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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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官司打多了，我卻更加相信婚姻。

一

2015年，我考研失利，轉(zhuǎn)而決定留在四川省成都市直接就業(yè)。春招之后，我順利進入一家律所實習，工作是律師助理。我的上級是位離婚律師，姓林，四十多歲，所里女律師中的業(yè)績第一永遠是她。

2016年8月的一天，一位女客戶前來咨詢離婚事宜，師父不在，便由我暫時充當法律顧問。女客戶自稱叫張紅，34歲，留學回國后在成都的一所高校教書，丈夫在另一所大學當老師。兩人在三年前經(jīng)朋友介紹相親而認識，因為雙方條件相當，又都贊同丁克，看對眼后沒多久就結(jié)婚了?；楹蠊餐I了一套房，貸款未付清，除此之外，夫妻兩人還有四十萬存款。

“夫妻感情不和睦？”我頓了頓筆。

“嗯?！彼土说皖^?！盎楹蟛虐l(fā)現(xiàn)和他沒什么共同語言，平時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兒他都能跟我吵。后來我意外懷孕，導(dǎo)致我動搖了丁克的想法，本打算好好跟他商量，他竟然二話不說讓我去人流?！睆埣t輕輕冷笑一聲，用手扶著額頭。

“夫妻感情破裂有什么直接原因嗎？”我學著師父的口吻，試探性地問道。如果只有上面說的癥狀，一般人是不會費勁跑來律所咨詢的。

“有，老公出軌?！彼憩F(xiàn)出一絲很平靜的無奈。“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出軌是？”張紅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掏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截圖。

“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是在去年，我突然收到了一條攜程的機票預(yù)定信息，乘坐人是他和一個女人，可能是上次我用他的手機買票，在預(yù)留電話一欄習慣性填了自己的號碼，信息才會發(fā)到我手機上吧。當天他跟我說的是去參加朋友的二婚婚禮，但據(jù)我所知，他朋友不可能去那里，他肯定是帶著小三去度假。”

張紅說完這些，像松了一口氣似的。“這個事當時我也沒揭穿，只是截了圖留作證據(jù)。后來他頻繁露出馬腳，我跟他折騰過鬧離婚，他卻不同意。”她還告訴我，這兩年和丈夫已經(jīng)進入無性婚姻。在家里兩人基本零溝通。

“那你手里還有沒有別的證據(jù)？”我問道。

“只有他的微信聊天記錄了。”她拿手機翻給我看?！斑@些證據(jù)夠了嗎？我想讓他凈身出戶?！睆埣t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看了看手機，無非是丈夫和情人打情罵俏的記錄。我告訴她，證據(jù)中最復(fù)雜、最難辨真假的就是電子證據(jù)，何況這個證據(jù)是拿手機拍攝的，證明力度可能比較低。但據(jù)我初步判斷，覺得案子還是能打贏的。當然，具體情況還得等我?guī)煾富貋怼?/p>

臨送張紅走時，我突然想起來什么，補充道：“您覺得自己對婚姻是否有什么過錯呢？我是說……您在情感方面……”

“沒有，我沒有。”她懂了我的意思后，以超乎我預(yù)料的速度打斷了我的話。我留下了張紅的聯(lián)系方式，并讓她下周一再來與林律師詳細面談。

師父回來后，一邊脫外套，一邊聽我念叨張紅的基本情況。末了，師父點了下頭，告訴我可以去忙別的事了。我剛跨出她的辦公室，便聽到身后傳來一句：“你這字能不能寫整齊一點？！”

過了幾天，張紅準時赴約了，師父在接待室里跟她談了兩個多小時。我進去送水時，恰好聽到師父正耐心地勸導(dǎo)她：“你必須把所有真實的情況告知我們，我們對這個案子才有足夠把握?！?/p>

張紅還是堅持自己沒有做對不起對方的事。

最后的結(jié)果是，張紅要起訴離婚，師父則是她的代理律師。她走后，師父在辦公室嘆了口氣。

“她說沒有那就沒有唄，可能就算有，她老公也不知情吧?！蔽医恿艘痪渥?。師父搖搖頭，她還是不太相信張紅的話。她點著一根煙，說：“有時候當事人撒謊，隱瞞實情，就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啊?！?/p>

說完，師父便掏出手機，聯(lián)系起老吳。老吳是個四十多歲、禿了頂?shù)闹心甏笫?，失業(yè)后一直在一家事務(wù)調(diào)查所工作。業(yè)務(wù)范圍非常廣，尋人、討債，還有子女行為監(jiān)護，以及“情感忠誠調(diào)查”。

干這行的人，說白了也就是“私家偵探”。如果有必要，在當事人正式離婚前，我們便會雇人跟蹤搜集對方出軌的資料以證明其過錯和責任。而當事人離婚也并不意味著案件告終，因為法律規(guī)定，如果一方出軌，另一方在離婚后一年內(nèi)可據(jù)此提請損害賠償。也就是說，有些當事人在離婚前并不知道對方已出軌，那么在他們離婚后，我們往往還會繼續(xù)跟蹤調(diào)查對方，一旦發(fā)現(xiàn)其之前深藏不露的出軌對象，便有機會起訴其婚內(nèi)出軌，從而給我們的當事人帶來更多財產(chǎn)性利益。但直到開庭前，老吳那兒都沒有傳來什么有用的信息。

二

11月8號，一審開庭。我隨師父進入法庭時，發(fā)現(xiàn)張紅的老公并沒有請律師。在開庭前，我偷偷觀察了下這個男人，他個子不算高，一米七出頭的樣子。面相很文弱，但眼袋重重的，看起來很疲憊。

整個庭審過程很短促。讓我吃驚的是，男人竟然完全沒有反駁，而是同意了張紅的全部請求，也就是說，兩人離婚，且他將凈身出戶。

既然對方已經(jīng)無異議了，我們便沒有控訴男人出軌，畢竟我們在證據(jù)方面還沒有十分的信心。

官司結(jié)束后，張紅一臉輕松的樣子，而我從師父的神情里讀出，這場戰(zhàn)役并沒有真正結(jié)束。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師父安排老吳繼續(xù)調(diào)查男人。這期間，我和師父又忙于其他的案子。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我們便收到了老吳的好消息。男人被多次抓拍到與情婦出入小區(qū)、飯店等場所。據(jù)調(diào)查，這個小區(qū)正是情婦住的地方，男人如此頻繁出入情婦家，想必是已經(jīng)同居了。

我們把這些鐵證拿給張紅看，她似乎很為難，畢竟她得到了全部財產(chǎn)，對方分文未爭，不想把事情做絕。沒想到，她做出決定沒多久，卻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她反倒被男方起訴了！

對方在起訴狀里控訴了張紅在外多次發(fā)生“一夜情”，借以要求重新分割財產(chǎn)。震驚之余，我才明白這件案子并沒有看起來的這么簡單。

看見對方提出的三十萬補償?shù)脑V訟請求，張紅開始面露不安，一臉愧疚地詢問師父該怎么辦。我偷偷瞄了師父一眼，她果然是見多不怪，一臉平靜。

推想而知，一審時，男人其實已經(jīng)請好了律師，且已掌握了張紅的把柄，他以為我們拿不出他出軌的證據(jù)，便設(shè)計策略，故意接受女方的所有請求，好讓我們放松警惕，以為大功告成，最后再出其不意地突然一擊，想讓我們輸?shù)免Р患胺馈?/p>

無奈之下，張紅便和我們坦白了。2015年年初的一個晚上，她和老公大吵了一架，后來愈演愈烈，老公出手打了她后在半夜離家出走，過了半個月才回家。她心里煩，便先后與人發(fā)生過幾次一夜情。師父早就預(yù)料到了這種情況，并準備好了應(yīng)對方案。

這次庭審，男人的律師現(xiàn)身了，他們看起來信心十足，男人也顯得比上次精神多了。兩人私下輕松地聊起天來，并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庭審中，對方律師滔滔不絕地對張紅和其婚外一夜情進行大肆剖析和批判，還拿出了張紅和對方的網(wǎng)絡(luò)聊天記錄、進出賓館的照片以及開房記錄，并主張財產(chǎn)分配不公，要求張紅賠償三十萬。

既然他們有備而來，我們當然也不能任人宰割。我們抓住對方證據(jù)的漏洞，竭盡全力一一突破，試圖以“證據(jù)不足”推翻對方的說辭。隨后，我們針鋒相對地羅列了男方出軌的各項證據(jù)，從張紅在離婚前提供的男方與情婦的聊天記錄、出游證明，到后來男方多次與其出入情婦住宅的照片等。

“對方當事人在婚內(nèi)對外稱自己已離婚，并參加‘離婚幫集體聚會，多次與異性勾肩搭背出入各種KTV、洗浴中心、酒吧等場所，后與張姓女子相識，互生好感，產(chǎn)生婚外情。并多次對我方當事人編造謊言，以工作為由與張姓女子約會，被發(fā)現(xiàn)后屢教不改，反而對當事人實施了家庭暴力，給我方當事人苦心經(jīng)營的婚姻造成巨大傷害，這也是兩人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p>

“2015年1月至3月，男方與張某逐漸形成同居關(guān)系，根本將自己身為丈夫的職責和義務(wù)拋之腦后，如若男方堅持索賠30萬元，我們將主張男方賠償因出軌而應(yīng)承擔的離婚損害賠償?！?/p>

一番又一番的激烈辯論后，對方的囂張氣焰被我們澆滅了許多。師父憑借著自己二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在法官面前滔滔雄辯，據(jù)理力爭，步步為營。

看得出男方律師已經(jīng)慌了手腳，男人卻還在垂死掙扎，在法官讓其做最后陳述時，他竟聲淚俱下，突然抱頭痛哭起來，指責張紅如何如何傷害他。

我和師父冷眼旁觀他的表演，估摸著法官大概已有答案。最后，合議庭判決男方敗訴，我暗自竊喜，同時也深深嘆服師父的先見之明。

三

離場時，男人的律師灰頭土臉的，一言不發(fā)，而男人則跟在后面，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出了法院，師父佇立在路邊，望著兩人上了一輛車，她好像又在用她犀利的直覺捕捉著什么氣息。

回去后，我全身放松地躺在椅子上，師父卻給老吳撥通電話，讓他跟蹤調(diào)查男人和他律師。我聽了，立馬從椅子里彈起來：“什么？還要繼續(xù)跟蹤？還是跟蹤男人和他的男律師？”

師父賣了一個關(guān)子：“你打電話讓張紅過來面談?！睆埣t來了后，師父單刀直入地問她：“除了我們在庭上提到的證據(jù)外，你前夫平常在外還有沒有別的什么言行？特別是一些你不會注意到的？”

張紅思忖了半天，回憶說：“也就是中年男人的那些把戲了，之前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在外宣稱自己是單身，還說好幾次碰到他在酒吧玩?！?/p>

“在酒吧不稀奇，具體在哪家酒吧，你知道嗎？”師父吸了口煙?！昂孟袷窃跂|大街那邊?！睅煾嘎犃司瓢擅忠恍Γ檬种篙p輕彈掉煙灰：“看來我猜得沒錯，這樣就說得通了?！?/p>

我恍然大悟，師父一定是在庭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才要老吳去查男人和他律師的吧？張紅不明白，一會兒望望師父，一會兒看看我。我忍不住戳穿了這個事實：“那可是成都最有名的同性戀吧呀！”隨后，師父對她做了一個特殊交代，并叮囑她最近很長一段時間不要跟人約會，免得又惹來麻煩。

張紅回家后沒幾天，便接到男人電話，對方威脅她要是不給30萬，就向她家人和學校告發(fā)她的私生活混亂，并且不會讓張紅有好日子過。張紅遵從了我?guī)煾傅慕淮?，把男人的話一字不漏地用手機錄了音。男人對此并不知情，還厚著臉皮經(jīng)常在張紅的單位、小區(qū)圍追堵截，直到被她報警后才罷休。

我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不久，老吳又送來一個文件夾，里面有一沓男人和律師牽手去電影院等地方的照片。原來男人和律師多年前便認識并保持著親密關(guān)系，包括在男方的婚姻持續(xù)期。中途分手后，男人便與其情婦張某相識了。

2017年7月，我們再次向法院遞交了男人出軌的系列證據(jù)。顯然，這次男方律師完全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他大概沒想到我們會對他們?nèi)绱烁F追不舍。他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不時地摩擦雙手，這次審判對他來說是場煎熬。

“對方當事人隱瞞自己的性傾向，與我方當事人結(jié)婚，借以婚姻的形式來掩蓋其濫交的私生活?；閮?nèi)從未盡到自己身為丈夫的職責，反而多次出軌，造成雙方的婚姻名存實亡，給我的當事人帶來了巨大的精神損害……”

然后，我們乘勝追擊，當庭播放了男人威脅張紅的音頻。錄音中，男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幾句話，暴露了他的全部難堪和尷尬。

面對我們最后使出的殺手锏，對方不知所措。

法院最終判決對方賠償當事人損失十萬余元。而男人也因敲詐勒索被送上了刑事法庭。據(jù)說，男人在監(jiān)獄里呆了四個月，出來后再也不敢騷擾張紅。

[編后]借用作者的話來說，現(xiàn)實生活往往很難區(qū)分善惡，也做不到徹底的是非有別。就像在婚姻里雙方?jīng)]有絕對的對錯一樣，我們最容易犯的錯誤便是用自己奉行的標準來評判他人道德上的對與錯。道德是用來自律的，而非約束他人。而律師，正是最大程度從法律上維護道德的一群人。

編輯/白秋芳