
周舟以為曉川會關(guān)幾天門,或者消失幾天,但是沒有。
其實,誰也沒有權(quán)利非議誰,誰也沒有權(quán)利審判誰。大家都一樣,習慣性地就往舞廳去了。大堤下面生出白色的芒草,蒼茫茂密,足有一人多高。芒草叢里又開出大片大片的紫色牽牛花。牽?;ㄒ宦放示墸刂樔~松粗大褐色的樹干爬到很高的地方,開出花來。七月末了,丁曉川沒提國標舞大賽的事,誰也沒有提。
周舟和老俞,倚在窗口一支接一支抽著煙。曉川跟往常一樣,四處忙碌著,他沒有太多情緒的表露,再說,他本來就是個沒什么表情的人。這個舞蹈工作室并沒有因為少了一個??投腥魏巫兓?。大家都努力地過著自己的日子,該跳舞的跳舞,該調(diào)情的調(diào)情。每一晚,每一晚,循環(huán)放著那些熟悉的曲子,來跳舞的人沒有更多,也沒有更少。
他們沉默地抽著煙。老俞忽然說,什么聲音?他側(cè)著腦袋,像獵狗似的繞著尾巴原地轉(zhuǎn)悠了幾圈。
能有什么聲音?里面吵吵的。周舟彈了彈煙灰。
不是,是這里。你聽聽,還有節(jié)奏。
周舟湊過去,聽了聽,好像高跟鞋的聲音,敲在鋼板上,銳利如刀。他無意識地學(xué)著老俞轉(zhuǎn)了一圈,似乎是從儲物柜里發(fā)出來的。
他疑惑地說,大概是誰的手機吧。
不是手機,老俞敲了敲1號柜,又貼耳過去聽了聽,肯定地說,就是這個柜子。
半明半暗的燈光中,他感覺自己的心一凜,1號柜是冷寶珠的啊。
老俞說,這是誰的柜子,奇了怪了。
里面換了一首《友誼地久天長》,柜子里的聲音隨著音樂發(fā)出嘣嚓嚓嘣嚓嚓的節(jié)奏聲,就像一個人穿著高跟鞋在柜子里跳舞。
周舟感覺自己手心開始出汗,下意識地伸手去拽那把小小的金色掛鎖。不知道是鎖壞了,還是根本沒鎖上,門打開了,柜子里赫然立著那雙美麗的紅舞鞋,正無比詭異地獨自起舞,嘣嚓嚓,嘣嚓嚓……每一步都準確而輕盈地應(yīng)和著節(jié)拍。
老俞的大腦袋湊過來,然后是他張大的嘴巴。
這是真的,他們肩并著肩頭挨著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雙翩翩起舞的紅舞鞋,他們什么也做不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