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1

這是一句基本無效的開場白：小蔡說她本來是不會見到那列火車的。既然她已經(jīng)和我信誓旦旦過多次絕不會和這房屋的主人產(chǎn)生任何多余的瓜葛，其實就幾乎毫無可能拜訪這遠(yuǎn)郊的舊樓。但她說這其實是個意外，一次命運的播弄，一次巧合，諸如此類的小概率事件。她在大劉的新居里總共就只待了一刻鐘，就在那不多也不少的十五分鐘里，突然就看到了窗外綠樹叢里那列開往春天的綠皮火車，而且極有可能就是開往她家鄉(xiāng)的那班。看不清楚車廂上的車次，算來時間真是差不多的：她家那班下午三點半從南站發(fā)車。而當(dāng)時是三點四十分。只是不知道這里離南站有多遠(yuǎn)，而火車又往哪個方向開——作為一個南方姑娘，她一直分不清東南西北。

大劉邀請她到自己新買的一居室做客時，并沒說客廳窗外就能看到鐵路，是小蔡自己發(fā)現(xiàn)的。房子倒是和預(yù)期中的一樣狹小，飯廳加客廳總共十二平方，廚房和衛(wèi)生間各五平方，臥室八平方，加起來最多三十平——并不比小時候看過的《洋蔥頭歷險記》里南瓜大爺用一生積蓄蓋成的紅磚房子大多少。裝修倒還算敞亮，多是上一戶主人留下的遺產(chǎn)，據(jù)說還因此多要了幾萬塊錢。家具也基本簇新，雖然多半是淘寶買來的廉價板材。臥室貼了墻紙，一種看上去頗有幾分高級的暗灰團牡丹紋，室內(nèi)擺下一米五寬的床再加上大衣柜，面積就占去了一多半。一看到床，一種模模糊糊的道德危機感就在八平米上方彌漫開來。小蔡想了想，沒敢進臥室，快步走到了客廳窗前。

大劉殷勤道，我去燒水泡茶。上次同事去日本給我?guī)У臋鸦ú?，?jù)說很香。

小蔡無事可干，遂站在窗前背手做老干部狀凝視窗外。就在這時，火車緩緩出現(xiàn)在了遠(yuǎn)處的綠樹間，有一種過于鮮明的藍(lán)天麗日的不真實感，像松村誠的卡通插畫。

她不禁失聲驚呼：火車！

廚房傳來回答：你說什么？伴隨著嘩嘩的流水聲。水流淌在水果之上。

我從小就住在鐵路邊。我爸就是修鐵路的。后來……去世了。

你說什么？大劉索性走出廚房，反正小，只三步之遙：你爸爸怎么了？

去世了。我初中他就生了胃癌不在了。

噢。

他沉默下來。難以言喻的尷尬在十平方米的客廳里荒煙蔓草般迅速擴散：這么多話頭可接，偏要專門跑出來鄭重其事地問這么一句！他不無懊喪地轉(zhuǎn)身回了廚房，泡好茶端出來再勉力接上話頭：這房子就是鐵路局職工的宿舍。本來以為離鐵路那么近會影響睡眠，結(jié)果也沒事。有可能是我睡得本來就沉。

他斟完茶，試探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小蔡這時仍眼望窗外，有口無心地“嗯”了一聲。她不覺得非得回答每一句話。大劉就是那樣一個讓人不一定要回答每一句話的暖男：絮叨、家常、體貼，容易讓姑娘感到安全，卻也很容易被姑娘們一次又一次發(fā)好人卡。

那列火車還在往前開著，沒完沒了地。

小蔡感到一只手膽怯地拉住了自己，這時才真正被嚇了一跳。此前她完全被那列延續(xù)不斷的火車迷住了：如果不是車廂太多，就是行進實在龜速，開了很久，火車依然沒有駛過那片樹林之間的空地。轟隆隆地，漫長無盡，像極了太陽下的白日夢。

時間那一刻靜止了，或者以一種看似前進的噩夢方式緩緩后退。小蔡的反應(yīng)比自己想象中更大，一聲不吭地用力甩開，觸電般甩開某種飛快逼近的感情可能。雖然是一模一樣的五十平方，自己買的小房子且還在三環(huán)以里呢——這么偏僻的地方，大劉怎么敢！同時為了加固這氣惱，她甚至飛快想起了若干民事或刑事案來。前兩年還有個南方系的記者被曝光性侵了他們報社的實習(xí)生。也是熟人。

大劉漲紅臉緊拉著她不放手，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一聲不吭。她感到他手心黏濕的汗，厭煩起來，并不真的害怕，只覺可憎可惱。她突然聽到了廚房里嘩啦啦的水聲。一根根救命稻草順著水聲緩緩漂來。遂冷靜指出：你忘了關(guān)水。

大劉一愣，力道一泄，小蔡再一使勁便放了手。他剛才從廚房出來太急，真忘了關(guān)水龍頭。設(shè)想了許多天的拉手甚至吻，終于沒能在新居成其事。

一個尚未沾染上櫻花茶味道的膽怯的吻。一個此刻未曾發(fā)生、便永遠(yuǎn)不可能再發(fā)生的吻。

一放手兩個人當(dāng)即尷尬起來，手手腳腳都生出枝杈，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也不敢再看對方。大劉后退一步，小腿肚結(jié)實地撞到了身后的茶幾，哎呦一聲。他低頭像犯了重罪，說：我去關(guān)水。你等我出來泡茶。

小蔡等他轉(zhuǎn)進廚房，才大聲說：不喝了，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

她檢查錢包手機鑰匙準(zhǔn)備離開的幾十秒，剛夠大劉重新出來擋在她面前：小蔡，你知道我喜歡你……我是認(rèn)真的。

她搖搖頭，輕輕推開。這次推開得十分輕易，幾乎讓人生出憐憫，并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迷人的窗外：那列火車終于開過去了。一切奇跡可能發(fā)生的瞬間都消失在那片郁郁蔥蔥的楊樹林后面。天氣真是晴朗極了。一小朵俏皮的、鑲著金邊的從動畫片里飄出來的云，定格在藍(lán)汪汪的天上。

小蔡和我說到這里的時候，表情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蒼涼：就在云朵、白楊樹和夢幻列車的那邊，距大劉耗盡十年積蓄買下的房子近在咫尺之處——并不是一群快樂的藍(lán)精靈，是河北。

2

視頻雖然像素不夠高仍能看出防護堤上大雨如注。新聞報道里上了年紀(jì)的兩口子赤身抱膝坐在防護堤上，看上去非常冷。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和我說：你知道我關(guān)注的重點在哪里？就是兩個三線城市的老人家有一天決定去死，竟然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身裸體，而且就在要強好面子生活了一輩子、所有社會關(guān)系都集中的本地。這實在是比一般的奇聞更蹊蹺。

我最喜歡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的地方，就在于她的嚴(yán)肅活潑團結(jié)緊張，永遠(yuǎn)關(guān)注社會熱點，永遠(yuǎn)思考人類生存終極問題。大家都叫她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其實她是學(xué)經(jīng)濟的，而且也只是碩士。但是所有人都喜歡這么叫，而且，她自己居然也接受了。

她是我在會計師事務(wù)所的同事。關(guān)于她的年齡我們所有人都不敢問，但是我知道她比我到公司還早兩年，相當(dāng)資深，最早也不過就是八零年。她熱衷于研究一切人的行為動機，但從不讓任何實習(xí)生給她訂機票，對自己的年齡諱莫如深。據(jù)我有限的所知，她下班后的業(yè)余生活相當(dāng)豐富，一直在學(xué)各種技能，學(xué)完Salsa舞又學(xué)倫巴，練完自由搏擊又練詠春，除此之外，還在塞萬提斯學(xué)院報了個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的班，已經(jīng)兩三年了。周末她如果不上各種課，從朋友圈分享的情況來看，也通常會參加各種新書發(fā)布會、音樂會、小眾讀書會、歐洲觀影會，也不知道她從哪知道那么多文藝信息——后來有天有個新來的小同事悄悄告訴我，別看苗點點在公司不怎么愛說話，其實在知乎上有幾十萬粉絲呢。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正是她的昵稱大號。偷偷去看了一下她的主頁，才發(fā)現(xiàn)她日常生活實在異常豐富，影評書評都寫得極漂亮。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我有一次在食堂吃中飯時特意走到了她桌子前：Wendy，我真覺得你這樣的網(wǎng)紅就應(yīng)該去做咪蒙那樣的自媒體啊，月入幾十萬不是夢，還在我們這天天打卡，真是屈才了。

——Wendy是苗點點的英文名。我們公司是外企。

苗點點正埋頭苦戰(zhàn)一根油亮亮的大雞腿，被我突如其來的搭訕嚇了一跳，含混不清地說：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長得聰明又好看，能寫又能跳還會多門外語，這還不具備做自媒體的所有條件？唯一的問題是，你可能比那些網(wǎng)紅的平均顏值高太多，可能會引發(fā)大型嫉妒現(xiàn)場。不過也沒事，人紅是非多嘛。先有是非也行。

苗點點把嘴里的雞腿費勁地咽下去：看不出來啊，同事這么些年，你嘴這么甜。

我笑著說：以前也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網(wǎng)紅啊。怎么著，提攜小弟我開個公司？我給你打工，沒準(zhǔn)比在這掙的多。

開公司就不好玩了。苗點點說：你看大號其實很慘的。每天都要挖空心思想流量，想爆款。這樣寫文章的樂趣就全沒了。

沒看出來您還挺志存高潔。這么著，至少你也能當(dāng)個暢銷書作家吧？就憑你寫那么多影評書評，早夠出書了。

還真有幾家出版社找過我。苗點點說：不過我上班下班事太多，一直懶得整理那些碎片文章。而且，真當(dāng)作家還差點格吧？那些文章純屬自娛自樂。有人愿意看已經(jīng)挺開心了，就甭印出來浪費紙啦，多不環(huán)保。

我大為感動：沒想到這么浮躁的年代，還有對自我要求這么嚴(yán)格的知識分子。我看好你，未來三年，必成大器。

苗點點大笑：去死。主要是咱公司工資還可以，不差錢。

因為這次強行尬聊，我和苗點點就這樣慢慢有了點交情。后來她就經(jīng)常和我說點日常糗事，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口才了得，性格風(fēng)趣。以及，雖然暫時還沒當(dāng)女作家，但傳說中女作家該有的糊涂勁一點不少。比如說，經(jīng)常丟手機丟錢包，就算不丟，一年至少也得碎個三兩次屏。

比如說，上一次她的手機就是在公交車上掉的。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是這樣開頭的：我在公交車上剛用流量打開視頻，里面的暴雨聲就和車外雨聲嘩啦啦響成一片，有點像打開攝像頭拍攝這一刻窗外的雨——但如果是真的我也太無聊了一點吧？春日如畫春草如絲，暮春北京城的一場暴雨有什么好拍的？而且還是在行駛的公交車上，外面正狼奔豕突著無數(shù)走避不及的路人。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幸災(zāi)樂禍呢。

從眼角余光，可以看到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男的正要下車，十分費勁從背后擠過去。苗點點感到頸窩一陣熱癢，扭頭一看，那伸長脖子盯著她手機看的陌生男人被抓了個正著，表情尷尬。

喲，美女是在拍外面的雨？那人索性偷窺改搭訕?！掖蟾攀情L了一張容易被人搭訕的臉？苗點點一邊回憶一邊問我。

她友善地告訴那男人這是在南寧拍的新聞視頻。

哦。我還以為你是個拍客。

到站了。那男的拋下這么一句，施施然下了車。被他一打岔那條視頻倒已自顧自播完了。苗點點對我說：你猜我做了什么？就像中了什么魔咒，我又打開從頭看了一次。

車再次到站。車門洞開。她該下車了，才發(fā)現(xiàn)一直在看視頻，忘了把公交卡從包里尋摸出來——下車前還得再刷一次。急切間怎么都摸不著，一陣手忙腳亂。就在兵荒馬亂的當(dāng)兒，手機突然從手里滑落，在臺階上清脆地磕了一下，最終安然躺在車門外泥濘的地面上，先于主人離開了這輛公交。她驚出一身冷汗，當(dāng)即放棄找卡正待下車，車門卻猛然關(guān)閉了。

“說是莊重而勢不可擋也可以?？傊磺袩o可挽回地快速啟動起來?！?/p>

下車，我要下車！苗點點當(dāng)時唯有大力拍門。師傅，停一下！

但公共汽車就像一個一旦啟動就無法停止的巨型戰(zhàn)爭機器一樣鐵面無私地繼續(xù)往前開著。司機置若罔聞。端坐車廂中間的售票員納悶地看她一眼：你早干嘛去了？

剛才一直沒摸到公交卡……師傅拜托您停一下車，我手機剛掉到車下了！求您了！

車廂所余無幾或立或坐的人皆如木雕泥塑，看不出來同情還是幸災(zāi)樂禍。沒有一個人出聲，電車照樣搖搖擺擺地向前行駛著，駛過雨天的街景。一枝開得很大的杏花危險地?fù)踉谲嚽懊?，司機輕倩地打了一下方向盤，避開了。

公司規(guī)定，車一離站就不能再開車門，除非到下一站。你只能到站再回去看看手機還在不在了。那售票員耐心地解釋道：車啟動了才喊停，這怎么停得下來？沿途都有攝像頭，真停了公司該罰我們錢了。姑娘你還是等下一站再下車吧。也不遠(yuǎn)，一會就到。咳，有時候就是不趕巧——不過沒準(zhǔn)有好心人幫你撿起來了，這都不好說。

據(jù)苗點點說那是個面色和善的團子臉大姐，穿著公交車站的制服。順便吐槽說，那藏藍(lán)色棉服加上同色套袖，特具一種神奇效果，就是讓所有穿著它的人哪怕面目迥然有別，氣質(zhì)卻漸漸靠近，再瘦的人也能顯得膀大腰圓，穿出某種吃公家飯的國企氣勢來。更為神奇的，是北京城龐大的幾十萬公交車售票員群體經(jīng)年累月鍛煉出一種音調(diào)上揚、兒化音極盡夸張的報站專用方言，開口必比正常人說話快兩倍，所有的尾音都被毫不吝惜地吞掉，短促、響亮、毫不費力氣?！秉c是外地人幾乎聽不懂，比如苗點點。只要不報站，他們便又迅速回歸正常人類的語速。

苗點點說她當(dāng)時就炸了：剛才一關(guān)車門我就喊停了，咱們這師傅是不是有點耳背？

售票員沒接話，幾米開外的司機卻冷不丁說：誰耳背？你才耳背呢！乘車規(guī)矩不懂？要下車早點把卡拿出來，素質(zhì)！外地人吧？

車還在晃晃蕩蕩地向前行駛，苗點點也不知道是車在抖，還是自己被氣得發(fā)抖：原來您不耳背。就沖您這服務(wù)態(tài)度，是逼我投訴您嗎？

我到點就開，誰知道你磨嘰半天什么毛病——真停了，耽誤一車人時間，還有理了？告你，愛投訴盡管投去，我公號是XXXXX，可記住嘍！

師傅也是真猛。一句比一句勢大力沉，接不住。

團子臉大姐趕緊打圓場：咳你就少說兩句。又沖苗點點道：他就這脾氣。這事也是趕巧了。咱先都別急，萬一回去手機還在呢？咱們北京可是首都——首善之都。一切皆有可能。先放寬心！

首善之都。苗點點用鼻子輕哼了一聲。這么主旋律的話，只在地鐵站或者公交站臺見過。原來還真有人信。

公交車等了一個紅綠燈，等了半天搶道的人群、再繼續(xù)行駛了至少一千五百米之后，終于停下來。苗點點走到前門，下車經(jīng)過司機咬緊牙關(guān)憋出倆字：缺德。

說誰呢？你他媽——

剩下的國罵苗點點聽不到了。車門再次勢不可擋地關(guān)上，獨立意志的鋼鐵怪獸緩緩開動，根本不聽她的，也不聽司機的。

坐過站耽誤十分鐘，沒手機刷不開摩拜，一路奔回前一站又是十分鐘。公交車站外站著幾個從來沒見過的等車人，之前那撥早和泥濘中的手機一起杳然乎云鶴。

是上月才買的蘋果6S，和以前安卓不是一個系統(tǒng)，光倒電話簿就用了一禮拜。也就是說，才剛投入使用二十天就付諸雨水。不刷卡全程多少錢？六塊錢。為六塊錢就失去了一個六千塊的6S，這真是太贊了。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和我講述到這里，聲情并茂道：我最后一次使用這手機，是用它看了一段視頻，名字叫：夫妻爬上山頭脫衣欲輕生，原因竟是兒子不結(jié)婚。

我不厚道地笑了：誰讓你不結(jié)婚。原來你也知道怕。

她無比真誠地嘆了口氣：我倒是想結(jié)來著，也得遇到配得上我的呀。別的不說，我會的這么些，男人們都會嗎？聊天能說得上話嗎？掙的錢有我多嗎？算了，我有精力還是多學(xué)幾門外語，等老了爭取實現(xiàn)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吧。

我說：凡事也別這么主觀呀。萬一天上掉下個寶哥哥呢。

苗點點說：現(xiàn)而今到處都是林妹妹，寶哥哥早滅絕啦。

3

楊各莊里到處都是狗。流浪狗。黃的，白的，花的，黑的。成群結(jié)隊，每一只都毛色襤褸，神色驚惶，癟肚皮緊貼腹部，逃兵散勇般四處游蕩。大劉一回到這兒心情就像新買住房的下水道一樣容易泛堵。他是哈爾濱人，在東北老家都從沒見過這么多成群結(jié)隊的狗。那好歹也是個城市。有松花江、太陽島，中央大街，馬迭爾冰棍專賣店，據(jù)說更有來頭的也有，無數(shù)外地人過來喂鴿子的其實是重建于文革后的索菲亞大教堂，還有號稱蕭紅和蕭軍住過的但早已一塊磚都不剩的商市街。而這兒是楊各莊——北京郊區(qū)好多這各莊那各莊，意思就和東北的李家村王家村差不多。早些年楊姓在這塊兒也許是大姓，但現(xiàn)在也看不出來了，村名已經(jīng)變成了小區(qū)名，這小區(qū)再變成鐵路局家屬院，少說也近三十年了。說不清小區(qū)到底多大，只知道還在平地起高樓。不是蓋大劉這樣的六層到頭的板樓，是真正的二十五層以上的高層。前房主過戶時和他說這是九零年的房——九零年大劉剛滿七歲，還在哈爾濱道口區(qū)上小學(xué)——沒準(zhǔn)很快就拆遷，所以等于是買了一回遷房，將來能占上政府的大便宜。

大劉沒問前房主為啥自己不等著“占政府便宜”。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個能支付得起的住處。不管這住處是在楊各莊，還是在張各莊。

房子是去年年底過的戶。那時北京城房價開始新一輪暴漲，朋友圈里也重又展開“逃離北上廣”的刷屏。刷屏歸刷屏，也就只圖個嘴癮，真能當(dāng)機立斷拍屁股走人的并沒幾個。大劉自己也不行。雖然父母都在哈爾濱，家里也都有三室一廳，可是好不容易才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五年后又好不容易拿到了戶口，更不愿意回去了。也不是回去就真多丟人，就是被北京給“上”了，架在半空進退兩難，回不去了。

朋友圈里有人轉(zhuǎn)過一帖，把北京城比做渣男，明知這不好那不好，既浪蕩也沒責(zé)任感還不健康，可不知怎地一旦發(fā)生了關(guān)系就很難斷絕。

大劉被這個比喻逗樂了。直男們都這樣，一遇大事就裝女人。上大學(xué)明明是自己打了四年游戲天天逃課不學(xué)無術(shù)，偏說不是自己上了大學(xué)，是大學(xué)上了自己?，F(xiàn)在對北京城的感情也有點這樣。一切無法駕馭的不平等關(guān)系，都是“上”與“被上”的關(guān)系。偌大的北京城風(fēng)情萬種，對所有迷戀其肉身與靈魂者們毫無憐憫。有多少次他也想表白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愛首都長安街，一瞅窗外的濃霾就有點說不出口。這大概也像某種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天天罵。罵房價罵空氣。罵交通尤其兩會期間的交通。罵這罵那，事到臨頭，永遠(yuǎn)不走。

說起來倒是渣男配作女，姣婆遇上脂粉客。

至少也是周瑜打黃蓋。

他大劉本人可不是渣男。三十四歲年紀(jì)，前半生只談過三次戀愛。初戀維持了四五年，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留在哈爾濱本地銀行工作，收入穩(wěn)定，一心等他迷途知返。每當(dāng)這時他只能勸她也來北京發(fā)展。其實心知來了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這話只是說說。他自己也說不出北京有什么好，可就是一直待下去了。換了好幾份工，從傳統(tǒng)媒體跳到新媒體，卻一直沒動過離京的心思。異地第三年，女朋友終于下定決心，過來住了半月，果斷分手。

她來之前留了條退路，只和銀行請了探親假，畢業(yè)幾年一直靠打電話維系感情，真住一起，才發(fā)現(xiàn)彼此已極為陌生，連一禮拜都無法互相忍受。

除了生活習(xí)慣不合和共同話題太少之外，大劉最受不了的就是女朋友問他：這破地兒到底有什么好的？

北京有什么好的？她來的第一天，他就心潮澎湃帶她去看清晨的天安門升國旗。是五月的初夏，六點十五分就升了旗。晨光熹微之中看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一陣無以名狀的雞皮疙瘩蔓延全身，他差點兒掉眼淚：這就是北京。挨了這么多年也愛了這么多年的北京。再看身邊的女友，正一臉倦意地哈欠。他唯有硬撐著抒完情：你看，日出。

日出也沒比我們那兒亮堂多少啊。長白山的日出你忘了，那才叫一個恢宏壯麗。

可這是長安街！你就知道長白山。你看這路多寬，雙向十四車道，兩邊還有自行車道——找遍全世界都沒有這么寬的馬路。

是挺寬。她說。可這……她沒說出來后半句。吞掉的或許是：可這與你有哈（二聲）關(guān)系？周圍看升旗的無數(shù)游客都驚嘆不已，快門不斷，滿臉與有榮焉的自豪，而她在這眾多外地人中臉色木然，是個格格不入的外地異數(shù)。他是被分手后一段時間才想明白她大概一直在隱秘而全方位地憎恨北京城。恨偌大的北京包羅萬有英雄盡入彀中還嫌不夠，還要勾走她男友的魂。害她一千多天假性單身，結(jié)不了婚，生生熬成了大齡剩女。

接下來一禮拜他請了年假，天天帶她去博物館、美術(shù)館、人藝、鼓樓西劇場、798。去三里屯吃意大利餐，喝德國啤酒。去五道營吃日料和西班牙海鮮飯。之前她也來過若干次，但是每次都來去匆匆，最多幫他收拾一下房子，飯后去王府井西單逛逛街。這次算是徹底當(dāng)了一回文藝觀光客。大劉說：得讓你知道這城市有多豐富。我又為啥不回哈爾濱。

他的確盡己所能，向她完整展示了他熱愛的首都的另一面。而她未置可否。

第二個禮拜，待大劉年假休完回去上班，她才開始慢吞吞地在網(wǎng)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工作。好一點的銀行要求都高，要么年齡學(xué)歷限得死，只招應(yīng)屆名校畢業(yè)生或海歸;有工作經(jīng)驗的想求職，必須手上有過硬大客戶資源。這幾點她都不挨。京城大留不易，在大劉漸漸習(xí)慣了回家就吃得上熱飯熱菜以及更熱烈的拌嘴的一禮拜后的傍晚，打開房門，才發(fā)現(xiàn)人去房空。

一封信留在出租屋唯一的桌子上，夕陽靜靜地照亮了信封一角。

劉宏：

北京的確挺好的。你在這兒也挺好的?？吹侥氵@么適應(yīng)首都、喜歡首都，我也就放心了。這倆禮拜也的確玩得挺好。不過，故宮雖大，長城再長，我還是覺得太陽島、中央大街和索菲亞大教堂最美。咱那的房價也更合適咱工薪階層。你帶我去的那些外國餐館、IMAX電影院啥的其實哈爾濱也都有，只要肯花錢。我看出來了，在北京反倒未必能?？瓷想娪啊靡稽c的影院離你那住處都太遠(yuǎn)了，不方便。其實說真的，只要在城里，在中國哪個城市生活不都差不多？與其天天加班下班吃桂林米粉重慶小面黃燜雞米飯外賣，我寧可頓頓吃我媽包的白菜豬肉餃子。大不了換頓俄餐改改口味——酸黃瓜還比老莫的正宗。你這倆禮拜盡力了，我也知道。你是個好人，異地這么些年，從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是我自己不好，下不了決心為你來北京。我當(dāng)然希望你能回來，但我不會強迫你。每個人選擇的生活道路都不同。你眼中的北京和哈爾濱，想必和我眼中的也大不一樣。我們的目標(biāo)一直都不一致，這么多年了，彼此也沒法妥協(xié)。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長痛不如短痛。我會永遠(yuǎn)都記得你的好。也希望你不要記恨我。

祝

生活愉快

照顧好自己

丁零

大劉拿著那張信紙久久說不出話，好半天想不起來打電話問她到哪了。影視劇里的追到火車站飛機場的橋段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如果是早上的高鐵，發(fā)車五個小時，這時早到家了。她比他小一歲，也是獨生子女掌上明珠，非讓人來北京的確是強人所難。這個年紀(jì)再找工作也沒優(yōu)勢，更何況還有薪資職位要求……她父母也一直不愿她來，只是沒明說。她說自己不好，其實不好的一直是他，任性的、不合時宜、過分浪漫主義的……也一直是他。

就像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但他無法可想。

和初戀女友分手之后很久，大劉近乎一蹶不振。他心目中近乎神圣的北京城，竟敵不過前女友母親的白菜豬肉餃子。她回去后不到一年就結(jié)了婚，婚禮前一周終于給他發(fā)了電子請柬。他當(dāng)然沒去，但隨了很大的份子，幾乎是他年薪的三分之一，四萬塊。

在一起都快五年了。他想。哪怕異地呢，一年一萬也是應(yīng)該的。

前女友嫁給了她銀行的同事。錢匯過去，過了半年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他打電話過去問出了什么紕漏嗎，她在那邊哭了：這算什么？青春損失費？你在那邊能活著就挺不易了。我在你那的時候和樓下中介打聽過，四萬塊，連你們附近的一平方都買不了。

他拿著手機呆呆地想，原來算法又錯了。

他再沒臉問她婚后生活好不好。

第二個女朋友是別人介紹的，稅務(wù)局公務(wù)員。也喜歡文藝，兩人日常約會不是電影就是話劇，有時還有音樂會。這樣耗了一年，還是分了。女方的理由是壓根沒看出來他想結(jié)婚，只圖找個戲搭子。事實上他是吸取了上次教訓(xùn)，覺得總得買了房再求婚?？煞績r一直在漲，這禮拜首付剛湊齊下禮拜又不夠了，婚也就一直沒求成——再者，他們一直也沒有住在一起。

這點在這個快餐時代簡直無法啟齒。自上次分手后，他就養(yǎng)了一貓一狗，一直和它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下班后再趕到女友單位附近，約會完把她送回宿舍，再坐末班地鐵回家。如此日復(fù)一日。

大劉想，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嫌他不夠主動？但他只是不敢。

第三個女朋友則是他后來跳槽去新媒體認(rèn)識的同事。年齡逼近九零后，高挑，白皙，不算標(biāo)致，但一頭黑發(fā)如瀑。他鼓足勇氣鍥而不舍追了很久。好容易成功，不到半年卻又分了手。

這次仍然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不是不想——是女方不讓。大概也是當(dāng)了備胎，人家騎驢找馬。

如上，就是大劉的三段羅曼蒂克消亡史。

他有時候想，和姑娘的糾纏，甚至還沒有和這城的糾纏厲害。十年了，沒結(jié)婚卻結(jié)交了無數(shù)豆瓣友鄰，徒步論壇網(wǎng)友。對北京城各種土著生活方式了若指掌，漸漸也變成一個“新北京人”：去長安大戲院聽?wèi)?，在老舍茶館聽評書，上天橋聽郭家班，每年春天必得去一次頤和園或北海。天安門廣場是傷心地，不去了;但國博還是得常去：大英博物館特展、荷蘭倫勃朗美術(shù)館邀請展、巴寶莉設(shè)計展。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要么去爨底下野鴨湖，要么去延慶吃豆腐宴，離城也不算遠(yuǎn)，一百多公里，跟著有車的朋友一起，正好消磨掉周末——

哈爾濱來的大劉是真愛北京城。一個平常人心里有這份沉甸甸的愛也許就足夠了，容不下更多其他了。

大劉不是渣男。他是我的朋友。

是我把大劉介紹給小蔡的。我光覺得大劉應(yīng)該喜歡小蔡這型，但想不到小蔡壓根不接。

4

畢業(yè)之后，小O要么很久不聯(lián)系。一和我聯(lián)系，說的都是非常重大的事。

比如說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她在QQ上告訴我：和H分手了。她當(dāng)年就是為了計算機系的H去的英國——原本她從來沒想過要留學(xué)。結(jié)果她千辛萬苦跑到英國去把H追到手，回國后同居兩年，還為他墮過胎，最后仍然分手了。我再問，她就不肯說了。但我也習(xí)慣了——這么多年了，同班同學(xué)小O總是很酷的。比起溫柔的女友，我總是更喜歡酷酷的姑娘。

畢業(yè)后第五年，她在MSN上告訴我：在工作中喜歡上了一個北京人。我問她那人具體情形。她說著又不耐煩起來，告訴我將來有機會在一起，自然會介紹認(rèn)識——反正我也在北京。

畢業(yè)后第七年，她發(fā)了一條微信給我：我要辭掉廣州的工作，來北京發(fā)展了。我說，是為了之前那人嗎？她很糊涂地問：哪個人？我提醒了半天，她才如夢方醒道：噢，那早成過去式啦。就在網(wǎng)上稍微曖昧過一陣子，那人有老婆的，又不肯離婚。我問：那你為什么來北京？都在廣州工作那么多年了，進的又是廣州最有影響力、全國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報業(yè)集團。

你不知道現(xiàn)在做媒體有多難，幾乎每個月都生活在被裁員的恐慌中。不做媒體，又想不出在廣州能干嘛。而且從沒來過首都——正好有個認(rèn)識很久的動漫公司的老板叫我過來幫忙，我想也是個機會。

我說：比起媒體來動漫是朝陽產(chǎn)業(yè)，蠻好。你來了，我在這城里就多了個說話的了。話說回來，北京城那么大，想常見面最好住近點。你租房了嗎？

小O說：我現(xiàn)在每天都在網(wǎng)上看呢。最好當(dāng)天就能拎包入住。

我說：要不要我?guī)湍憧纯?？——其實我也沒什么和房東斗爭的經(jīng)驗，畢業(yè)沒多久就買了房。也就是那么一說。

她說：算了。你又不知道我要求多多——裝修得過得去，廁所絕對不能反臭，最好是高層，有電梯，朝向還要好……

嘖嘖。我說，夠挑的。

都一個人生活這么久了，還不對自己好點？

士別何止三日。暌違早已八年。我忘了小O早進化成相當(dāng)獨立能干的職業(yè)女性，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因為失戀而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小女生了。

半個月后，她空降北京。房子事先已經(jīng)找好了，到北京第二天看了現(xiàn)房立刻和房東簽了字，一室一廳，四十平方，房租六千五，押一付三。我說：現(xiàn)在租一居室都這么貴了嗎？

她白我一眼說，在北京這么久你不知道？

我說：我買得早，還真不知道。

她繼續(xù)曼妙地翻白眼：就這，已經(jīng)是同等條件里能找到的性價比最高的啦，難不成你讓我住地下室。

那房子在北四環(huán)著名小區(qū)，各方面條件都還可以，她換上了從廣州帶過來的床單被套，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柜。我知道她自理能力見長，但也沒想到這么雷厲風(fēng)行。所有事都只在一旁看看，沒幫上任何忙，除了她來的第一個周末，請她吃了一頓海底撈接風(fēng)外。

其實我真的是特別特別高興。高興有個老友來到北京。高興她和我的選擇雖然南轅北轍，終于殊途同歸。

然而小O到北京的第一個禮拜就開始抱怨連連。

她說，你們北京夜晚真荒涼。現(xiàn)在也就才八點多不到九點吧，怎么附近空空蕩蕩的，連個鬼影都沒——不是說這附近還算繁華嗎？

北京就這樣。二環(huán)都這樣。我說：剛來頭一年也不習(xí)慣。九點后除了簋街，壓根找不到還開門的店。這些年只有越來越整肅，首都嘛。

要在廣州……小O說，嘿，那就是一個不夜城。

那是。我笑道。不光廣州、深圳、珠海、中山、南昌、長沙、?？冢家粯?。我也懷念南方。還記得嗎，咱們學(xué)校東門外的通宵燒烤攤。一排過去十多家，火光沖天，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天天走水（失火）。小心火燭啊——最后一句是粵語，燭可以念成入聲，很好聽。

小O說：后來上班了，市里頭更熱鬧。入夜了到處都是KTV、大排檔、酒吧。要不怎么說食在廣州！

就這樣，在大學(xué)同學(xué)小O終于來京的第三天，我們一整晚都在拼命懷念南方的煙柳繁華。

很默契地，我們都不怎么談我那位。小O在大學(xué)里見過我當(dāng)時的男友，還經(jīng)常一起吃飯。當(dāng)時也都算好朋友吧。她也見證過無數(shù)次我在她面前哭哭笑笑，就和我曾目睹了無數(shù)次她和H的分分合合一樣。也不知道是被過去的記憶困擾，還是無意結(jié)交新人——據(jù)說人年紀(jì)大了，社交的欲望總是持續(xù)走低。但是我其實很希望她能夠多來我家吃飯。在北京生活久了，吃飯變成特別費思量的一件事，外面愛吃的又大多吃厭了。又或者我也年紀(jì)大了，暗自希望朋友盡量不影響自己既定的生活軌跡。

但只要約在我家，小O總是借故推搪。我后來想，也許這樣會讓她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吧，不管怎樣，家庭生活中總有一種隱含的勸誡氣息。像我這樣的人，某種程度上一直是她的反面：畢業(yè)后就留京工作，一路穩(wěn)步升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還不錯的位置，在北京這樣寸土寸金之地申請到了兩限房，感情生活也穩(wěn)定。生活乏善可陳，然而表面正常就是我人生的最大追求。畢業(yè)這么久，我一直在致力于成為一個積極向上的大好青年，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更“正常”、更“社會”，更喜歡和朋友們在一起的。

小O則反之，心智停留在了仍然叛逆的青春期——包括她后來放棄傳統(tǒng)媒體選擇動漫，或許也是中二病的癥狀之一。據(jù)說她回國后就狂熱地迷戀上一個韓國天團，每年都一定會設(shè)法出國一次去看這團的演唱會，不管在泰國還是在馬來西亞或者日本——風(fēng)雨無阻義無反顧排除萬難，從年初就開始排期，所有年假都用在了這上面。據(jù)說也有一幫志同道合的團友分布在國內(nèi)各個城市，每年都借演唱會在國外相聚。很奇怪，我原以為像她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海歸不會追星了的，然而她甚至還會因此和日飯（喜歡日本偶像的人）們勢不兩立，和人在網(wǎng)上非常認(rèn)真地吵一整晚，激動得莫名所以，過了好幾天見面還和我憤憤不平地形容她在論壇遇到的奇葩。平時打扮也很韓流，會涂全智賢當(dāng)季同色號唇膏，同色號指甲油，定期染發(fā)，有一次還染了非常亮眼的大紅。

她不肯去我家，我只好回家和方唐解釋。方唐說，她不是你大學(xué)時代最要好的姑娘嗎？怎么會變得這么各色？

我說，其實也還好。就是覺得她停在了一個我回不去的地方，仔細(xì)想想，也挺羨慕她的，還有這么大的熱情追星，像十七歲。

方唐搖搖頭：說不出來……我總覺得這里面有一點不夠自然和不符邏輯的地方。她比你還大兩歲是吧？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么幼稚不該啊。有機會你側(cè)面打聽一下，她喜歡上這個韓國團那年，到底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我表面無動于衷，實際上暗自欽佩地轉(zhuǎn)過頭去。這對話發(fā)生在方唐來單位接我回家的路上，轉(zhuǎn)頭就看到車窗外烏云密布，晚霞鑲有金邊。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方唐說的對，就是那一年，小O和H分了手。一定需要一個足夠遠(yuǎn)離現(xiàn)實，卻又足以激發(fā)起某種無意識狂熱的愛好，才能讓人從巨大的失戀痛苦中逃脫開去吧？

但我喜歡和小O說話。她反應(yīng)快，說話又刻薄得好玩。不像方唐和我聊天，總是默默地聽的時候多。他像是那種不太需要朋友的人，一個人宅在家里依然可以自足。閑時看大量書，律師事務(wù)所工作又忙。會定期健身，身材管理相當(dāng)出色。唯一短板是他父母實在太渴望抱孫子，因此一直倒逼他結(jié)婚，十二道金牌一道比一道急。

我告訴小O：有時候方唐周末還回天津相親。

啊？她嘴真的張成了O型。

真的。我父母在湖南管不了，方唐爹媽可就在天津，隨時乘城際列車就殺過來了。為了不讓他們過來查崗，只能自己多回去。一回去就免不了相親。各種各樣的妹子，也不讓他出去見，都直接領(lǐng)來家里，走馬燈似的環(huán)肥燕瘦。嘖嘖嘖嘖。

這么夸張。那他就不能干脆和他們攤牌？這種事還能瞞一輩子？

方唐老說他爸高血壓，他媽又有心臟病，他是大孝子，沒招。一說起這事我就郁悶：別說這個了。你最近工作還順心？

小O是工作狂。只要一說到工作就沒完沒了。她總是不停抱怨她公司那些下屬和同事，都在一個團隊可什么活都干不了，她也沒真正的人事權(quán)。這樣一比就看出來動漫公司人員構(gòu)成實在良莠不齊，和傳統(tǒng)媒體不能比。該干的活老干不完，她就只能自己帶頭加班，身為中層，經(jīng)常十點以后才下班。

我回去忍不住學(xué)給方唐聽，方唐卻說：大概是她沒談戀愛，生活重心全都放在工作上了。萬事萬物都經(jīng)不起太多關(guān)注，這樣一定會過度焦慮。另外，你最好告訴她，老這樣心態(tài)失衡，恐怕會生病。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小O就來了好幾年。我們見面的頻率，從起初的每周都見，慢慢變成了半個月，一個月，三個月。彼此的工作都越來越忙。有一年，差不多大半年陰差陽錯怎么約都約不上，從上一年中秋直接跳過冬天又到了翌年春天，到五月她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最近可能要做個小手術(shù)。如果醫(yī)院要家屬簽字的話，你能不能幫我簽一下？

我還以為她和我開玩笑：我錯了不該半年不關(guān)心小主，不過，不帶這么刷存在感的！

小O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真的，我甲狀腺長了個瘤子，過幾天去復(fù)查。不知道良性惡性。萬一是后者，大概要動個小手術(shù)。

手機這邊我還在笑，但笑容已經(jīng)慢慢僵住了：你確認(rèn)你不是韓劇看多了惡意賣萌？

第二天我們就見了面，看來之前還是沒遇到值得突破萬難的事。一見面我就出于內(nèi)疚感先發(fā)難：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她說：咳，也就是最近公司體檢才發(fā)現(xiàn)的。壓力太大，心情不好，容易長這玩意兒。

這年頭壓力都大，你壓力怎會這么大？我忍住沒說方唐早兩年就給她算過一卦。很奇怪地，他們雖然沒有見過，方唐每次說她卻都驚人地準(zhǔn)。

她說：那誰知道？北京空氣這么差，長點玩意兒不很正常。說句不好聽的，你也就是沒去查，一查還不定哪兒有問題呢。都這把歲數(shù)了。

我一邊怒斥：少烏鴉嘴。轉(zhuǎn)念又道：聽說男人也有得乳腺癌的。黃碧云的《其后》不是還寫過……

小O說：快呸。少廢話了，你到底能幫我簽字嗎？

我說，當(dāng)然。如果需要的話，簽字、送飯、護理加陪床，全包。

就這么一句玩笑話，她卻突然靜了一下。好半天，才“嗯”了一聲。

我自悔失言。這節(jié)骨眼上干嘛非開這種玩笑？需要陪床護理，可不就病入膏肓了？

之后半個月，她有天下午三點多給我發(fā)信息：在公司嗎？

在的。我說：有何吩咐？

我剛?cè)メt(yī)院檢查了。下午請了假，現(xiàn)在能不能過去找你？她在電話里語氣很急。

等等，你先告訴我檢查結(jié)果。

見面再說。

見面她穿著潮牌字母大T恤，鎖骨右上方貼了一塊小紗布，假如無視她走路都梗著脖子的慘狀的話，還是有點喜感。我故作輕松：這是哪來的宇航飛行員？頭套呢？

小O神色卻很疲憊：少來。

我嚴(yán)肅起來：沒事吧？吉人自有天相——

陳詞濫調(diào)。她哼一聲：穿刺沒找準(zhǔn)位置，也就是說，白挨了一下。現(xiàn)在沒法確診，短時間內(nèi)也不能再測。見鬼。

我說，不會吧，穿刺還能不準(zhǔn)？

她說，是啊見過這么倒霉的么。虧我還做了半天心理建設(shè)，離頭部這么近要不要全麻。最后還是不敢，差點沒疼死在手術(shù)臺上。結(jié)果醫(yī)生當(dāng)場罵了句，操，穿錯了。簡直欲哭無淚。你說這算醫(yī)療事故嘛？！

那怎么辦，就這樣了？也不手術(shù)了？

她說，算了，先觀察一陣子吧。還真挺疼的。

我還等著給你簽字送飯呢。我呆呆地說。沒想到。

過半年應(yīng)該就能再穿一次。她說：到時候你就有陪床機會了。——對了，我快可以買北京的房了。今年就納稅第五年了。到時候買在你家附近好不好？這樣見面能方便些。以后每天都能來你家蹭飯。

她終于松口肯見方唐了，我卻突然難過起來，無干風(fēng)月地用力摟了一下她。但堅強的小O也并沒有就此在我肩頭哭了，倒是輕輕推開了我。

二十多天后，她又給我打了個電話：陸子，我要離開北京啦。

怎么回事？不是滿五年可以買房了嗎？

我這陣子回了一次廣州，去腫瘤醫(yī)院復(fù)查了，是良性的，但也不是沒惡化可能。就想，在北京橫豎孤零零一個人，那還不如先回廣州，房價沒那么高。

我半天才憋出一句：北京的醫(yī)療資源肯定是全國最好的，否則怎么會那么多人跑京城來看?。?/p>

反正我待夠了。她說：就是在這兒才得的病。再者，廣州也離家近。這樣周末還能回家看看爸媽。

她父母家就在湘南，離廣州只要兩小時高鐵車程。這理由不容反駁。

于是四年后，小O就和來時一樣迅速收拾好家什、退了房、要回押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京。這次她甚至沒有通知我就在某個周末坐上了南下的高鐵，還帶走了我這些年陸續(xù)借給她的幾本小說，重又在廣州租了房。一切都快得讓人目不暇接，一個人徹底把自己在一座城市的痕跡抹去，重新回到另一座城扎根，原來只需要兩個禮拜的時間。

但我忍不住在電話里問：你真的那么不喜歡北京嗎？

她答非所問：北京到處都在拆墻打洞。批發(fā)市場從2016年初就開始被勒令搬到五環(huán)以外，北四環(huán)附近幾個市場都關(guān)了門……北京已經(jīng)不歡迎沒戶口的外地人了。趁還沒被清理，還是識相點自己走吧。

沒戶口的人多了去了，你工資那么高，只要按時繳稅，誰能趕你走？

這兩年北京空氣越來越差——你別勸啦。真對不起，又拋棄你一回。

沒事。電話中我哽住了喉，好像小O的瘤子也轉(zhuǎn)移到了相同的位置。我想說：我還沒給你介紹成男朋友呢。知道你對上次一起玩狼人殺的那個離婚校友孫東不感冒，還打算讓你見見大劉。和你說過的，那個哈爾濱男孩。

想說：早知你還是要走，咱就該至少兩禮拜見一次面。

還想說：萬一真有什么事，你一個人在廣州，誰來給你簽字送飯，陪你聊天解悶？難不成讓你六十多歲的爸媽坐車從湖南過來？

當(dāng)然這些肉麻話我一句也沒說出口，只能在這邊沉默著。

小O還在電話那邊擔(dān)心我：你回頭也讓方唐早點和他父母攤牌。別老去相親了，對那些姑娘們也不公平。

我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5

很長一段時間，要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他離了婚，變成一個可資介紹給諸女友的單身漢，孫東幾乎是一個被我徹底遺忘的直男。他雖然和我本科同一所大學(xué)，卻不同院，我和小O讀經(jīng)濟，他在數(shù)計學(xué)院?！胄Ｄ悄?，全年級最漂亮的姑娘就在數(shù)計學(xué)院，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姓戴名小麗。當(dāng)時人人都覺得她漂亮得不像真人，事實上所有人都從來沒真正看清楚過小麗五官，每次路上遇到，都好比一個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向你迎面走來，同時掠過一陣香風(fēng)——姑娘們大一都普遍分不清蘭蔻、雅頓還是KENZO，只目瞪口呆地驚鴻一瞥全套舞臺化妝，眼影，假睫毛，粉底，腮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臉最多不過巴掌大，藏在當(dāng)時最流行的所謂粟米燙里。而同時進校的其他女生還都是高中遺留下來的男仔頭，剛將養(yǎng)了一個暑假，正是半長不短的尷尬長度。好些后來的校級美女這時還都素面朝天，遠(yuǎn)沒有戴小姐一入校就占盡先機。如同刻意琢磨過的寶石，哪怕只是施華洛世奇人造水晶，放在一大堆原石中間，仍然明艷不可方物，在哪里都吸引無數(shù)目光。而她也像一個真正的明星一樣出盡風(fēng)頭。

舍友偶爾遇到她總奔走相告：今天我去飯?zhí)糜龅酱餍←惲?！她腰真的超?xì)！胸還大！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很快同年級甚至數(shù)計學(xué)院內(nèi)部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小麗頭”同款。然而就算是一樣的粟米燙，一樣的長短，精確復(fù)制的顏色、弧度，甚至很有可能就出自小麗燙發(fā)的那家發(fā)廊，小麗的山寨版?zhèn)兊母杏X仍然和原版天差地別。她們最多能模仿發(fā)型和穿衣風(fēng)格，卻遠(yuǎn)沒有戴小麗芭比娃娃一樣纖巧精致的身材，秘密就在于每天她必然會到全校最大的西區(qū)體育場上跑一千六百米，整整兩圈，好身材全由這種地獄式鍛煉而來。而更荒唐的，則是每天下午都固定會有人去看她跑圈?？此愫沽芾臁？此樕奔t?？此龤獯跤?。也有極少數(shù)女生純?yōu)閯钪救ビ^摩，但最忠實的長期觀眾，仍然還是那些假裝在一旁鍛煉器械目光始終如影隨形心如鹿撞的大學(xué)男生們。

而那些最為堅定的圍觀群眾中，就有孫東。

他每天下午都必去大操場踢足球、玩器械或者跑步。幾乎總是和戴小麗前后腳，如是堅持了整整四年。

我認(rèn)識孫東的緣由則非常普通。他是舍友的云南老鄉(xiāng)，經(jīng)常到我們宿舍來玩。那時候我們其他人都叫他們“云南幫”，那一屆的云南老鄉(xiāng)會空前團結(jié)，當(dāng)時正好《將愛情進行到底》熱播，同劇中人年紀(jì)階段相當(dāng)?shù)囊蝗喝艘话阊堇[出無數(shù)愛恨情仇。而孫東從來不是其中的風(fēng)云人物，學(xué)習(xí)成績既一般，在校期間也沒女朋友。我記住他，也許只因為他看上去總是迷迷瞪瞪、睡不醒的樣子，但有時說話又極為大膽。

到現(xiàn)在仍記得他有次突然和我說，自己能一眼目測出女生的胸圍罩杯。十拿九準(zhǔn)。

那時我大三，剛滿二十。乍聽這話漲紅了臉：那又怎樣。

舍友在一旁說，你是小孩不懂。這很厲害的！

我心說：不是不懂，是壓根不感興趣。

大四那年，孫東到我當(dāng)時和男友合租的房子里做過幾回客。他大概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腆著臉蹭頓飯看看球，或者在冰箱里存點兒啤酒，下回再過來喝掉——畢業(yè)了要退房，赫然發(fā)現(xiàn)冰箱里還留了兩罐嘉士伯，只能和男友站在廚房里，默默地分頭喝掉。

關(guān)于他的回憶不過就是這些，畢業(yè)后再沒聯(lián)系過。直到十年之后一個沉寂了很久的QQ頭像又跳動起來：陸子，我馬上就要從英國回來了，可能會先在北京工作。來了咱們聚聚？

我趕緊回憶了一下頭像的主人：孫東？

果然是孫東。他請我做好一個月后接待他的準(zhǔn)備，我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然而很快他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也就再次將他遺忘在蕓蕓眾生里。又過了兩三年，又有一個叫子小東的人加我微信：陸子，是我。

我第一直覺又是孫東——叫我陸子的人本來就少——通過申請之后問是誰，對方?jīng)]答，只發(fā)了個你猜。

當(dāng)時正是我們會計師事務(wù)所一年中最忙的核算季，就沒再理會。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子小東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拜托各位給我介紹靠譜女友，非誠勿擾……配的照片，正是一張坐在咖啡館卡座里的孫東本人，比當(dāng)年在學(xué)校胖了至少兩圈，頭頂發(fā)際線也后退了一指之地，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嗜土豆如命的運動少年了。

然而這條朋友圈卻仍然讓我心底一動：孫東竟然還正好沒有結(jié)婚嘛。那么，我有幾個要好的女友也還正好沒有找對象。

翻看了幾條朋友圈，發(fā)現(xiàn)他在投行工作，日常愛打高爾夫——這意味著收入不會低。問題來了：這樣的鉆石王老五為什么到了三十多歲還單身？有什么陷阱？

當(dāng)天我給他發(fā)了一條訊息：老同學(xué)你好。他回復(fù)得很快：陸子你終于理我啦！

明明是你加了我又不說話。我打了個哈哈的表情。

哈哈哈。你還沒被哪個天仙掰直？

沒直，放心。

“你猜”確實是孫東的口頭禪。當(dāng)時他就老這么說，說任何話之前，必定先賣個關(guān)子。連剛買的土豆多少錢一斤都恨不得讓人猜幾個回合。和成年人的世界不太搭的，幼稚病。一瞬間點滴回憶都涌上心頭。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懷念他，還是懷念曾有過交集的自己的青春。

你是什么時候變成胖子的？

結(jié)婚三年后。他發(fā)個“害羞”的微信表情過來。

啥？那你剛才還在朋友圈讓人介紹女朋友？

最近剛離。

……

我前妻也是咱們學(xué)校的，可能你也認(rèn)識。

啊，誰？

你猜。

嘿，又來。

我是覺得。他分了兩次有條不紊地打完這句話：以陸子你的智商一定猜得到。

又不同院，我連你認(rèn)識多少女生都不知道……話還沒說完，猛地福至心靈：不會是你們院那個戴小麗吧？

正是。

天哪，你最后和?；ńY(jié)了婚！

不，是最后和校花離了婚。孫東發(fā)了個笑著流淚的表情。

當(dāng)年孫東每天都去跑步，確然是為了偶遇戴小麗。她也一直大概知道有這么個同院男生。但當(dāng)時孫東毫無過人之處，加之又怯懦，只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換男友如翻書，和自己卻毫無關(guān)系。

他從未對這段感情報任何期望。也正是因為此，才會風(fēng)雨無阻地去大操場：見一次。少一次。

本科畢業(yè)，孫東考了雅思，申了曼徹斯特商科碩士，一出去就加入了中國留學(xué)生聯(lián)誼會。第一次活動，不能置信地在酷似明信片的陌生校園里看到一個熟悉身影。

戴小麗。他中了蠱一般走過去。你怎么會在這兒？

換了清湯掛面發(fā)型的留學(xué)生戴小麗回頭見是他，眉目間也閃過一絲驚喜：你怎么也在這？

后來孫東和我描述這場景時還感慨說：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什么叫緣分。什么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但天時地利人和不光通往童話，也可能通往陷阱。

是在異國偶遇之后，他和小麗才飛快地熟稔起來乃至確定戀愛關(guān)系，一年半之后雙雙回國見家長。小麗是珠海人，他后來才知道她何以早熟而美艷，是因為她爸爸是珠海著名企業(yè)家，她母親是第三任妻子，也是最年輕漂亮的一個。小麗帶孫東回去，戴父上下打量半天，粗魯?shù)赜脧V東話發(fā)問：這小子有乜好？

小麗胸有成竹：佢鐘意佐我成五年。

戴父嗤之以鼻：追你的人多到排到澳門沊仔，我戴某人既女好比皇帝女，唔憂嫁。

孫東畢竟在廣東讀了四年書，完全聽得懂話，尷尬地站在一旁。戴父注意到了他的局促，畢竟是精明果斷的生意人，一旦發(fā)現(xiàn)女兒心意已決，也便不再多說。

很快他們就一帆風(fēng)順地結(jié)了婚。就好像最常見的童話結(jié)局：從此王子和公主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只是需稍作修訂：再加上公主的父親老國王。大家幸福地住在同一個城堡里。

戴父在北京新注冊了一家公司，讓孫東先跟他過去打理一段時間。孫東當(dāng)時就提出抗議：好歹也算學(xué)成歸國，不找工作，直接去岳父公司打工？

但胳膊拗不過大腿，更何況中間還夾著不愁嫁的皇帝女戴小麗。

很快孫東就和戴小麗一起來了北京，就是給我發(fā)信息那次沒多久。

你那次為什么沒找我？

一到北京，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全變了。小麗越來越站在她爸爸那邊，動輒指責(zé)我不善管理，不聽爸爸的話。和在國外的單純可愛完全像變了另一個人，變成一個刁蠻任性、張口閉口都是我爸我爸的姑娘，還真是有那么點公主病的意思。——后來我就明白了，她其實就是依賴性太強。本科換男友勤，也是因為身邊離不了人伺候。在國外沒人可靠，才開始依靠我。到北京沒多久就懷了孕，生了小孩，我爸媽過來照顧，她卻口口聲聲嚷著不科學(xué)，非要再找月嫂——其實是嫌伺候得不周到。我媽好容易忍完月子走了，育兒嫂才接手一個月，孩子就差點燒成腦膜炎，只好又十萬火急把我媽召回來。這次不敢再說月嫂能代替婆婆了，但平時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教人寒心。這才知道當(dāng)初喜歡了整整五年的女生，原來竟然涼薄至此。美貌并不是一切。

你們到底為什么離婚。我問。有沒有什么具體的原因？

他爸為了緩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直接在北京買了兩套上千萬的房子，上面寫了女兒的名字當(dāng)嫁妝。一套放出去收租，一套和我們同住。

這不是挺好的，提前三十年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

狗屁財務(wù)自由。性情迥異的兩個男人，相處越久只有越僵。我父母很快回了昆明遠(yuǎn)離是非，而他爸卻開始肆意插手我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當(dāng)面說小麗嫁錯了人，一吵架就逼她離婚。我有一次實在忍無可忍摔門而去，出差半月后再回北京，才發(fā)現(xiàn)門鎖全換了密碼。人去樓空，去者包括戴小麗、戴小麗她爸和我自己剛滿一歲的親兒子。

我震驚道：這一招夠狠。后來怎么辦？你怎么找到他們的？

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孫東微笑道：我不配當(dāng)戴家的女婿，被干凈徹底地掃地出門了。

這是小麗的決定，還是她爸的？

我不知道。他說：但是，戴小麗也早已是成年人了。

那你們現(xiàn)在離婚了沒有？我問。

他說：分居兩年，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事實離婚。我想方設(shè)法，終于找到了她家在珠海買的新別墅，把離婚協(xié)議書寄過去了。希望能爭取至少一個月探視一次兒子的權(quán)利。但法院還沒判。

戴小麗同意離嗎？

表面同意，但不接電話——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兒子三歲，算起來倒有兩年多沒見過了。

我說：你還好吧？

還能真找根麻繩吊死？——他們是前年走的。人總得想方設(shè)法活下去。你放心。

聽完豪門恩怨后，我就當(dāng)真開始給孫東物色女朋友。

第一個給他介紹的，還不是小O。是小蔡。

6

請原諒一開頭就出場的小蔡留到此處才介紹。

小蔡是十堰人，本科在四川某二本讀計算機，來北航讀完碩士后考了公務(wù)員后順利留京，工作穩(wěn)定，專業(yè)對口，待遇良好。

認(rèn)識她是在一次出差途中。我們所和她們單位一塊去武漢開會。在高鐵上我和小蔡正好坐一起，聊得投契，小蔡詳細(xì)地告訴了我工作收入，家庭情況，以及想找個男朋友的急切心情。

她直言不諱道：陸哥，你們所有沒有合適的男生，給我物色一個。我喜歡搞金融的，能掙錢，腦子好使。碼農(nóng)也行，就是加班太多。

比起一般女生，理工科出身的小蔡異常清楚自己要什么，表達(dá)需求也很直接，從不忸怩作態(tài)。我和她來往，多半也因為如此。

我一開始沒太在意她的長相，從這句話才開始認(rèn)真打量。身高一米六五，下巴頜很尖，并非典型的瓜子臉，也許是因為下巴略長的緣故。單眼皮，眼睛不算大，鼻頭圓圓，笑起來唇紅齒白，不必修圖也很容易找到角度照成錐子臉。時值盛夏，穿一條小腳牛仔褲，白襯衣少扣一個紐扣，露出鎖骨，輕度性感加一點俏皮。總而言之，不算標(biāo)準(zhǔn)美女，但加上衣品，總分可以打到八十分以上。

我說，小蔡多大？

九零年。不算小啦。

我和小蔡認(rèn)識那年是二零一五年。生于一九九零的她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在市面上所有的相親網(wǎng)站都注冊了ID。也就是說，芳齡二十五，已經(jīng)完全知道未雨綢繆，廣而告之，不錯過任何可能性。我對她在婚戀市場的行情持樂觀態(tài)度，但她說她還從沒交過男朋友。

你小。我說。條件也好，擔(dān)心什么。

沒談過戀愛是短板，缺乏情感教育。小蔡相當(dāng)坦率而富有自知之明地說。喜歡我的沒感覺，看對眼的又總是開不了口。因此一直沒機會實踐。這種事，越?jīng)]經(jīng)驗，越瞎貓碰不上死耗子。喜歡而且被人喜歡這件事真太難了，比什么源代碼云運算都難一萬倍。

愛本來就難——也正因為難，才出了那么多癡男怨女。一直覺得人讀書時就應(yīng)該早戀，不交學(xué)費，誰知道愛是怎么一回事？我說。

小蔡說：可是讀書時爹媽才不這么想，嚴(yán)防死守十幾年，一畢業(yè)就恨不得一時三刻就領(lǐng)個女婿進門——天底下有這么便宜的事么？

吃過午飯，我坐在陽光直射的車廂里漸漸瞌睡，半睡半醒間還聽見小蔡細(xì)訴衷腸：一度還以為自己喜歡女生……

一個激靈我醒了：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有次偶然和一個姐姐過了一夜，還是一直蠻鐘意的姐姐。她睡著后大概把我當(dāng)成她先生緊緊抱住，胸部抵住我的背害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才確定自己百分之百是直女。

好吧。我大笑。也許你只是對那個姐姐不來電。你以為同性戀是怎么回事，隨便碰到都來電？

呃。她說，那倒也是。

但我相信你不是拉拉。我忍不住再次大笑：這方面我比較有發(fā)言權(quán)。

相識之后我們吃過許多頓飯，甚至還一起看過幾場電影。和小O不同，她非常樂意來我家蹭飯，半開玩笑地叫我陸哥，叫方唐嫂子。我說，非要弄得這么村嗎——得，那你叫我姐，叫他姐夫。方唐對我的反應(yīng)表示滿意，我的取悅型人格一直是他比較喜歡的部分。

而我也真的把小O盡責(zé)地介紹給了所有我認(rèn)識的未婚適齡男青年，比如大劉，比如孫東，再比如一些看頭像或聊天記錄就被一票否決的其他男青年。

我介紹她認(rèn)識孫東那次，約了他倆一起來我家玩。小蔡說怕我做飯?zhí)?，主動叫了外賣，又竭力和孫東找話題——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想想看，孫東這樣一個失婚離異且有孩的大叔！——還比小蔡大十一歲。從各方面來看，都應(yīng)該是孫東絕對處于劣勢。但事情偏偏反過來：小蔡明顯地對孫東假以辭色，孫東卻一直低頭吃飯，間或低頭刷手機，全程幾乎不互動——卻把她定的外賣小龍蝦一個人吃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整個飯桌上空彌漫莫名尷尬，孫東的表現(xiàn)讓我擔(dān)心傷了小蔡的自尊，只能拼命打圓場，力圖維持基本愉快的就餐氣氛。

最后我實在累垮了，直接請孫東開著他新買的保時捷送小蔡回去?！獩]錯，金融人士失婚后租房，第一件事仍然是買一輛保時捷。

好在他看在吃光了人家小龍蝦的份上，沒拒絕。

回去路上他們終于禮貌性互加微信，但據(jù)我觀察從無互動。只有一次小蔡發(fā)了張在健身房鍛煉秀馬甲線的圖片，孫東點了個贊，又留言道：真勵志。小蔡立刻回復(fù)：我今天下班后去奧森跑步，你來嗎？孫東整整三個小時之后才回了一句：抱歉還要加班，去不了。

在一旁圍觀的我立刻想到了當(dāng)年孫東為了戴小麗去大操場跑了整整四年步的事。那樣的熱情一去再不回頭，而情竇未開的小蔡遇到曾經(jīng)滄海的孫東，實在是太晚、太晚了。

而與此相反，把小蔡介紹給大劉，卻是典型的男方剃頭挑子一頭熱。

大劉和第三任分手之后一個月，我搭線，讓他請小蔡看了《驢得水》。小蔡就大大方方去了。

第一次見面大劉就對小蔡印象極好，說在現(xiàn)場笑得前俯后仰的小蔡可愛率真，正是他的理想型。但小蔡這邊卻是：哥們也有點太會照顧人了吧？第一次見面就居然用自己的保溫杯給我?guī)Я藷崴?。——剩下半句沒好意思說出口我也聽懂了：這也太不見外了。

我也沒想到大劉原來是這樣一個暖男。

見了兩三次之后，他請她去自己的新家做客，就發(fā)生了最開頭的一幕。

小蔡巨細(xì)靡遺地告訴我后說：雖然他抱我當(dāng)時有點懵，可后來也不生氣了。約會沒幾次，他一定很苦惱怎樣才能把關(guān)系推進一步——歸根到底還是自己白癡，都拒絕了人家干嘛還答應(yīng)去看房？可我也剛買了房，實在太好奇別的小戶型裝修和家具擺放了。是我誤導(dǎo)了他。

這年頭姑娘都如此落落大方。俠肝義膽。這只有讓我更內(nèi)疚，卻不光是對她，也對大劉。

也曾經(jīng)把大劉介紹給苗點點。把孫東介紹給過小O。這兩對卻更加毫無火花。問苗點點對大劉印象，她說：感覺他略少了一點男子氣概。問小O對孫東的感覺，她則說：要死，你怎么會以為我喜歡這么喪的男人？他看上去好像一生都沒有望了。太苦了。

對于苗點點和小O，兩個男生都哼哼哈哈搪塞過去，就好像約定好了一樣只字不提。

7

最后還剩下誰沒說？噢，笑笑。

我認(rèn)識的山東姑娘笑笑遇到了電影《非誠勿擾》里的笑笑一樣的困境：大好女子，遇到有家室的大叔。而且是，真愛。

其實我有點害怕看到真愛這個詞。真愛代表什么呢，真愛就代表了更多的欲海沉浮、更理直氣壯的背德和更翻臉無情的一刀兩斷嗎？

笑笑和大叔的淵源大概起源于學(xué)生時代。大叔是她在山東某大學(xué)就讀時的本科輔導(dǎo)員，其實也是一畢業(yè)就留校的青年教師。但在校期間并無火花。畢業(yè)后好些年才在北京遇到，大叔在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上驚喜地遇到了曾經(jīng)的學(xué)生——其實是學(xué)生驚喜地認(rèn)出了他。

笑笑來北京讀了博士，又留了校。再相見兩人身份都是高校教師，中間差的那七八歲鴻溝已不再明顯。但笑笑卻依然熱情地帶舊日師長北京兩日游，以盡地主之誼。

兩天相處下來也許是過于愉快，兩人關(guān)系卻有了微妙的質(zhì)的改變。臨別前夜，大叔薄醉，告辭時比普通的握手久了十幾秒才放開，并不猥瑣的舉動，卻教人更加震動。

那時笑笑剛離婚不到一年。也是遭遇第三者，閃結(jié)閃離。正值自我評價低至谷底之際，也是對老師過去的崇拜太根深蒂固，她任由手停在那里。等他放開了，她反而又拉住了他。

她對我說：我從來不知道這樣的關(guān)系，一旦開始就很難結(jié)束。

不是沒有想過早日結(jié)束。也哭過，鬧過，給過最后期限，尋過死，發(fā)過瘋，分過手。卻也一天天更深地縱身投入。

老師隔三差五會從山東到北京來看她。偶爾也會和她在外地幽會——畢竟同學(xué)科，總有一起開會的機會。后來就漸漸養(yǎng)成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既分不了手，也就不再求一個結(jié)果。就這樣懸而未決地拖下去，笑笑從三十二歲，到了三十六歲。從一百斤瘦到了八十五。又漸漸胖回到一百一。體重的急遽反彈縮減就好比心情強烈起伏，但笑笑對我說：陸哥你不知道，我為了他，這幾年真落了一身的病?！故恰都t樓夢》里寶玉對黛玉訴說衷腸的口吻。

我問，老師到底什么態(tài)度呢？

笑笑說，不知道?，F(xiàn)在我也不問了。

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其他機會。大學(xué)里不是沒青年才俊暗戀她，甚至還有年輕男生借故在課后找她——雖年過三十，但是因為臉圓愛笑，笑笑一直比實際顯小。父母催她再找個人，她總說沒合適的。

說起來，我們相識竟然也是因為相親——但是彼此虛凰假鳳吃了兩次飯之后，最后竟成了半夜打電話傾訴衷腸的朋友，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也許彼此都心有所屬，因此才一拍即合。

又有一天，和笑笑約在藍(lán)色港灣吃韓國料理，席中偶然說起孫東和?；ǖ呐f事。笑笑說，這個男人實在也很苦啊。我心念一動，立刻給孫東發(fā)了信息，又開了十幾公里車，專門從朝陽趕到海淀，帶笑笑去孫東家所在的百子灣，三人一起喝現(xiàn)磨咖啡——當(dāng)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了，而我的睡眠一直以來并不好，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也是孫東有一次說：別再給我介紹那些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啦。最好也是“翻過跟斗”的同齡人，大家同病相憐。

剛好兩條笑笑都符合。但一杯咖啡落肚，兩個人客客氣氣，走時甚至沒互留聯(lián)系方式，比當(dāng)初和我相親都不如。

我便知道孫東喜歡的，其實還是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不喜歡小蔡，只因為小蔡并不符合他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畢竟也是娶過校花的人。

8

現(xiàn)在所有人都已經(jīng)一一出場了。因為我的緣故，所有也都彼此認(rèn)識。但與此同時，幾乎所有的可能性也都宣告結(jié)束。

用簡單的話說，懷著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愿望，我曾把小蔡、笑笑、小O和苗點點都分頭介紹給了大劉和孫東。但七次相親，一次未成——只差沒有把笑笑介紹給大劉——人和人互相喜歡，竟然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這句話，我是從小蔡那里學(xué)來的。

我是一個失敗率高達(dá)百分之百的紅娘陸哥。

若干年漫長的不斷攢局的結(jié)果，就是我那些沒結(jié)婚的男朋友，都認(rèn)識了我那些沒結(jié)婚的女朋友。偶爾發(fā)一條朋友圈，尤其是美食帖下齊刷刷的一排小空心，蔚為壯觀。女孩子們都說：陸哥我們愛你。男生則盡量和方唐套近乎，甚至比對那些姑娘們更巴結(jié)。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這么做。讓所有人都變成點贊之交，顯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真的希望天下曠男怨女俱各有歸嗎？仿佛也沒有如此偉大。也許只是嫌生活過于平淡，樂于看到人和人之間發(fā)生世間最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方唐對此很少發(fā)表意見。直到有一次我主動問方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有點無聊？

你就是喜聚不喜散的人。沙發(fā)上的方唐眼望著電視：這也沒辦法。

我是真的覺得他們彼此都挺合適的。我說：可惜人家不買賬。

也許你是故意的。方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其實你打心眼里就知道他們大概很難愛上對方。你假裝關(guān)心朋友們的婚戀生活，希望證明自己并非真正的反社會，自己也是個正常人。

他說得我打了個寒噤。我還從沒從這個角度想過自己。但是方唐一向毒舌。所謂毒舌，就是一針見血，刀刀致命。

方唐說：陸子我喜歡你，你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我反對你拼命想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這世界這么大，什么人是絕對正常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和別的男人全不一樣、也不必和別的女人一樣的，我們自己。你真的以為荻上直子的《人生密密縫》很有趣嗎？那樣被編劇導(dǎo)演設(shè)計出來的軟萌真善美，就是你的人生奮斗方向？

我說：你知道我和那個倫子不一樣，心理上從沒覺得自己靠近女性。我可能就是太害怕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了。

不一樣又怎樣？每個人都和別人不一樣。方唐嚴(yán)厲起來：我覺得，陸子你也許把直男直女們想得太簡單了。只要條件差不多就可以在一起，情感算法哪里有這么簡單？不是我們的戀愛才叫做戀愛，而異性戀只剩下婚戀和生殖沖動。

也許。我承認(rèn)這里面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輕視和簡化：真奇怪，人類不同的群體，總是互相看不起。

另外，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聚會？和你在一起這么久，你搞了多少次Party啊。

我也開始反擊：小方你好像不喜歡我了。

方唐說：我只是不喜歡經(jīng)常被打擾私人生活。這個世界上男男女女那么多，為什么非得捉對廝殺到老呢？你對所謂正常人的世俗幸福又有什么責(zé)任呢？陸子，原諒我，我只是一個十分自私的LGBT。你也不是什么上帝。

他心情不好，也許和前段時間又被逼著回了一次天津相親有關(guān)，也許只是單純的工作不順。

我們本來并排坐在沙發(fā)上。這時候他轉(zhuǎn)過臉去趴在沙發(fā)上，只能看見他的肩胛骨一高一低地凸出來。方唐總是那么瘦，像發(fā)育不良的少年。我喜歡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讓我一直懷著某種初戀的心情。我第一次確定自己喜歡同性那一年，是十五歲。

我坐過去，無聲而用力從后面抱住他。他背對我含混地說：對不起陸子。話說重了。我最近有點心煩。

沒關(guān)系。我說。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另外，你為什么從來不把笑笑介紹給大劉？就因為笑笑離過婚，而大劉沒結(jié)過？

啊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下次再搞個Party試試看。沒準(zhǔn)能成呢。

我朋友中就這么一對漏網(wǎng)之魚，我都放過了你還惦記著。我笑：方唐你管的閑事也沒比我少。

那還不是因為有自以為是月老下凡的家屬。

那天我們重歸于好后，其實聊得相當(dāng)愉快。

但我終究還是沒勇氣和方唐說破知道他本周末又回天津相了一次親的事。我不夠道德地破譯了他手機的密碼——其實就是我的生日——看到了他媽媽最近給他發(fā)的一個姑娘的照片。很漂亮，即便比不上戴小麗，在大街上走過去回頭率也絕對不低。

我很想知道方唐對未來的打算。但不能問。一旦攤牌，一切就沒法轉(zhuǎn)圜了。因為在意，所以害怕。

所謂在一起就是如此吧：大家姑且還愿意互相騙下去。心照不宣。得過且過。見步行步。

耗一天，是一天。

9

我對孫東大劉出柜，是和他們各自認(rèn)識了一年半載之后的事。女性朋友們反倒很早就知道了，并從不多嘴。這個社會正一天天變得寬容起來，我想。尤其姑娘們覺得LGBT沒有攻擊性，更像姐妹。

但社會再寬容，一段關(guān)系也很容易瀕于瓦解。尤其是沒有任何法律保障、只單純地依靠感情慣性維系的情況下。而眾所周知，人類情感正是世界上最瞬息萬變難以信任的東西之一。

方唐最終決定和我分手的那一天，我顯得異常平靜。并在他搬走之后的三天里，陸續(xù)通知了所有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們。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小蔡告訴我大劉家窗外的火車有多美之后，我時常夢見那景色：模糊的，迢遠(yuǎn)的。這次趁著失戀的由頭我問他：可以去你家看看嗎？

大劉過了好一會才回復(fù)，也許是想到小蔡尚有余漪：好的，熱烈歡迎陸哥！

不過，我還想帶幾個朋友一起過來。我說。有好幾個姑娘你都見過的包括小蔡……只有一個男的你不認(rèn)識，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孫東。

大劉說：這也沒問題，咱們可以一起涮火鍋。我上禮拜剛網(wǎng)購了一口新電火鍋，你們每個人帶上愛吃的菜過來就成。

你真的不介意吧。小蔡也來。我不放心地補了一句。

大劉說：又沒真談過，有啥可在意的？茫茫人世間能彼此認(rèn)識，也是緣分。

就為了這兩個字，于是我又真的分別通知了小蔡、苗點點和笑笑，拉了群開始討論這次聚會。不久之后的某個周日，竟然所有人奇跡般地都有時間。去之前我們簡單地分了一下各自負(fù)責(zé)的食材，因為價格不同，商量好買完再匯總AA——畢竟是考過北美精算師的會計師，算這點賬對我來說自是小菜一碟。愛吃肉的小蔡就負(fù)責(zé)采購肉類：黑豚肉、薩拉米腸、腌制三文魚……苗點點負(fù)責(zé)帶青菜和蘑菇，她說知道新源里那邊有個菜市場賣真正的姬松茸和黑松露。笑笑平時睡前常喝紅酒助眠，這次就自告奮勇地說會帶兩瓶好酒，一瓶尊尼獲加威士忌和一瓶黑塔白葡萄酒。

我說：這個市價多少，你也得告訴大家。

酒就算啦。笑笑說：算我私人請客，一醉方休！

甚至連離開北京的小O在那個周日也神奇地來北京出差了。

我還叫了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女小新。她比我小十歲，是我大表哥的女兒。大表哥每次都要在電話里和我千叮嚀萬囑咐：記得幫外甥女介紹對象啊——你自己也上點兒心！我懷疑他一直沒從我媽那兒打探到我的性取向。小新年齡小，學(xué)歷高，在世界五百強工作，月入過萬，但月月花干吃盡，是典型的新新人類。我沒對她出過柜，但我總覺得她應(yīng)該能猜到。和小蔡一樣，她也“母胎單身”——二十五歲了從沒談過戀愛。

我的外甥女十分完美地生活在我的朋友圈里。

在社交平臺上，小新身高一六五體重一百二的微胖身材不再明顯，拍出來的腿既長且細(xì)。痘痘被一個不留地全部P掉，再加上一層柔美清淡的濾鏡。

我們共同認(rèn)識的親戚朋友不多，但我猜總會有人看、點贊和留言的。留言等級最高，外甥女幾乎每條必復(fù)——也許大部分喜歡自拍的人心態(tài)都和她差不多。就算約出來吃飯了，也先拍飯菜、再自拍、再合影、再發(fā)朋友圈。甚至面對面地點個贊。

我就經(jīng)常給她點贊。她也常給我——無論是博物館展覽，還是演出信息，還是美文雞湯——點贊。我們已經(jīng)有一兩年沒見面了。這次我有點想見到她。她上一次和我推心置腹還是前年：表舅，還是你這樣好，家里人絕了望，也不來煩你。我爸到現(xiàn)在還會逼我結(jié)婚，有時打長途過來，光聽見那邊唉聲嘆氣，就是不說話。你說我工資夠花，穩(wěn)步升遷，時不時還能攢錢出國，為啥要結(jié)婚呀？他們到底有啥放心不下？

可能你爸擔(dān)心沒人照顧你。又一個人大老遠(yuǎn)地在北京。

表舅，你聽過三H模式嗎？單身貴族是HAPPY 模式，戀愛是HARD 模式，結(jié)婚生子就變成HEAL地獄模式了——遇到真正喜歡的人還好，如果光為結(jié)而結(jié)，那又何必呢？最近不都在討論《我的前半生》？如果結(jié)婚就是為了有勇斗渣男小三的機會的話，我才不要。

同樣的話，小蔡、點點、小O甚至笑笑都和我說過。姑娘們都比男生對這個問題想得更長遠(yuǎn)、更冷靜、更透徹。連九零后也不例外。

我對外甥女小新說，關(guān)鍵是你從來沒有戀愛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你知道愛情是人類之間能發(fā)生的最深刻的關(guān)系之一嗎？

剛才還在滔滔不絕的小新被問住了。過了很久，說：哦。是嗎。

過了一會又補充：我其實也并不真的想知道。

她看我的眼神復(fù)雜。我只能相信那里面更多的是困惑而非鄙夷。作為都市宅女的她在下班后會看很多劇。她對愛的所有了解，也都在那些日劇美劇英劇國產(chǎn)電視劇里，會為那些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落淚吧——可是，三次元中的愛到底是什么，對于她和很多人來說就像鬼故事一樣，聽說過，沒見過。也許再過一些年，這些電視劇就會發(fā)揮像紀(jì)錄片一樣的功效，讓未來的人類了解曾有過一種情感模式叫做愛情，然而滅絕已久。

但滅絕之前，我決定仍然要盡可能給自己的愛情一個儀式化的終結(jié)。

我告訴小新，其他東西都有人帶了，你就負(fù)責(zé)買瓶香油加幾頭蒜吧——

她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于是那個秋天的周末，我們一行人就真的分頭去了大劉家。那天孫東還開車專門繞到了小蔡家去接她，又順路捎上苗點點;笑笑說是自己打車過去;而小新先來我家，我又和小O約好了先在蘋果園地鐵站會合，再一起坐車過去。

那天見面，看上去最高興的竟然是孫東。在分居長達(dá)整整兩年后，他終于成功地和戴小麗正式離了婚，并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效率極低甚至半途而廢的溝通后，爭取到了三個月一次的探視權(quán)。他此前時不時央求我給他介紹新的姑娘——“我知道你身邊的美女一向很多，你是她們親愛的GAY蜜嘛”——而我總是直接讓他去死，因為我已經(jīng)把認(rèn)識的所有單身姑娘們都給他介紹一輪了，實在無法原諒他每次見面的冷漠態(tài)度：除了夾菜和聊天之外，他總是一直低頭刷手機。

孫東給我的解釋是：既然沒看對眼，就不要耽誤人家。

我說：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荷爾蒙已死，還頻繁詐尸。缺不缺德。

孫東說：也許吧——最漂亮的那位我也追到過了。結(jié)果。

我說：那是你自己的問題。美貌本來就不是最重要的呀。

可影視劇和言情小說不都是這么告訴我們的嗎？美貌，心動，時機……噢，也有豪門恩怨。

我們哈哈大笑，同意這世上見鬼的愛情最多只能存活十八個月。但讓人沮喪的是，甚至有人連十八個月的幻覺都無法實現(xiàn)。

火鍋意想不到的好吃，也許是大劉準(zhǔn)備的火鍋底料實在驚艷，新買的電磁爐也好用——沒辜負(fù)他在各大網(wǎng)站反復(fù)比價又看了無數(shù)條用戶評價在大數(shù)據(jù)研究下做出的理性選擇。在這個時代我們都是精明的買手，可惜并非每一件事都有足夠多用戶評價可供參考。小蔡帶來的肉類、笑笑帶來的海鮮和酒、點點買的牛肝菌（據(jù)說姬松茸正好沒有貨）和松露很快被分了個精光，剩下的全都是大劉早上剛從早市買回來的豆皮、木耳、蓮藕、油麥菜、黃瓜。

我就沒見過有人拿火鍋涮黃瓜的。小O很直接地說：還有豆皮木耳油麥菜，太素啦。

大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他們上次見面我沒有在場，據(jù)說兩人異常尷尬地吃完了整頓飯，小O事后還把我這個介紹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時過境遷，她依然口無遮攔。

小蔡反倒有點看不下去：我覺得很好吃啊。四川火鍋店里這都是標(biāo)配。尤其切得極薄的梯田黃瓜，紅鍋里一涮就化，人間美味！

大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小蔡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眼神。

孫東說：我也喜歡黃瓜！女同學(xué)們不要嫌貧愛富嘛。

這哥們實在不會說話，一下子犯了眾怒，好幾個姑娘一起“嘁”他。

最富有鉆研精神的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一邊把新買的手機撥得離火鍋遠(yuǎn)了一點，一邊發(fā)表感想說：還是大家一起搶吃熱鬧，讓我想起以前在研究生宿舍涮火鍋的日子——大家是不是都在宿舍里偷過電？

孫東向我努了努嘴：以前我就老在陸子租的房涮火鍋。哎不是我說，陸子以前的男朋友可比方唐帥多啦！小O你還記得吧？

小O說：這大實話我一直不敢說。孫東你狠。

笑笑笑得直咳嗽：這可不厚道，你們這是存心往人傷口上撒鹽啊。

孫東說：再怎樣，他還只算失戀，比我失婚總強多了吧？

我大喝一聲：今天大家誰都不許比慘！誰比慘誰喝酒！

好好好。看在你失戀的份上，你最大。小蔡笑嘻嘻地說：本來我耳朵都豎起來了，還想問孫東有沒有當(dāng)年帥哥的照片呢。

小新驚喜道：小蔡姐你也是腐女？

苗點點稍微喝多了一點，親熱地?fù)е也弊诱f：謝謝親愛的這么多年費心幫我們張羅，結(jié)果一個都沒張羅出去。我們都太不爭氣了，辜負(fù)了你的美好愿望，誰也沒有愛上誰，挺對不起你的。

我說，咳，愛不愛的不就那么回事？最后都落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喝！

尊尼獲加喝完了，立刻就有罪惡的黑手伸向那瓶黑塔。小O酒量一直不行，加上甲狀腺一直沒復(fù)查，沒怎么喝。小蔡和點點卻很快喝醉了，她倆一見如故，像雙妹嘜花露水商標(biāo)一樣在大劉那個單人小沙發(fā)上姿態(tài)萬方地靠在一起。

姑娘們真好看。我說：可是，為什么只有我懂得你們有多美？

大劉和孫東同時抗議：別瞎說，我們直男也懂她們的美。

小新作為晚輩一直在一旁低頭刷手機，這時候突然噗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這句還是笑某條朋友圈。大劉立刻說：對了，陸哥還沒好好介紹你外甥女呢。

我說：小新在金融街工作。這位是大劉，現(xiàn)在最炙手可熱的新媒體河馬網(wǎng)站。噢忘了說你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特別喪心病狂地?zé)釔鄢院吐眯校仁求H友，也是吃貨。

小新又“咦”一聲：是嗎。

孫東和小O開始聊最近的股市行情。一回生二回熟，他倆只要不是在相親狀態(tài)中，就立刻恢復(fù)了正常的人類情商。小蔡伸頭過去打岔道：我都聽陸哥說了，為慶祝貴校校花終于脫離你的魔掌，干杯！

小O永遠(yuǎn)是懷疑論持有者：戴小麗我記得啊，校花級別，能看上他？

孫東氣急而笑：真的。?；ㄒ驳媒Y(jié)婚，也能離婚，不犯法。而且小蔡你說錯了，其實是我擺脫校花和?；ㄋ值碾p重魔掌。

小O笑道：哎喲，聽上去就很有料。不高興的事還不快說說，讓咱們聽了也高興一下。

笑笑鬧著要看校花照片。小O不知道她從哪個校友的朋友圈里扒出來一張，眾人傳閱稱贊，嘖嘖不已。

孫東慘叫一聲：陸哥，今天到底是你失戀還是我失戀？怎么重點完全偏移了？

我說：一起失戀，一起戀。為所有愛著和不再愛的人們，干杯！

小O繼續(xù)毒舌：都老大不小有外甥女的人了，還老把愛不愛的掛嘴邊，肉不肉麻？

又不是我一個人沉淪愛海。還有大劉呢。

大劉靦腆接話：我跳了幾次槽，最近也沒什么時間相親了。暫時就這樣吧。

眾人大笑。只除了小蔡。

孫東說：可不是，大家都越來越忙。不過，有時候還是挺空虛的。

想小麗啦？小O笑嘻嘻地學(xué)《編輯部的故事》：別傷心，讓陸哥給你介紹個新朋友。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說：其實我還真挺想結(jié)婚的。實在不行，談場不靠譜的戀愛也成啊——可感覺這東西不受理智控制。哎，你們說有沒有這方面的特訓(xùn)學(xué)校？說不準(zhǔn)這是投資新方向呢，否則怎么會有那么多戀愛攻略雞湯寶典？實在不行，大劉你們公司開發(fā)一個教人如何談戀愛的APP吧？

小蔡說：我保證第一個報名！

小O放冷箭道：一屋子情場敗將，還打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笑笑突然開口：久病成醫(yī)，要不然我試試。

大劉一拍大腿：這個靠譜！搞不好做大了還能拉到風(fēng)投呢。小新你們公司是不是就能投錢？

小新：我看行。

我說：小蔡你不是會寫代碼？讓笑笑線上錄音頻，苗點點負(fù)責(zé)文案，孫東和小新公司各投一半。大劉管新媒體運營——齊活兒！

小蔡：等等等等，APP可不光是寫代碼的事。從沒談過戀愛的人能寫出戀愛程序嗎？陸哥你腦子壞脫啦？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只除了剛才自告奮勇要教學(xué)的笑笑。她每次說到感情話題都顯得比別人更感慨，也許只是因為她的糟糕戀愛——如果那也可以稱為戀愛的話——仍然在曠日持久的進行時中。別人不了解，我心里卻明鏡兒似的，眼睜睜看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葡萄酒，仰脖喝干，又給所有人都一一滿上。

我也端起杯子，說：別貧嘴啦，干杯吧。

八個杯子從四面八方高舉起來，爭相發(fā)出夢破碎的聲音。金黃的威士忌酒液濺出來，落在火鍋沸騰的泡沫之上，沒有香味，沒有漣漪，沒有下文。

放下對小蔡同學(xué)的心猿意馬，吃完火鍋，大劉好整以暇地給我們一行數(shù)人泡了茶。我抿一口脫口而出：這茶味道真特別，是櫻花味嗎？

他奇怪地看著我：你怎么知道的？

小蔡在一旁不無尷尬地咳嗽一聲。原本她可以不出聲的。不咳嗽，就沒人會特別注意到她。畢竟大劉見過這里的所有姑娘。所有姑娘都承認(rèn)他是個好人，只是和自己沒緣分。

所有姑娘——只除了我外甥女小新。

小新飯后一直在幫大劉收拾碗筷，又對他在客廳裝了監(jiān)控遠(yuǎn)距離觀察貓狗的事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問長問短。她在我家都從來不會幫手的，哪怕我蛋糕烤糊了炸到天花板上，也最多只哈哈大笑著幸災(zāi)樂禍地走開。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幾眼，不太確定那種傳說中的一見鐘情真的會發(fā)生在我眼皮子底下?！@世上的事，誰又說得準(zhǔn)呢！

喝了整整一個小時茶之后，茶里的櫻花春日氣息煙消云散，各種話題還是在這不到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生生滅滅。我時不時往窗外看一眼，并沒有看到什么。

最后還是小蔡第一個叫出聲來：火車！

那列傳說中的火車正緩緩從陽光中駛來，駛?cè)刖G意蔥蘢如畫的林間。與此同時，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些其他事。在比火車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形狀很美的河流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卻說不出哪兒有點怪異。后來我問八個人中唯一稍具方位感的山東姑娘笑笑，笑笑看一眼就明白了我的納悶：這是條什么河呀，怎么向西流？

孫東站起身走到窗邊：我地理學(xué)得不算好，不過我國地勢西高東低，難道不是河水普遍東流嗎？

小O像福爾摩斯一樣注意到了另外的點：既然河水向西，那么那列火車就是向東的呀。

小蔡說：向東嗎？那就不是開往我家那趟了。我還一直以為是開往十堰的呢。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說：讓我看看。我還沒有見過向西流的河水呢。

大劉和小新之前在廚房正聊得火熱，這時也都興趣盎然地過來了。

下午四點鐘。我們所有人都擠在大劉家那扇并不大的窗子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窗外那列不知開往何處去的綠皮火車，和更遠(yuǎn)處那條水波粼粼的河流。七嘴八舌，嘁嘁喳喳。那條河確定無疑地是在向西流淌著，也許會一直流回到唐古拉山，流回青藏高原，流到山頂變作垂直而上的冰川，回到銀河上再倒懸而下。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沒有固定方向。絕對正常和正確并不存在。方唐說過的。

孫東突然嘟囔說：如果可能，我希望我的兒子從來沒有出生過。他落在那么自私幼稚的母親手里，長大了，也會繼續(xù)錯誤地去認(rèn)知這個世界，錯誤地去愛與被愛。不知道這個復(fù)雜的世界并非圍著自己轉(zhuǎn)，遲早會受傷害。

人類學(xué)博士苗點點說：你沒有資格剝奪一個生命來到世界認(rèn)識世界的權(quán)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笑笑輕聲說：好幾年了……我一直希望我自己沒有出生過。

小O說：為什么？活著還是很有意思的。至少可以追星呀。我們團你要不要了解一下，很好玩的。

大劉說：我懷疑過好多次自己來北京真的對嗎？但是我真的沒法想象在其他任何地方生活。我也喜歡在北京遇到的姑娘。

小蔡掉轉(zhuǎn)頭看往窗外。外甥女小新則眼睛很亮地一直站在大劉旁邊。我不知道她聽到了那句話沒有，聽到了又作何感想。我其實并不太了解她。每一代人，總是不了解最近的下一代人在想什么。但其實，一代一代的困境大抵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是愛與不愛的困惑，無非是人和人互相陪伴或者不陪伴。

我環(huán)顧一圈，確認(rèn)所有朋友都在，而最富有意味的告白時刻，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拔覑勰恪薄拔覑勰銈儭焙纹淅咸?，而這愛到底又在什么程度上有效？我們并不真正知道朋友們的生活和喜好，只在緣分發(fā)生的剎那設(shè)法表達(dá)善意，隨后轉(zhuǎn)瞬即忘。

而我后悔認(rèn)識方唐嗎？也并不。雖然他并不真的足夠完美堅定，但我愛過他，到現(xiàn)在仍然愛他，將來的若干時日里，大概也會繼續(xù)。至于他愿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會不會順應(yīng)他媽想法找個姑娘結(jié)婚，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自己的道路。我們各自有充滿謬誤的一生。愛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我早在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不如我們從頭開始”，就完全明白了。

所有人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都不過想追求某種生命的真實，一個盡可能誠懇的自己。對生而為人的本質(zhì)好奇，種種欲望，軟弱，眷戀，厭倦，不斷推翻再重建，才會一路踣躓至此。才會在此時此地，一起看往窗外陽光下發(fā)亮的鐵軌、火車，和方向全然錯誤的河流。

下午四點鐘。漫長到仿佛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的火車終于駛過那片小樹林。只留下三足金烏的太陽緩慢下墜，墜向河水奔流的盡頭，墜往這個世界一直被暗自期待的末日。而河水向西的盡頭突然變得壯闊，夕陽的刺眼光線漫過整個鐵軌。小蔡說的對，那火車駛?cè)氚讞顦淞值膭x那，日頭將落未落的情景真是美極了。只要看過一次的人，就永遠(yuǎn)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