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

2

半島絹紡廠大樓的燈亮起，

陡峭的島岸下，在平展的河灘仰望

機(jī)器的轟鳴，穿著時(shí)髦的年輕女工

燈光閃爍的窗口有一雙雙漂亮的眼睛，河灘上

走過村上背簍的老人、伸著脖子雞鴨，以及那年

投江姑娘的墳塋……我欣悅于絹紡廠窗口的燈

那些被燈點(diǎn)亮的青春，它的窗欞距離河灘底的我

近乎垂直的峭壁，將我們隔在不同的世界里

水灣間浮萍、睡蓮，用彩色的草珠子串起

漁火與暮光，近乎哀憐的長(zhǎng)藤從坡地垂下

對(duì)面的龍門古鎮(zhèn)在布谷聲中安棲，野鼠從洞穴

匆忙跑進(jìn)灘上野萵苣叢間，我與絹紡廠的女工

隔著水灣與圍墻，耕牛陪暮色入圈

空心蓮搖弋微弱的白花，收藏背簍里童年

絹紡廠的鈴聲在暮色間響起，半島像樹尖顫搖

我的窗口，半輪有些苦澀的上弦月

一枚小小的孤獨(dú)，被月光揉成滿窗篁竹葉影

生活似微苦的蘆筍，悲傷的茭白從淤泥深處

探頭，我把陌生的世界收藏在小小的水灣

像水一樣漂泊，從嘉陵江的上游到大海

柔軟的命運(yùn)穿過急流、瀑布、荒原，短暫地

?？吭谒疄常赴雿u女工和鄉(xiāng)村的我

直至我們都如水一樣奔赴遠(yuǎn)方，流水樣的人生

摻雜著泥沙與車輪……

白色的窗口，月光也將入眠

嘉陵江流啊流……

4

浮萍與茨菰間，水灣敘述青春的迷茫

世界古老得如同龍王廟泥塑的菩薩

渡船轉(zhuǎn)過拐彎的嘉陵江，一條魚

從霧藹間飛過，水灣淺灘與漩渦

它光亮的鱗片映亮龍門與龐家寨

從水灣上岸的姑娘、老人

活在自我的世界，洗衣、種地、捕魚

龍門山、龐家寨山扼守暮色的江水

死后靈魂也化為浪花或者風(fēng)，在夜里

都變成濤聲與菩薩……

風(fēng)在水灣中辨認(rèn)纖繩，我辨認(rèn)天空

鳥在虛無的墜落，它縹緲的一生

來世要做一只魚鷹，不離開水灣

看古老的波濤遠(yuǎn)去，和兩岸的青山

談?wù)撋?，談?wù)撍疄车孽庺~、青筍

春天從江中奔騰而去，躍過龍門的鯉魚

帶走我陌生的童年，青山對(duì)立成為一幅

《嘉陵江三百里風(fēng)光圖》，五月的雪見

六月的重樓，它們?cè)谒疄车幕穆飞L(zhǎng)

我偏愛的馬齒莧裝滿背簍

水灣的紅色漿果染滿我嘴唇，多年后我在異鄉(xiāng)

喝下的苦丁茶，從嘉陵江到東江，從植物到

鋼鐵，我與月亮有了相同的姓名：漂泊

漁燈亮在水灣的深處，在光的裂縫間

月亮為水灣披上安靜的虎皮斑紋

我在水灣尋找童年的肉身

它像遙遠(yuǎn)的村落安棲在大地上

茨菰葉間的滴露藏著我的童心

溶解于嘉陵江的日光與青春

夏天在隱去，水灣貯滿我的回憶

時(shí)光正讓水灣受孕——它將誕生出

我的愛、痛苦、眺望……

5

祖母在水灣尋找蓼類植物，流水夜色

我挖掘著折耳根，紅蓼低垂的花束

遍布水間，在窄窄的峽口拐彎

時(shí)間像站立的碼頭，萬物流水般消逝

哦，穿越生死的天空，沉默于水之涯

蕨類在岸邊涂寫古老的星星

江水給水灣日出般閃耀的豐盈

水鳥穿過集市，它把喧嘩推升

到湛藍(lán)的天空，一江的寂靜折疊

霧砌出龐家寨的形狀……

滿沐陽光的桑樹掛滿了蠶與絲綢

它跟隨嘉陵江一起漂流，從南充到重慶

水灣停靠石頭、米粒、絹紡廠的女工

她們多姿的倩影，似明月布滿天空

父親牽牛走過耕地，犁鏵下的泥土

適于種植花生與玉米，異想天開的父親

栽下水稻，可憐的漏水的沙地上

全是缺水而萎蔫的禾苗，惆悵的父親

瞇眼規(guī)劃著歉收的田壟與下季的收成

水灣的盡頭，他把嘉陵江踩成了路

江的兩邊，渡口連接通往遠(yuǎn)方的路

孤獨(dú)中站立并不孤獨(dú)的水，把波浪

刻在足上，額頭上，歲月化為濤聲

血液間流動(dòng)，每條皺紋都是嘉陵江

祖母?jìng)儼呀泄轮迒緸樵铝翇u

像明月守望來往的船只，纖夫的祖父?jìng)?/p>

從對(duì)岸望見水灣、沙洲，我從菜園里

扯出淡紅的紫蘇，鐵鍬挖掘著丑陋的

細(xì)疊子草，在水灣我辨認(rèn)著一些植物

它們美好的名字像春日水灣的天空

半島將嘉陵江擠成狹長(zhǎng)，高懸的岸邊

落日在江邊涂下莊嚴(yán)的畫作，閃光的樹木

峭石、長(zhǎng)藤沿著潮水上升，野鳥從桑樹林

投入月亮島，在渡船的機(jī)器聲間

……嘉陵江從峽口擠出，在龍門的渡口

那些烏篷下的船舷口，島洲在晃動(dòng)

我回推開水灣，童年像一陣風(fēng)

從紅蓼叢涌起……

7

我憶起濕漉漉的童年，黑色的田園犬

穿過泥濘路去水灣，在江的另一邊

搬罾張開四只巨足從水取出兩條鯽魚

三只半透明的河蝦，水邊的芭茅叢

江鳥起飛，長(zhǎng)鳴，船只，赤裸上身的

川江號(hào)子正穿過卵石長(zhǎng)灘……

我遇見一場(chǎng)濕漉漉雨，雨中站著我的童年

我與雨水隔著桑樹林，綢緞，春夜蠶聲

隔著竹林間月光，月光另一邊黑色的田園犬

船只，赤裸上身的川江號(hào)子……

幻覺的水灣是我的花園，我的童年是想象

江水中的魚與蚌精，它們與我隔一場(chǎng)雨的距離

它們?cè)谟曛谐鰶]，又消逝在雨水，

它們?cè)谟曛谢鞚岬梦以僖部床灰姡?/p>

它們像雨水消逝在江水里，一場(chǎng)茫然的雨撒在我的童年

雨中沮喪的田園犬，在雨中遠(yuǎn)行的船只，像雨水一樣

川江號(hào)子，他們赤裸的上身，纖繩勒著雨水

也勒著船只（雨水隔著我與童年，它落著……）

一片古老月光拐過龍門峽口……

我正穿過雨水走向我的童年，它在雨中的景象

屋后的春蠶正咀嚼著春夜與月光，黑色的田園犬

與赤裸的川江號(hào)子相互對(duì)視著，一只黝黑的船只

在我的天空中飛過，它裝著嘉陵江與搬罾

罾……雨水消逝在它細(xì)密的網(wǎng)孔間

我的童年從網(wǎng)孔里落下……雨正在下

雨淋濕黑色的田園犬與赤身的纖夫，雨在雨中

拼出了嘉陵江、船只、古老的龍王廟……

從堤岸到堤岸，從搬罾到魚群，在拐彎的

嘉陵江，那條魚逆流而行躍過古老的龍門

那是春日雨夜，在閃電里躍門而過的魚

化龍而飛升，雨落竹林，白蛇穿過

泥濘的溪流，我穿過芭茅林，白色的鳥

在芭茅里嬉戲，我遇見的船只去遠(yuǎn)方……

雨水驟然而止，像斷足的搬罾

斷裂的竹竿間有一條魚穿過我的童年

我遇見雨，船只，一條化龍的魚，黑色的田園犬，漸漸變小

雨，它停止，它把自己融進(jìn)嘉陵江里

船只朝著遠(yuǎn)方飛翔，蠶在春夜生長(zhǎng)，鳥只

漸隱芭茅林，消逝在我濕漉漉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