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歲的孟凡森因在父母的魚攤上幫忙殺魚而走紅。在那段傳遍網(wǎng)絡的視頻中,網(wǎng)友形容還在上三年級的他“手法嫻熟、眼神犀利”。時隔8年,他以企圖喝農(nóng)藥自殺的形象再次回到公眾視野中。伴隨著“輟學”“家暴”等質疑,每個人都嘗試將以往報道中他的成長片段與自殺軌跡勾連起來,尋找背后的動因。
“一時沖動”
7月的最后一個傍晚,蘇州市化肥新村的主街道上熙熙攘攘。18時左右,晴熱還未消散,孟凡森穿著深色短褲,光著膀子,走進馬路對面的菜市場內,替父母收錢。
菜場東北角的一家水產(chǎn)攤上午貨品不足,曾向孟凡森一家要了100多斤黑魚。孟凡森母親王嵐說,兩家都是山東蘭陵的老鄉(xiāng),也有點親戚關系,經(jīng)常相互照顧生意,幫忙低價帶貨。
孟凡森在菜場與老鄉(xiāng)爭執(zhí)了起來。父親孟長青一路小跑進菜場,兩天前,他將每斤黑魚的價格從11.5元降至11.3元,但孟凡森不知情?!案悴磺鍍r格不知道打電話問我嘛,這點事都干不好了……”孟長青當面訓斥了兒子,隨后將他拖拽回家。
孟凡森氣得滿臉黑紅,大聲嚷嚷“這又不是我的錯,為啥怨我?”王嵐和鄰居圍過來,“孩子大了不聽話”“脾氣太差”等指責聲引來更多路人目光。孟長青指著兒子鼻子吼了起來,孟凡森回推了父親,兩人推搡著動起手來,一兩分鐘后才被眾人拉開。
二女兒孟雯看見哥哥坐回攤位上抹眼淚,沒一會兒又站起來向屋后的倉庫里走去。等她追上前時,她看見哥哥手里拿著冰紅茶飲料瓶,塑料瓶內的綠色液體僅剩不到三分之一。
“你喝的是啥?”孟雯叫來母親。
“沒啥,我沒事”孟凡森支支吾吾,但還是拿出了一瓶100ml的百草枯瓶子,只剩一半。
孟長青腦子嗡地一下,立刻把兒子抓上電動車,不到10分鐘,孟凡森被父親送至蘇州市立醫(yī)院急診科搶救。洗胃過程中,他將晚飯的一碗炒面和五個雞蛋全吐了出來。再躺下時,他告訴父親,感受到嗓子和內臟的猛烈灼燒,后悔喝了藥。
孟長青夫婦守在兒子身邊,三夜沒敢合眼??紤]到當?shù)蒯t(yī)院治療條件受限,8月4日中午,他們將兒子轉送至山東大學齊魯醫(yī)院。該院中毒科主任菅向東查看孟凡森病情時估算,孩子至少喝下三四十毫升的百草枯原液,屬于重度中毒。
成為“殺魚弟”
2010年的寒假,10歲的孟凡森身穿深色運動棉衣褲,戴著棒球帽,穿梭于草魚、花鰱、鱸魚等水槽間,幫顧客挑魚、殺魚、算賬,動作熟練迅速。一位熟客“葉先生”覺得有趣,拍攝了一段視頻,上傳到網(wǎng)絡。
畫面中,瞪大眼睛、皺著眉頭的孟凡森坐在濺滿污水、魚鱗和血漬的環(huán)境里,從顧客手里接過一條十厘米長的魚,反手摔在地上,再撿起放在水泥案臺上,一臉冷淡。他下刀嫻熟有力,十幾秒刮完兩面魚鱗,開膛破肚,再用黑色塑料袋一裝,“7塊1毛”,語氣干脆利索。
視頻引發(fā)了網(wǎng)友的激烈討論,有人夸孩子懂事、能干,多數(shù)人持反對意見:“這么小孩子不用上學嗎?”微博上更是發(fā)起“不要讓‘殺魚弟’成為賺錢工具”的話題討論。褒貶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攏來,一度將孟凡森裹挾到網(wǎng)絡輿論的中心,伴隨著大家對他身份和經(jīng)歷的好奇和關注,“殺魚弟”的名字也逐漸成為他的標簽。
生下孟凡森之后不久,孟長青夫婦南下蘇州謀生,小學二年級,孟凡森回到父母身邊。每天看著水槽里各種魚類,不經(jīng)意間學會了殺魚。
“沒人知道他是哪天模仿著會了,時常主動過來幫我打個下手。”孟長青將之歸結于“遺傳”。
“殺魚弟”的視頻爆紅后,孟長青感覺買魚的顧客明顯增多。時不時有人問起:“你們家孩子就是那個‘殺魚弟’吧?”孟長青夫婦也不自覺地將生意興隆與兒子的走紅掛鉤。
但孟凡森始終不接受“殺魚弟”的稱呼。他和母親說,不明白陌生人為什么要議論他,也反感別人以窺探的目光注視他的一舉一動,“有壓力”。
每當有人提到“殺魚弟”三個字,孟凡森立刻翻個白眼,“我不是”,扭頭就走。
“輟學”殺魚
2010年,“殺魚弟”的視頻爆紅網(wǎng)絡后,一些教育機構曾給孟凡森捐贈過書包、筆記本。王嵐記得,也有好心人聯(lián)系她,稱要資助“殺魚弟”完成學業(yè),之后不了了之。
“那時候150米外的馬路拐角便是蘇州友好學校,孩子在那里上二年級,周末和放假會在家里幫忙,沒有輟學?!蓖鯈拐f,自己沒啥文化,供家里6個孩子讀書一直是她的心愿。
孟凡森也在節(jié)目中對父親孟長青說:“我一定會好好讀書,長大以后不讓爸爸再殺魚,過上好日子。”但和孟凡森同在一所學校的孟雯卻說,哥哥文化課聽不太懂,跟不上老師節(jié)奏。等到孟凡森升至六年級,孟雯經(jīng)??吹剿谧呃忍幜P站,“總在課堂上睡覺”。
孟長青夫婦商量著,既然外地隨遷子女的入學政策有限制,自己又管不了老大,將他送回老家的寄宿學?;蛟S更合適?;氐嚼霞液?,孟凡森因為逃學、曠課被多次警告,家人發(fā)現(xiàn)他常去黑網(wǎng)吧打網(wǎng)游,只好又將他接回身邊。
14歲孟凡森開始真正輟學賣魚殺魚,他已長到一米七幾,肩膀寬厚,身型壯實,人卻沉默。他迷上古惑仔,偷偷拿了600元去文身店,在胸口文了個圖案。
孟長青幾次詢問兒子,現(xiàn)在是不是真的喜歡殺魚,還是愿意出門打工,做點體面的活兒?起初,孟凡森計劃著等結婚后,出去找活干,后來又改口:“爸爸,我還是先在家里殺魚吧,外面那么亂,萬一被騙了咋辦呢?”
最終,孟凡森還是選擇在這個曾經(jīng)困住他的環(huán)境中繼續(xù)生活。
“大發(fā)”的家庭
外人不知道,家里人從沒喊過孟凡森“殺魚弟”,而是叫他的小名:大發(fā)。
孟家是八口之家。父親孟長青幼年喪父,在老家的弟弟因煤氣中毒而亡,母親改嫁,留下他一人。他害怕孩子以后像他一樣孤單,“一不小心”生了六個,“自己累點沒事,家里人多熱鬧”。
六個孩子的學雜費和伙食費一年3萬多,加上3萬的房租,一萬多油耗和日常開支,每年十萬的生活花銷讓他們像陀螺一樣連軸轉,“哪能像一兩個孩子的家庭那般生活得精細”。
母親王嵐說,家里孩子多,小時候不聽話,她和孟長青偶爾都動過手。孟雯記得,孟凡森在幫父親送貨途中曾弄丟了兩千元現(xiàn)金,父親氣得動手打了哥哥幾下。但事實上,在家里,父親偏愛的是哥哥。哥哥的衣服幾乎全是父親親自買的,都是名牌。
直到長子企圖自殺,孟長青才反省起自己的家庭生活。
近兩年,早期在湖里捕魚落下的腰椎疾病加重,疼痛侵蝕著他的身體,他變得愈發(fā)易怒,“每天累得喘不過氣來,經(jīng)常碰上幾個刁難人的顧客,心里有火不發(fā)泄憋得難受,習慣了”。這幾個月,妻子腎臟不好,血壓增高,兩人為買賣上缺斤少兩的小事吵得更加頻繁。
孟長青在眾人眼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但從不把事兒放在心上,轉臉就忘。兒子孟凡森內斂,不愛說話,卻繼承了他的脾氣。拌嘴的時候互不相讓,屋里屋外都能聽見。
攤位的勞作重心漸漸壓到孟凡森身上,家人卻未察覺到他內心的波動。
孟凡森在醫(yī)院度過第一輪危險期后,孟長青不止一次問過兒子,怎么就想到喝毒藥了?
“每天夾在你們至少兩三次的吵架中真的心煩”。孟凡森說,一個月前,他花8塊錢在臨街百米外的種子鋪里買了一瓶百草枯,藏在攤位后院倉庫的煤氣罐旁。
8月8日,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穿著藍綠條紋病號服的孟凡森突然對王嵐說,“媽媽,我還不如回去殺魚呢,睡在這里太無聊了”。(王嵐、孟雯為化名)
(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